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明

【√】那幢她與張靈甫曾經共同居住的愛屋,經長達28年的索還房產、不告而拆、補償未果等經歷,使王玉齡的心情久久難以平靜
暮春時節的上海,街頭綠意盎然,偶爾會飄過一絲小雨,正應驗了一句諺語:谷雨前后一聲雨,勝似秀才中了舉。
4月中旬一個周末的下午,記者在上海市區的西部一家臨街咖啡店里,見到曾經的抗日將領、原國民黨整編74師師長張靈甫的遺孀王玉齡女士。這是個歷經風雨滄桑的老人,雖然已是84歲,但交談中精神矍鑠,思路清楚,風度優雅得體。
我們的話題從老人在南京那幢解放初由政府代管、80年代被拆至今無法得到合適補償的房屋糾紛說起。采訪中,記者明顯能感受到,那幢她與張靈甫曾經共同居住的愛屋,經長達28年的索還房產、不告而拆、補償未果等經歷,使她心情久久難以平靜。
“我一個人生活的時間太久了,就怕人家欺負我,這次我是下了決心,最近還聘請了律師幫助我調查證據,爭取自己應有的權利。”她堅定地說。
南京二條巷51號印記
王玉齡1928年出生在湖南長沙遠近聞名的豪門望族,自幼她在一個人丁興旺、家風嚴謹的長沙老宅里長大。
“因為是家中的獨生女兒,從小父母對我是千依百順,也養成了我比較任性和清高的性格。”王玉齡女士這樣評價自己,“我人生最大的轉折是在17歲那年,隨后一生所有的幸與不幸,都從這一刻開始。”
那年,抗日戰爭爆發,日軍入侵長沙,王玉齡全家躲避戰火,一路輾轉到貴陽。在那,她完成了中學學業。戰爭帶給了人們憂傷和苦痛,也給當時僅十幾歲的她留下深深的印記。“我非常痛恨戰爭、痛恨日本侵略者”。
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全家老小才從貴陽回到了長沙的王家大院。戰爭結束了,和平的時光總是美好的。時任國民黨七十四軍副軍長、抗戰時期屢建戰功的張靈甫,這時經人介紹見到了王玉齡。那年王玉齡17歲。
“我當時由朋友邀請在長沙一家理發廳燙發,張靈甫就站在理發椅的后面從鏡中看我。我心說,這個人真是討厭,怎么能這么看著人家,于是就瞪他一眼。說實話,當時我根本就沒看見他長什么樣子。結婚以后,我才知道那天被我瞪了一眼后,他回家后寫了一個大字,‘忍字,發誓一定要追到我。實際上我們兩個人性格相似,都比較執著,有時有點孤傲。”談起當時初遇愛人的情景,王玉齡依然記憶清淅。
1945年,王玉齡和張靈甫在上海金門飯店舉行婚禮,隨后就居住在當時的南京二條巷焦園一號,就是現在的南京市白下區二條巷51號。
“房屋是張靈甫買的,面積約300平方米,按現在的說法是一幢別墅。我來裝修的,裝修時我在里面弄點花草,窗子外看出去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花草。”王玉齡告訴記者,1946年在戰場上的張靈甫曾寫信給她,在信里提出把這處房產送給了她。“我當時覺得,房子在他的名下和我的名下都是一回事,所以并沒有馬上去辦過戶手續。”
1948年離開大陸之前,王玉齡都是住在這個地方。
房屋產權起紛爭
1947年5月,就在王玉齡生下兒子不久,時為國民黨五大主力之一的整編七十四師師長兼南京首都警備司令的張靈甫,在孟良崮戰役中與其部下3萬余人被全殲,他本人也在這次戰役中喪生。
張靈甫陣亡后,1948年6月,王玉齡向當時的國民政府南京市地政局,遞交了張靈甫對她的贈與信、房屋的原所有權狀、分段圖等文件,申請將房屋過戶到她名下。
王玉齡給記者看了當年南京市地政局的“申請文件收據”的復印件,記載著該局于民國37年6月14號(1948年6月14日)確認收到王玉齡提交的上述三份文件。
由于國民黨戰事失利,還沒領到地政局核發的產權證時,王玉齡就離開南京,于1948年底帶著母親和一歲的孩子到了臺灣。“走以前我把房屋交人臨時看管,還給他買了輛三輪車,以便讓他可以謀生,不想一走就是20多年沒有回來。”王玉齡告訴記者,南京解放后該房便一直由政府代管。
改革開放后,王玉齡心心念念的還是她和張靈甫在南京的花園別墅,那是她夢回牽繞的地方。1984年,身在美國的她經公證書面委托其堂兄王勝林先生,去往南京房地局辦理申請返還代管房屋事宜,“據說當時得到回復,隨時可以返還”。可是,時隔不到一年,南京市房地局在沒有通知王玉齡的情況下將房屋拆除。
