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筐


胡小寧的一天往往是這樣度過的:早晨6:00準時起床,半小時洗漱、刮胡子;6:30,他準時出門,勻速跑完從家到單位的9.8公里的路程;7:30準時走進辦公大樓,沖涼,吃早餐,然后準時出現在辦公室,澆澆花,翻翻當天的報紙,或處理掉頭天積攢的文件。
工作中的胡小寧忙碌而嚴謹。他每天的大部分時間幾乎都花在案子上。聽匯報,研究案情,確立偵查方向,去基層院現場指導辦案……忙得像一顆旋轉不停的陀螺。
不過,下班后的胡小寧是浪漫的。每天晚飯后,胡小寧會獨自來到黃昏的大海邊,吹奏上一曲薩克斯名曲《茉莉花》或《回家》。薩克斯悠揚舒緩的聲音像一條緩緩流動的小溪,會洗去他心頭的疲憊。
“薩克斯像一個巨大的煙斗,時時保持著思考者的形狀,每天吹吹薩克斯會讓我始終保持住內心的激情。”胡小寧說。
我們的訪談從“胡小寧”這個名字開始。
我始終得益于曾經服役的那條大船的啟迪
《方圓》:我覺得“胡小寧”這個名字挺特別的,特想“八卦”一下,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特別的含義?
胡小寧:還別說,確實讓您問著了。因為我生在南寧,所以叫胡小寧。我的父母都是隨四野南下的干部,1956年8月,我剛出生16天,父親就被調到青島市工作,我是被母親抱在懷里舉家遷到青島的。
《方圓》:聽說你在進青島市反貪局之前當過8年的海員,這段經歷對你以后從事反貪工作有幫助嗎?
胡小寧:我打個比方,不知恰當不恰當,反貪局如一條大船,每一個案子的偵破過程都如一次航海,而我現在就是船上那個掌舵的人。
我說不準這8年的航海經歷對于后一段的反貪工作有什么實質性的幫助,但至少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一條船不僅需要一個好的船長,還需要一幫子齊心協力的好水手,只有眾人一齊劃槳,大船才能乘風破浪。
航海的時候,我是從水手干起的。所謂水手,在輪船上常被戲稱為 “四分之一個船長”,剛開始上船的時候只能在甲板部從事一些基礎設施的操作和維修。后來靠自學一步步通過了天文航海、地文航海、海洋氣象、英語等15門課程的考試,獲取了遠洋輪駕駛證成為一名輪船駕駛員。8年的時間,走過30多個國家。整條輪船的每一塊甲板,船艙里的每一個螺絲,幾乎都留下了我的手溫。
之后我又一口氣干了29年的反貪工作。從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帶著一支筆、一本筆錄紙,查案辦案的普通科員到偵查處副處長、處長,再到青島市反貪局副局長、局長,我始終得益于曾經服役的那條大船的啟迪。
這些年,青島市檢察院反貪系統已經成為一個能夠查處各類貪污腐敗行為的集體。不僅沒有一個人掉過隊,而且還屢創佳績。僅以去年為例,青島市共立查貪賄案件186件220人,大要案比例分別為98.6%和90%,其中查辦司法行政人員職務犯罪案件70人。
兩個女孩的眼神里分明有一種不屬于這個年齡的迷茫和無助
《方圓》:這些年你偵辦了幾十起有影響的大案,其中有念念不忘的案子嗎?
胡小寧:有。但那并不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貪賄大案,更不是什么窩案、串案。那不過是1989年一起利用批條拿回扣的小案件,涉案金額只有6萬元,具有典型的計劃經濟時期犯罪的特征。
犯罪嫌疑人是山東省外貿輕工業公司塑料科一個姓倪的科長。當時用來加工輸液管等醫療設備的聚乙烯非常緊俏,外貿輕工業公司可以從國外進口,而相關的生產廠家如果想買到貨,必須首先從倪科長手中批條子拿到指標。因此,各種相關的生產企業對倪科長都趨之若鶩。
倪科長的墮落過程與所有類似案件相比基本大同小異,從兩條煙一箱酒到一次幾千的直接收錢,最大的一筆是膠南某鄉鎮企業送的,兩萬元整。那時還沒有一百和五十的面額,統統是十元票,20捆,用編織袋裝著。
我之所以對這個案子印象深刻,是因為其中一個細節。
《方圓》:什么樣的細節?
