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樂明
(中國社會科學院馬克思主義研究院,北京 100732)
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經濟理論研究的演進
胡樂明
(中國社會科學院馬克思主義研究院,北京 100732)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西方馬克思主義經濟理論研究的演進大致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隨著西方世界馬克思主義研究重心向西歐和北美的轉移,從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到20世紀60年代中期,英美等國許多學者力圖運用比較研究和數學工具,“溝通”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與非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同時結合現實的變化發揮和改造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某些原理。60年代中期以后,馬克思主義經濟理論研究呈現出更加多樣化的發展態勢,各種各樣的研究成果和分析工具被用來克服馬克思主義經濟分析的“缺陷”或被用于增強馬克思主義的經濟分析。進入90年代以后,隨著冷戰結束和經濟全球化的不斷推進,西方馬克思主義經濟理論研究出現了許多新的動向,對于全球資本主義尤其是新自由主義與新帝國主義的分析批判以及社會主義模式的分析解剖構成主要的問題框架與研究主線。
馬克思主義經濟學;“都留重人問題”;“轉形問題”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不僅沒有出現預想的危機,反而進入了“長期繁榮”,這使得馬克思主義者不得不面臨對其整個政治經濟學進行重新審視的壓力。①M.C.霍華德、J.E.金:《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史》,中央編譯出版社2003年版,第75頁。因此,如何看待勞動價值論和利潤率下降規律等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基本理論以及資本主義發展趨勢和不發達經濟等問題,成為了二戰以后到20世紀60年代中期馬克思主義經濟理論研究的主要論題。
在莫里斯·多布(Maurice Dobb)看來,資本主義在二戰之后的持續繁榮不可能完全歸結為戰后的恢復,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必須對這一情況做出解釋。他在1957年發表的《資本主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發生的變化》等論著里指出,除了國家支出的擴張在支撐戰后經濟增長方面發揮重要作用之外,內部積累和技術進步也是兩個重要因素。通過內部積累,使得企業的投資決策無需外部投資者的認可,從而有助于鼓勵企業投資;快速的技術進步則提高了投資效率,降低了投資率在面對需求時的變化。但是,上述變化并沒有帶來資本主義基本矛盾的解決和危機的克服。因此,斷言資本主義沒有發生任何變化是錯誤的,認為資本主義已經變成一種全新的制度同樣是錯誤的。
那么,“資本主義發生變化了嗎?”資本主義是否“經過不斷進化已經足以避免像1929-1933年那種類型的經濟蕭條”?②都留重人編:《資本主義發生變化了嗎?》,日本東京,1961年。都留重人(Shigeto Tsuru)認為,資本主義的基本特征包括四個方面:利潤是經濟活動的動力、利潤由私人資本控制、利潤在很大程度上用于積累、經濟人具有通過出售商品而實現利潤的持續壓力。盡管經濟政策的轉變,例如1946年“美國就業法案”、銀行改革、農產品價格支持以及財政內在穩定器的作用,都限制了有效需求不足的程度,對于戰后資本主義的“長期繁榮”發揮了重要作用,但是,資本主義基本特征的四個方面一個也沒有發生顯著的變化,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基本特征仍然存在,資本主義難以避免經濟危機。
都留重人的分析得到了保羅·斯威齊(Paul Marlor Sweezy)和保羅·巴蘭(Paul Alexander Baran)等人的支持和補充。斯威齊強調指出,在壟斷資本主義條件下,技術進步與投資之間的聯系在不斷減弱。戰后的長期繁榮是建立在私人債務和公共債務持續增長的基礎之上的。1945年之后的“金融爆炸”打開了有利可圖的不動產和建筑業的投資機會,刺激了螺旋上升的以利息支付的奢侈品消費,但金融部門的“過度膨脹”顯然是病態和寄生的,也是難以持續的。巴蘭認為,自1870年以來美國工人的勞動生產率比他們實際工資的增長快了許多,但不論是資本家的消費還是投資都不能提供足以吸納經濟剩余持續增長的有效需求。為了抵制由此產生的停滯的壓力,必須增加以私人部門的廣告費用以及國家軍事開支等形式出現的非生產性和浪費性支出。但是,資本主義由于消費不足仍會趨向于停滯。
