中國漁民VS韓國官司

靖力

【√】前有外交部的發言，后有媒體的助瀾，“魯文漁”號事件當事人缺乏法律援助的無奈境遇可能會有轉機

4月23日，《方圓》記者在北京語言大學校門外見到了“魯文漁”號船長程大偉的堂弟程大力，前一天，他剛剛接待了來自遼寧葫蘆島的堂兄程文敬與表叔劉春海一行人，顯得有些疲憊。

4月19日，韓國仁川地方法院對此案進行宣判，程大偉被判三十年有期徒刑，并罰款2000萬韓元（合人民幣11萬元）。同日，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表示，中方不接受韓方單方面適用 “專屬經濟區法”對中國漁民作出判決。程大力告訴記者，堂兄一行人是受了外交部發言的鼓舞，來到北京尋求援助的。他們在五道口附近的公園里組織了一次記者采訪，到場的媒體有十余家。

說到這里，程大力流露出一些欣喜的神情。此案發生以來，程大偉等9名中國漁民一直缺少實際的法律援助，他認為，前有外交部的發言，后有媒體的助瀾，“魯文漁”號事件當事人缺乏法律援助的無奈境遇可能會有轉機。

也許另一個案件值得讓程大力等人借鑒，那就是今年1月發生在黃海的中國漁民被韓海警打傷案（下文簡稱“浙臺漁運”號事件），該案目前已進入韓國的司法程序，涉案的中國漁民得到了國內9名律師組成的律師團的援助。

記者近日走訪了兩次事件的當事人，以及援助“浙臺漁運”號事件的律師團。當事人的遭遇和律師團的獻策也許可以提供給我們一種方式，告訴我們怎樣在國外參與訴訟，當中國人在海外成為被告人，要著重注意哪些權利的保護，以及怎樣在跨國訴訟中維護自己的合法權利。

“魯文漁”號沖突：缺失的法律援助

“魯文漁”號沖突事件事發至今已經5個月，程大偉等9名中國公民一直處于韓國警方的控制下，近況不詳。程大偉寥寥數次因庭審出現在公眾面前，也是戴著帽子和口罩，低垂著頭。程大偉在接受調查時多次辯解“沒有殺人”，這讓人不得不感到憂慮：中國公民程大偉在韓國被訴是否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他如果真的沒有殺人，面對韓國檢方所指控的殺人罪，有沒有人來為他辯護？

4月18日，也就是該案判決的前一天，記者聯系上程大偉的妻子高麗杰。她情緒十分低落，對記者表示“現在說什么都沒用了”。

雖然身為近親屬，高麗杰卻稱并不了解程大偉與其他船員在韓國的生活狀況，沒有電話，也沒有信件來往，幾乎所有的消息都依賴于網絡獲得。今年2月，高麗杰曾赴韓國待了半個月，其間見到過丈夫兩次，她作為旁聽人員在韓方的法庭上出席，與丈夫隔座相望，連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韓方組織的這兩次開庭調查，一次在1月30日，一次在2月14日，兩次調查均沒有實際進展。韓方在庭上多次詢問程大偉是否是故意殺害韓國海警，程大偉均以否認。開庭整個過程都是用韓語進行的，程大偉不會韓文，只通過韓方帶來的一名翻譯人員回答了寥寥數個問題。高麗杰在異鄉聽到丈夫無力的辯解，心很疼，但殘酷的是自己一點忙都幫不上。

目前，中國沒有為海外被訴的公民提供法律援助的具體規定，一時間駐韓大使館工作人員也難以物色到懂韓國法律的中國律師。她可以自己請韓國律師，但費用可能很高。她感到官方出面為程大偉維權也許困難重重。這使得她放棄了從外交途徑尋求幫助丈夫解困。。

高麗杰回國以后，程大偉對于他的家人來說就像只斷了線的風箏，音訊全無。3月左右，高麗杰等家人通過網絡獲悉程大偉可能被判死刑。這對于她們來說是又一個晴天霹靂。由于不放心韓國方面指定的法律援助辯護律師，本來就決心不惜代價也要丈夫安全回來的高麗杰，變賣了船與房，花了66萬元人民幣（只是一審的律師代理費用）托朋友請了一位較好水平的韓國律師為丈夫作最后的辯護。其他涉案船員則多由韓國方面指定的律師辯護。

讓人寒心的是，高麗杰以及其余8名船員的親屬，在國內進行法律咨詢和自行取證過程中，還受到了當地有關部門的刻意回避和阻撓。

據她回憶，程大偉的案件曾需要一個經過公證的材料，當她拿著制好的材料去找當地公證處公證時，當地公證處先是推諉，推諉不過又以事情重大要請示上級部門為由拖延不辦。其余8名船員的親屬大多窮困，請不起律師，只好找鄉政府、縣政府咨詢此事，誰料這些部門全部關門謝客，避之大吉。