胡小寧:是到犯罪嫌疑人倪科長家中搜查時的一個細節。
倪科長有倆女兒,當時一個剛讀初中,一個才上小學。兩個小姑娘長得非常可愛,也很有禮貌。我和幾個同事在搜查期間,兩個女孩忙著給我們搬椅子、倒茶,一口一個叔叔地叫著,讓我們歇會再繼續工作。兩名不諳世事的小女孩,雖然不知道我們的到來意味著什么,但她們肯定感覺到她們的家發生了某種變故。兩個女孩的眼睛水靈靈的,特別好看。但那眼神里面分明有一種原本不屬于這個年齡的迷茫和無助,讓人揪心和難過。
我常常想,人的貪欲猶如冰山,貪賄之心一起,人生就容易觸礁。就因為倪科長一時的貪欲,給他幸福的家庭帶來揮之不去的陰影。23年過去了,那兩個小女孩的眼神卻時常在我眼前晃動,時時給我以警示,讓我絲毫不敢懈怠。
第一周胡建學是一問三不知
《方圓》:聽說當年轟動全國的“胡建學案”就是你主持預審的?
胡小寧:是的。那是1995年1月底,記得快過春節了,青島市檢察院正在黃海飯店召開的春節茶話會。其間,突然接到省反貪局打來的一個電話,要我和局里另一名同志盡快趕到省檢察院報到,說有重要任務安排。我問去哪里,什么事情,均沒有告訴我,只讓我帶上必要的換洗衣服。
《方圓》:什么時候才知道此次任務的?
胡小寧:可以說,這次任務相當保密,我直到第二天才知道。
晚上9點,我們匆匆從青島趕到濟南,省院的面包車早在院子里等著我倆了。上車后直奔泰安方向。到了晚上10點多,我們一行趕到泰安,此時已經陸續有從全省各地抽調的幾撥人趕到。
負責人把所有人員集合起來,差不多有五六十人,但仍然沒有人把此行的真正任務告訴大家。
晚上11點,辦案組對所有參與辦案的人員進行臨時分工后,就全部進入了工作狀態。我負責的是到泰山石化公司原董事長徐某家里搜查。搜查一直持續到次日早晨六點多,然后被統一安排到偏遠的靈巖寺賓館休息。我匆匆吃了幾口早飯不到7點就躺下了。剛躺了一會,就被懵懵懂懂叫醒了,說領導在會議室等著開會。
進了會議室,我發現時任省檢察院副檢察長的于冠杰和反貪局正副局長都在。于檢問我:“你知道這次讓你來參與辦的什么案件嗎?”我說:“我昨晚剛到,一到就先參與了一個搜查任務,但具體什么案件我不知道。”于檢說:“昨晚,泰安市委書記胡建學已經正式被逮捕了,經組織研究,決定由你負責胡建學的預審。”
《方圓》:當時逮捕一個市委書記,全國都有震動,你接到這個案件的預審任務是不是感到壓力很大啊?
胡小寧:壓力的確很大。雖然我當時在青島已經辦過大大小小很多案子,但這種級別的還是頭一次。
既然讓我負責胡建學的預審,那我就先要了解檢察院究竟已經掌握了他多少問題。原來,胡建學的案子是在查辦泰安市原市委秘書長盧膠青的案子時偶然發現的,純屬拔出蘿卜帶出泥,掌握的有力證據并不太多。
盧膠青時任泰安市委常委、市委秘書長,在他任職兩年多的時間里貪污受賄數額巨大。山東省檢察院要查盧膠青的案子,而當時的泰安市委書記胡建學硬是扛著不讓辦,這引起了檢察院的懷疑。在調查中,辦案人員發現,胡、盧二人有很多筆金錢往來都說不清楚。
除此之外,還掌握了胡建學1994年出國時,當時泰安市外事辦公室的主任曾送給他5000人民幣,1000美金;時任財政局長給了他1000美金。
說句實話,就憑以上這些證據開始預審,我心里沒底,覺得恐怕是碰上了一塊難啃的骨頭。因為胡建學的為人和做派,我早就略知一二。這個人年僅41歲就當上了泰安市委書記,平時就驕縱得很。他曾狂言道:“到我們這一級的干部就沒人管了。”因此,當時整個泰安市委成了他的一言堂。
對于我來說,對付這樣一個人,簡直就是背水一戰。
《方圓》:那你的預審工作進展順利嗎?
胡小寧:一點也不順利,第一周胡建學簡直是一問三不知,愣是不開口。
胡建學最初被關押在淄博市桓臺縣看守所,第一次審訊從下午3點開始。那天正好是小年,天很冷,既沒生火爐子,也沒別的取暖設備,凍得一會就要跺跺腳。胡建學一進屋,我發現他穿得也不多,西裝里頭只套了件毛衣,挺單薄的。
我倆對視了大約有兩分鐘,我問了句,“冷嗎?”胡建學一愣,他也許壓根也沒想到審訊他是這樣開頭的。幾秒鐘后他就恢復了平靜,當問到具體案情,他要么沉默,要么一問三搖頭。
為了拉近和胡建學的距離,從第一天起,我就和他一起用餐。可直到大年三十那天下午四點從看守所出來,胡建學始終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第一個回合我以徹底失敗告終。
《方圓》:那接下來呢?