歐內斯特·曼德爾(Ernest Mandel)盡管沒有參與都留重人的討論,但在其1962年出版的《馬克思主義經濟理論》和1964年出版的《馬克思主義經濟理論導論》里表達了他對上述論題的看法。在他看來,國家干預的增強已經導致所謂的“新資本主義”出現。“新資本主義”的特征是經濟計劃以及對有組織的工人階級采取容忍和妥協的政策。在這個時代,國家日益通過負責承辦非盈利的基礎產業,以及對私人資本提供直接或間接補貼等措施來維持壟斷利潤。軍事支出為重工業部門的產品提供了“替代市場”,從而有助于第一部類的穩定發展,而工會所掙得的福利待遇和穩定的工資收入,又維持了第二部類的需求。因此,盡管現代資本主義經濟仍然存在嚴重的停滯力量,但是資本主義的變化已經能夠阻止1929年大災難的重演。
顯然,這一時期的討論沒有能夠令人滿意地回答都留重人提出的問題。不過,上述論題也激發了關于馬克思主義經濟理論范圍更加廣泛的研究。傳統馬克思主義者往往認為,西方資本主義的沖擊會在全球范圍刺激經濟的發展。因而,戰后解釋“長期繁榮”的各種理論幾乎都不曾考慮落后地區的經濟結構及其與發達經濟結構的關系,也許只有巴蘭和斯威齊的著作是個例外。1952年,巴蘭發表《論落后問題的政治經濟學》,成為不發達政治經濟學研究的開拓性文獻。1957年,巴蘭又出版《增長的政治經濟學》,構建了以“經濟剩余”為核心,分析不發達經濟、壟斷資本主義經濟和社會主義經濟運行規律的理論框架,“對傳統馬克思主義關于落后國家資本主義經濟發展問題做出了明顯的突破”。在巴蘭看來,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發展直接以落后國家的不發達為代價,世界上大多數國家的不發達是西方壟斷資本主義發展的直接結果。
在巴蘭去世兩年之后,他與斯威齊長期合作的結晶《壟斷資本》出版。《壟斷資本》融合了巴蘭關于經濟剩余的分析和斯威齊早前關于消費不足和壟斷企業的分析,以美國的經濟和社會發展的事實為依據,以壟斷資本主義條件下經濟剩余的產生和吸收為中心展開分析,力圖解釋發達資本主義1945年以后“長期繁榮”的原因并預言它的日益迫近的消亡。他們認為,隨著壟斷資本主義的興起,相互勾結的大公司成為了社會經濟生活的主宰,“剩余增長規律”取代了“利潤率下降規律”而成為理解資本主義本質的理論表現。盡管不斷增長的經濟剩余可以在消費、投資以及增加廣告包裝支出、政府行政管理支出、社會公共福利支出乃至軍事部門的巨額開支等方面找到某種出路,但是畢竟存在極限。因此,壟斷資本主義是一個自我矛盾的制度。它具有形成日益增多的經濟剩余的趨勢,卻不能提供吸收增長剩余所必需的從而也是維持其自身平穩運行所必需的消費和投資的出路,因而壟斷資本主義的正常狀態只能是“停滯”。
巴蘭和斯威齊的著作提供的重要概念和主要思想為其他理論家進行新的理論思考留下了廣闊的空間,但也招致了廣泛而激烈的批評。曼德爾等批評者指出,巴蘭和斯威齊的錯誤在于強調了剩余價值的實現而非剩余價值的生產,否定了利潤率下降規律。事實上,利潤率下降規律的邏輯統一和經驗檢驗問題也正是這一時期經濟學家們爭論的主題。在H·D·迪金森(H.D.Dikison)和羅納德·米克(Ronald L.Meek)看來,利潤率的變動趨勢依賴于有機構成、勞動生產力和剝削率之間的關系;利潤率在開始下降之前會在相當長的時期呈上升趨勢。薩繆爾森(Paul A.Samuelson)和置鹽信雄(Nobuo Okishio)則認為,如果技術進步沒有增加實際工資,那么它一定提高了利潤率。面對迪金森—米克的非難和置鹽定理的質疑,曼德爾等利潤率下降規律的維護者們努力以一種非同義反復的方式系統地表述他們的觀點,明確創造剩余價值的生產性勞動與吸收剩余價值的非生產性勞動之間的界限,建立利潤率下降與經濟危機之間的緊密聯系。①M.C.霍華德、J.E.金:《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史》,中央編譯出版社2003年版,第130-144頁。
在任何時期,勞動價值理論都是馬克思主義經濟理論研究的重要論題。1942年,斯威齊在《資本主義發展理論——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原理》一書里重新闡述了馬克思的勞動價值理論和剩余價值理論,并以肯定的態度評價了德國經濟學家鮑特凱維茲關于“轉形問題”的解式,由此重新掀起了關于“轉形問題”的長期爭論。1957年,F·塞頓(Francis Seton)的《轉形問題》和薩繆爾森的《工資和利息:馬克思主義經濟模型的一個現代剖析》的問世又點燃了關于“轉形問題”新一輪論爭的戰火。1960年,意大利經濟學家皮羅·斯拉法(Piero Sraffa)的《用商品生產商品》出版之后,關于“轉形問題”的論爭更加廣泛而深入,并出現了解決“轉形問題”的新的嘗試。