“浙臺漁運”號受援始末

跟程大偉等人比起來，“浙臺漁運”號事件的當事人則幸運許多，他們是近年來與韓國海警的爭端中首次得到國內律師援助的中國漁民。

涉案漁船“浙臺漁運32066”的船東顏可青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自己一定要贏下這場官司：“這么一起嚴重的韓國海警暴力執法的案件，13名中國漁民被打傷，韓國方面竟稱是中國漁民違反漁業協定并且暴力抗拒執法。這個官司一定要贏下來。”

顏可青是一個“仗義而有激情的”人，認識他的船員都這么介紹。他在臺州的漁業生意做得很紅火，擁有好幾條裝備優良的漁船，在當地漁民中的威望很高。近年來遇到好幾次與韓國海警的糾紛，他都老老實實交罰款破財免災。可是這一次，看到自己的船員被無故打傷，顏可青覺得“實在太過分了”。為這件事，他奔走于中韓之間，花了不少錢。對此，他說：“不是錢的問題，一定要出口氣，捍衛尊嚴！”

與此同時，這起臺州中國漁民被傷事件引起了北京邦盛律師事務所合伙人劉明俊的關注。邦盛律所專門設有中韓法律事務部，在中韓之間的法律服務領域擁有一定人脈和知名度。劉明俊當時萌生了為這些無助的漁民提供法律援助的想法，跟所里的律師一商量，得到一致支持。

于是，劉明俊等人與顏可青等人取得聯系，雙方一拍即合，確立了正式委托關系。邦盛律所主任羅文志等9名律師成立了律師團，并通過中韓法律事務部負責人盧載瀅與韓國方面的合作律師取得聯系，確認了在韓的訴訟代理人金明燮、金貞恩，至此，“浙臺漁運”事件的赴韓法援橋梁搭建就緒。同時，邦盛律所還將援助情況通報給了北京市海淀區司法局，得到了副局長謝偉的支持。

3月6日，應韓方的要求，律師陳海鵬和白曉明前往浙江省溫嶺市松門鎮為此案取證。當時王小富等人的傷病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有一些傷勢較輕的船員因為生計所迫，又到其他地方打工去了。

陳海鵬二人到達以后，為仍在當地的8名被打船員做了詢問筆錄并辦理了書面授權手續，此后與船員一起到“浙臺漁運32066”號漁船進行現場查驗。

8名船員并不都是臺州人，而是來自沿海各地。“當時這8名船員的口音曾讓他哭笑不得，江浙一帶口音紛繁復雜而無跡可尋，我又是遼寧人，聽起來太費勁了。不僅如此，有些船員頭部受傷，說起話來語無倫次，一句話里有時候‘信息量極大，在這樣的情況下，僅是做訊問筆錄，就整整花了一周。” 陳海鵬告訴《方圓》記者。

在此過程中，他們在溫嶺市公證處同樣遇到了高麗杰曾遇到的問題：公證處不敢公證。所幸之前律師團與北京市海淀區司法局取得了溝通，在他們和臺州海洋與漁業局的幫助下，公證保全最終得以進行。此外，陳海鵬等人還與浙江省外事辦聯系，辦理了相關的證據翻譯和認證事宜。

劉明俊表示，因為這種跨國訴訟的援助在國內可以借鑒的經驗較少，律師團也進行得比較謹慎，困難和阻礙都不少，但總的來說法律援助得到了當事人和相關單位的全力配合。

韓國的略式命令

4月5日，收到了中方取證材料的韓國濟州島地方法院向“浙臺漁運”號事件的當事人下達了略式命令，指控王小富等人涉嫌妨礙公務執行罪，處以罰金8000萬韓元（折合人民幣44萬元）。

“韓國的訴訟程序和中國不同之處，在于韓國實行三審終審制，在三審之前，還有一個略式命令程序，王小富等人收到的略式命令就來自于略式命令程序。” 曾在韓國研讀韓國刑事法的博士侯春平向記者詳細介紹了有關韓國訴訟程序。

所謂略式命令程序，是韓國刑事訴訟法中的一項特別程序。韓國刑訴法規定：對于罪行較輕的案件，如果嫌疑人同意的話，檢察官可以簡略的方法向法院提起公訴。法官只根據檢察官提出的證據材料進行審查，審查結果形成略式命令。

根據韓國刑事訴訟法第四百五十三條，略式命令經法官同意簽發后，對略式命令不服的被告人可以“在送達后的7日內，以書狀向簽發處罰令的法院提出正式審判的請求，并可在第一審判決前撤回。依據正式審判的請求作出判決時，略式命令喪失其效力”。