胡小寧:正月初三,第二個回合的較量又開始了。初四,胡建學被改押到齊河縣看守所。一連三四天,胡建學的態度不僅一點沒變,反而變本加厲,從默默抵觸發展到公開對抗。開口倒是開口了,但要么是假問題,要么反復說孔利民(時任山東省泰安市副市長,后因受賄罪被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給他多少家具等等。
我知道,胡建學其實在和我玩心理戰術,試探,摸底。
《方圓》:如此說來,預審不就進入僵持階段了嗎?
胡小寧:我反復給胡建學談法律、講政策,但他似乎根本不為所動。我心里明白,胡建學越是抵觸,越是證明他抱有僥幸和畏罪心理。
轉機是從我講一個案例開始的。為了打消胡建學的疑慮,我舉了湖北省公安廳原廳長受賄的案例,因為犯罪嫌疑人態度好,交代問題徹底,最后判得比較輕。
胡說,“你把湖北這個案子再仔細講一講。”我又認真給他講了一遍,并告訴他,兩個案子有相似之處,盡早認真交代問題,對自己有好處。
與此同時,我時不時拋出一些線索,讓胡建學明白我們其實掌握了他很多問題,慢慢打消其僥幸心理。
文明、情感:胡小寧破案的兩大法寶
《方圓》:最后究竟是用什么辦法讓胡建學開口的?
胡小寧:幾個回合下來,讓我明白對付胡建學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級別高,有學識,閱歷豐富,不同于一般
的犯罪嫌疑人,所以一直都尊重他的人格,也非常有耐心。
胡建學真正開始交代問題是在我為他理發和刮胡子之后。胡建學是個非常愛干凈,穿著很講究的人,在看守所一連呆了這些天,他早已胡子拉碴,頭發也長了。在保證安全的情況下我打了盆熱水,很細致地給他理了發刮了胡子。等收拾利索了,我趁機和胡建學聊天,“老胡,別死磕著了,就那些事,早撂了不還爭取個主動嗎?”
胡建學也喊我老胡,他說,“老胡,晚飯后我全告訴你。”
胡建學一筆一筆地講,大概有十幾筆,一直講到次日凌晨兩點多。
據胡建學交代,從1990年1月到泰安市工作的5年時間里,他利用職務之便,收受盧膠青、孔利民等42人賄賂的人民幣、美金、港幣、意大利幣、股票、家電、家具、金首飾等款物,折合人民幣共計61.6萬多元……
1995年7月底,案子已經到起訴階段了。我最后一次去看胡建學,他有些依依不舍,臨走抱住我說,“老胡,你是個儒雅的檢察官,我佩服你。也不知咱以后還有沒有機會見面。”
就這樣,泰安原市委常委兼秘書長盧膠青貪污受賄一案牽出了原泰安市委書記胡建學受賄案,胡建學又拖泥帶水牽出泰安市大大小小200余名貪官污吏。
胡建學案余波
1995年9月10日,山東泰安市檢察院向泰安市中級法院提起公訴。起訴書認定山東省泰安市原市委書記胡建學犯罪事實如下:
1990年1月至1995年1月,被告人胡建學利用職務之便,為他人謀取利益,先后多次趁泰安石化股份有限公司發行股票,為市、縣一些領導調整工作、晉升職稱之機,收受泰安市原市委常委、秘書長盧膠青,泰安市原副市長孔利民,泰山市石化股份有限公司原董事長、總經理徐洪波等人賄賂的財、物、股票等計99次,總價值人民幣61.6萬余元。
其中股票10.2萬股,價值人民幣20.2萬元;美金1.46萬元,折合人民幣9.8萬余元;意大利貨幣40萬里拉,折合人民幣0.15萬元;港幣2.5萬元,折合人民幣2.59萬元;人民幣98萬余元。金項鏈、彩色電視機等各類貴重物品,價值人民幣19萬元,案發后,贓款、贓物全部被追繳。
1996年2月,山東省泰安市原市委書記胡建學被泰安市中級法院一審判處死刑。同年6月,經山東省高級法院改判為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在此前后,泰安市委副書記孔慶祥被判無期徒刑;泰安市委常委兼秘書長盧膠青被判死刑,緩期二年執行;泰安市副市長孔利民被判死刑,緩期二年執行;此案還牽出泰安市公安局局長李惠民腐敗案等15起特大腐敗要案。“胡建學案”算是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胡建學案幾乎會被所有記載中國反腐史的書籍和論文提及,不僅僅是因為胡本人的“位高權重”,更因為該案“牽連面之廣”前所未見。以該案為分界點,中國的反貪工作人員逐漸認識到腐敗中集體式共犯的危害,即我們現在經常提起的“窩案、串案”。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胡建學案發生在我國反腐力度不斷加大的時期,他一審判決前的1995年11月10日,最高人民檢察院反貪污賄賂總局正式掛牌成立,標志著檢察機關誠懲治貪污賄賂犯罪工作進入專業化、正規化軌道。可以說,辦理胡建學案是這個過程的一次最佳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