隨后的近30年里,王玉齡曾多次向南京的房產管理部門申請補償,但管理部門認為該房產權屬于張靈甫而非王玉齡,其權利應由張的全部合法繼承人獲得而非獨歸王玉齡,因而拒絕了她的要求。
這期間,王玉齡還請人幫她寫了一些書面材料向有關領導人反映,并通過臺灣海基會和大陸海協會要求退還房產,但大多杳無音信沒有下文。王玉齡告訴記者,有一次,當時任江蘇省省委書記的李源潮曾把信批到下面,南京市住房和城鄉建設委員會(以下簡稱南京住建委)派人到上海,跟王玉齡作了當面交流,但是她對那次交流非常不滿意。
“他們告訴我,受贈成功的話應該發產權證,但后來因為國民黨走了,受贈過程沒能完成,而現在又拿不出當時的證明文件。按現在的規定,產權存在爭議,他們不好處理,如果完全斷定我擁有產權就有些牽強附會。”王玉齡有些激動地說。
律師調查:房子應歸王玉齡所有
2012年年初,王玉齡委托了上海市德尚律師事務所楊波、周艷兩位律師替自己維權。
楊波介紹,他們曾先后走訪了南京市白下區檔案館、白下區房管局、白下區房產經營有限責任公司、南京市房產檔案館、南京住建委落實政策辦公室等相關單位和部門。
“在南京市房產檔案館調取的編號為260284房地產登記卷,記載了白下區二條巷51號房屋代管情況,根據其中記錄,現可確定系爭房屋產權人應為王玉齡女士。”楊波說,因不讓復印,他已將十六個頁面的卷宗材料作了摘抄,這些原始材料記載了白下區二條巷51號房屋從建國初期到拆除的演變歷史。
一份于1950年9月4日填寫的摘自國民黨卷宗原件的“原卷情況表”中,記載了白下區二條巷51號房屋的所有人原為蕭毅民,后來轉移給(賣給)張鐘麟(張鐘麟是張靈甫的另外一個名字),再后來,張鐘麟于1946年12月贈與王玉齡。記載還顯示,這個房子已核準贈與,但未發狀。
根據卷宗資料記載,國民黨74師被俘人員郭猛毅,也證實這個房屋是張靈甫的妻子王玉齡所有。另外,南京市委統戰部在1998年對王玉齡房產問題向省委統戰部匯報記載:該房產系張鐘麟購置,贈與王玉齡,解放前為其自住。
除此之外,房產檔案館卷宗材料還包括該房屋代管的登記材料、張靈甫的老家西安政府致函南京市政府的文件等。
“這是從我們查到的目前最原始的卷宗檔案,相關登記都證明這個房子歸王玉齡所有。”楊波說。
房屋拆除程序和補償不合理?
因城市建設,1985年,白下區二條巷51號房屋被全部拆除。
該房屋于1984年5月16日報請南京市房地局拆除審批時的《市房地局拆遷代管房屋審批表》顯示,產權人“該張眷屬在解放前夕離大陸下落不明”。
“在1984年,南京房地局對辦理申請返還代管房屋的王玉齡親屬王勝林先生說,隨時可以返還,怎么時隔不長時間,就以‘該張眷屬在解放前夕離大陸下落不明為由,在沒有通知王玉齡的情況下將系爭房屋拆除。”對此,楊波表示不解。
記者發現,2011年4月18日,南京住建委給王玉齡的書面回函中這樣寫道:南京市白下區二條巷51號房屋,建筑面積約300平方米,產權為張靈甫所有,解放初由政府代管,1985年因城市建設房屋被全部拆除,根據有關政策房屋應作價補償,由張靈甫合法繼承人領取。
對此,王玉齡和楊波均不認可。他們認為,從1983年開始,國家為落實國民黨軍政人員、去臺人員、華僑、外籍華人等的代管房產而相繼出臺了一系列政策規章。但是,南京市有關部門沒有根據這些落實政策,針對系爭房屋提出合理的處理方案。
楊波在調查中還發現,1985年該房屋拆遷時,經局長批示同意,除按代管房屋手續辦外,還要按預留30%住房,以便今后落實政策需要。但在王玉齡已經主張歸還房屋的情況下,有關部門并沒有提供30%應為90.24平方米面積的房屋給產權人,也沒有按有關文件精神和公平原則在南京其他地方安排同等面積住房給王玉齡女士居住。
王玉齡對記者說,南京市有關部門就該房屋歸還溝通時同意作價補償,但只能按照當時的價格估價,即補償約10余萬元人民幣。“這個補償數字,相對于南京市約2萬元每平方米的房價而言,買個衛生間也不夠。”
對此,楊波認為,根據南京市關于“處理代管房產的基本原則”規定,城市建設拆除已按當時補償價格估價凍結的,要考慮到三十年建筑材料價格多次調整、原價與現時實際相差太大的情形。
“10多萬元補償的政策依據是建設部1992年44號文件,該文件規定對原去臺人員的代管房產,確定產權人后,可承認其產權,但不發還原房,對其殘值給予適當補償。但現在看來是顯失公平的。”楊波解釋說,1984年王玉齡就向南京房管部門提出歸還房屋申請,當時房屋尚在且政策允許退還,1992年政策才改變。