被告人提出正式審判請求以后才進入正式一審階段。一般而言，正式審判申請至判決下來大約需要三到四周時間，若不服正式審判判決的話，可以自作出判決之日起7日內向上級法院提起上訴，大致二到四周作出判決。若不服二審判決，還可以在20日之內向大法院提起上訴，大約一個月后作出判決，第三審不公開審理而以書面審查。可以預見，在韓國進行刑事訴訟，將是一場漫長的博弈與戰斗。

4月16日，在收到略式命令后，“浙臺漁運”號事件的律師團已經向濟州島地方法院提起了正式審判的請求。開庭時間韓方尚未確定。

陳海鵬表示，除了要將這個官司打贏以外，他們還準備向韓國提起國家賠償訴訟。韓海警在打傷中國船員之后，沒有為他們支付任何治療費用，全是船東顏可青支付的，花費在10萬元人民幣，這部分錢他們打算要回來。“并且，按照韓國的國家賠償法，受害人還可以申請精神損失賠償，而且賠償金額還挺高，如果能成功索賠，也是補償船員們的一個方式。” 陳海鵬告訴記者。

與此同時，4月28日，程大力告訴《方圓》記者，程大偉已經在韓國提起了上訴，二審將在韓國首爾高等法院進行。目前，開庭時間待定。

【√】新聞回放：“魯文漁”號與“浙臺漁運”號事件

對于中韓兩國而言，黃海海域一直是頗不平靜的一片海域。因為歷史遺留下來的劃界不明的問題，使得雙方的漁民和海警在此區域屢起糾紛。2001年，《中韓漁業協定》公開實施以來，雖暫時劃定了雙方的行止界限，但漁民越界捕魚仍然屢禁不止。

過去半年內就發生了兩起中國漁民與韓國海警的沖突事件——“魯文漁”號事件和“浙臺漁運”號事件。前一事件中，韓國1名海警不幸身亡；后一事件中，中國13名漁民遭到了嚴重身體傷害。

“魯文漁”號事件發生在2011年12月12日。當日凌晨1點左右，中國漁船船長程大偉駕駛的“魯文漁”號駛進了中韓交界的爭議海域進行捕魚作業。6點，聞訊趕到的韓國警衛艦艇與之發生了激烈的沖突。韓方海警黃石基、李清浩等人試圖登上“魯文漁”號制服中國漁民，一片混亂中李清浩不幸腹部被刺傷，在返回韓國救治的過程中身亡。

事發后，韓方帶走了程大偉以及涉案的其他8名船員，一同被帶走的還有涉案的另一艘船“遼葫漁”號。韓方經過初步調查，認定程大偉導致了李清浩的死亡。經過一系列開庭審理，韓國仁川檢察院于4月3日向當地法院正式提起訴訟，要求以妨害特殊公務執行罪和殺人罪判處程大偉死刑。

兩個月后的2012年1月17日，“浙臺漁運” 號事件發生。有人分析，可能就是“魯文漁”號事件在韓國國內激起的對中國漁民的對立情緒，導致了后一事件的發生。

“浙臺漁運32066”是一條海上魚貨收購運輸船，1月6日出海，到有中國漁船入漁的韓國專屬經濟區海域收魚貨，17日返航，準備19日回到浙江溫嶺，趕在春節前將海上收來的新鮮魚貨賣個好價錢。

當時船長王小富注意到，船右側幾海里處有一艘韓國艦艇在巡邏，豈料在數十分鐘以后，一艘韓國的快艇搭載著4名韓國海警就毫不客氣地登上了他的船。據當事人回憶，4名海警中，有一個體型魁梧的，簡直跟見了深仇大恨的仇敵一樣瘋狂，拿著警棍照著數名船員肋骨和后腦一陣猛擊。13名船員不同程度受傷，3名被打至重傷昏迷，鮮血流遍船艙。

韓國海警隨后將王小富等人押到巡邏艦艇上帶往韓國濟州島。韓國海洋警察廳對中方發表聲明，稱此次事件是韓國海警正常執法引起的漁民與海警互毆，中國漁民有搶奪韓海警槍支的行為，韓海警也有負傷。

船員被打、船只被扣的消息1月18日下午才傳回溫嶺，船東顏可青得知消息后立刻趕到韓國，向韓方提出了跟船員見面的要求。

韓方沒有理睬這個要求，反而告訴顏可青，“浙臺漁運32066”號違反了韓國“專屬經濟區的外國人漁業”的相關規定，將會被韓國檢方提起訴訟。另外還要他支付13位船員的醫療費用和釋放保證金。

在支付了這些費用以后，王小富等人得到釋放。4月16日，顏可青收到韓國濟州島地方法院的略式命令，認定王小富等人犯妨礙公務執行罪，處以罰金8000萬韓元（合人民幣44萬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