“當‘新法和‘舊法有沖突時,應當適用‘新法優于‘舊法和‘從舊兼有利的原則。舊法對當事人有利,應遵從舊法的原則執行。”楊波認為,現在有更有利的房屋征收方面的法律法規可以參照操作,即使不能發還也要作價補償,不能讓王玉齡承擔有關部門工作不當的不利后果。
確權訴訟或是唯一出路
目前,王玉齡和南京有關方面在房屋的問題上各執一詞。王玉齡說,她擔心的是接下來該怎么走。
“我在美國生活了幾十年,都是自食其力的。我回到中國大陸來,本是希望可以住到自己的房子,但為了爭取自己的權益,我已經等了28年,我還有下一個28年嗎?”王玉齡說。
不久前,楊波再次與南京住建委落實政策辦公室負責人溝通,但對方堅持系爭房屋的產權人是張靈甫。理由是王玉齡女士手中沒有房地產權屬合法證明,且張靈甫其他繼承人曾經在當時的南京首都法院打官司提出異議,故當時的管理部門沒有給王玉齡女士核發權屬證明。
“由于這部分資料檔案里沒有記載,住建委也未提供相關證據,我們也無法判斷他們這種說法的真實性與合法性。不過,根據我國《物權法》規定,我們可向原系爭房屋所在地法院提起確權訴訟。”楊波建議王玉齡,在相關部門仍然堅持系爭房屋權屬有爭議的情況下,先申請確權,以便確定她為系爭房屋的唯一權利人。
“這或者是一條出路。”楊波說。
記者手記
王玉齡是個要強的人,她說,讓她去求人的事情她是斷不會做的。當年,她帶著孩子和母親到了臺灣,生活拮據。“我的姨夫孫立人兩夫妻對我蠻好,但是我從來沒借過人家一塊錢。”后來,王玉齡決定只身到美國發展,孫立人勸她不要去,她說,“也沒說要怪這個政府沒有養我,我只是要自立。”那是1952年,當時她只有24歲,老母親和兒子都留在臺灣。
在美國的日子并不好過,要養活自己,念書、吃住,還要寄錢回來給母親和兒子。1953年,王玉齡考上了紐約大學會計專業。畢業后,她找到正式工作,就把母親和兒子全部接過去了。她在美國生活了四十多年,都是依靠自己,這讓這位出身大家閨秀曾經的民國名媛很是自豪。
“有人說我太講原則,我這個人還有點我們湖南人所說的‘霸蠻(意思是認準一個道理堅持到底),是該我的一定要堅持,不該我的我也不會問人家去討。” 正是王玉齡的這種倔強的個性,曾讓她在本該屬于中國新政府的“光華寮”回到祖國的懷抱的過程中,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光華寮”(注:“寮”在日語里是宿舍的意思)是一棟位于日本京都市的5層公寓。原為二戰時京都大學為中國留學生租賃的學生宿舍。1950年,前中國政府駐日代表團用變賣侵華日軍在中國大陸掠奪物資的公款買下該房產,并由臺灣當局“駐日大使館”于1961年以“中華民國”名義在日本進行了房產登記。但該房產一直由愛國華僑和留學生管理和使用。
1967年臺灣方面向京都地方法院提起訴訟,要求愛國華僑和學生退出宿舍。1972年中日建交,日本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中國唯一的合法政府。1977年,京都地方法院第一審判光華寮屬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有財產,后來幾經上訴、再審等日本司法方面卻拒絕將這一資產交還中國惟一的合法政府。直到2007年日本最高法院就光華寮訴訟案作出判決,認定臺灣當局在光華寮問題上不具有訴訟權。
當時有一個姓王的律師知道王玉齡和臺灣的蔣家有聯系,想通過王玉齡把相關材料轉交蔣經國,王玉齡認為臺灣當時與日本無邦交,就動員他把東西給大陸,王玉齡把這個律師帶到大陸,把有關的圖紙和產證復印件、資料等交給中國政府方面。這些資料對此后的訴訟有很大幫助,這也是王玉齡給大陸做的比較有貢獻的事情。
王玉齡還介紹過大陸的醫院與美國的醫院交流等,她說,做這些事是出于真心誠意,而非為謀取多少報酬。“諸如此類,只要能力所及,我都全力以赴。前不久有個青年人給我來信,流露出對人生前途很迷茫,我即給他回信談自己的人生,鼓勵他堅定信心。我經常上網的,有時也收到一些‘粉絲的來信,一般我也沒有精力都回復,但看到別人有困難,我會做力所能及的事”。王玉齡說。
這真是一個樂于助人、希望自由而有尊嚴地生活的老人。目前,王玉齡因其兒子在大陸經營公司業務而長期住在上海,卻沒有自己的房屋,多年來借住在上海親屬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