20世紀60年代中期以后,隨著以福特制生產方式為基礎的組織化資本主義轉向以彈性生產方式為基礎的后組織化資本主義,以及“長期繁榮”終結跡象的逐步顯現和1968年“五月風暴”的沖擊,西方馬克思主義經濟理論研究呈現出再度復興和更加多樣化的發展態勢。在這一時期,“轉形問題”和利潤率下降規律等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基本理論以及資本主義發展趨勢和不發達經濟等前期主要論題得到了更加深入的研究,同時馬克思主義經濟理論研究的各種流派不斷涌現,呈現出“千面馬克思”的理論景觀。
“長期繁榮”的終結引發了關于“都留重人問題”的更加廣泛而充滿分歧的討論。1973年,詹姆斯·奧康納(James O’Connor)在其《國家的財政危機》一書里發揮了巴蘭和斯威齊關于政府在吸收剩余時會遭遇到的固有限制的觀點,闡明了20世紀50年代以來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尤其是美國資本主義經濟增長趨勢和危機的特征及其根源。在他看來,國家的經濟積累功能與政治合法化功能之間的內在矛盾必然形成和加劇當代資本主義的經濟、政治和社會危機的趨勢。1974年,哈里·布雷弗曼(Harry Braverman)的《勞動與壟斷資本》通過大量的歷史細節詳盡地考察了壟斷資本對勞動過程產生的作用,闡明了工人階級的結構及其變化,彌補了巴蘭和斯威齊對于勞動和工人階級的忽視。在他看來,壟斷資本主義條件下科學技術革命和管理制度變革并未改變雇傭勞動的性質,白領工人增加這種向龐大的非無產階級的“中產階級”發展的表面趨勢,最終轉化成為一個龐大的新型無產階級隊伍的誕生。顯然,關于這一論題,更為引人注目的觀點來自于曼德爾1972年的《晚期資本主義》和1980年的《資本主義的長波》。在他看來,18世紀末期以來的資本主義可以分為三個階段:自由資本主義、壟斷資本主義或帝國主義、晚期資本主義;西方資本主義經濟發展不僅存在大約7-10年為一個周期的短期經濟波動,而且存在著50年為一個周期的長期經濟波動;60年代末70年代初,西方主要資本主義國家都已經進入第四次“長波”的衰退時期。曼德爾強調,從繁榮長波變為衰退長波是資本主義的內在規律使然,但是從衰退長波變為繁榮長波,單純依靠資本主義內在經濟規律是不夠的,還必需依靠政治、軍事以及戰爭等“外在”因素的作用。曼德爾的理論引起了熱烈反響,80年代之后“晚期資本主義”不僅成為了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的一個流行用語,更成為一種重要的理論取向。
60年代中期以后,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在第三世界找到了更為眾多的知音,在巴蘭和斯威齊前期研究的基礎上各種不發達經濟理論不斷涌現。60年代末期,安德烈·岡德·弗蘭克(Andre Gunder Frank)率先在其《資本主義與拉丁美洲的不發達》(1967年)、《拉丁美洲:不發達或革命》(1969年)以及《依附的積累和不發達》(1979年)等論著里修正和發展了巴蘭和斯威齊的理論,提出了關于“中心”與“外圍”關系的新的論點。在他看來,資本主義世界經濟體系是一個剝削關系的連續統一體:“衛星”的剩余被“中心”榨取,而這些“中心”本身又是更高層次“中心”的“衛星”,這種“鏈條”式的剝削關系在一國國內和國家之間同樣發揮作用,因此,“外圍”既可以存在于第三世界,也可以在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內部找到。此后,西奧東尼奧·多斯-桑托斯(Theotonio Dos-Santos)在《依附的結構》(1970年)、《帝國主義與依附》(1978年)等論著里定義了“依附”概念,分析了歷史上曾經出現的依附結構,提出了殖民地依附、金融-工業型依附和技術-工業型依附三種新的依附結構形式,擴展了巴蘭和斯威齊的分析。顯然,由伊曼紐爾·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創立、薩米爾·阿明(Samir Amin)等人參與發展的“世界體系理論”無疑是這一領域最有影響的成果。他們在《現代世界體系》(1974,1980,1989)、《資本主義世界經濟》(1979)以及《世界范圍的積累》(1974)等論著里指出,現代資本主義是一個世界體系而不是社會形態,而且是一個不平等、不平衡的“中心-半邊緣-邊緣”體系結構,這既為資本主義資本積累的無限擴張和不平等的國際勞動分工提供了堅實基礎,也預示著作為資本主義世界體系替代物的社會主義只能在世界范圍內實現。盡管阿吉里·伊曼紐爾(Arghiri Emmanuel)也把資本主義視為通過交換而產生剝削的一個世界體系,但是與巴蘭和弗蘭克等人的看法不同,在《不等價交換》(1969年)一書里,伊曼紐爾的出發點是世界范圍內存在著由競爭導致的利潤率平均化的強勁趨勢,而同時發達國家和落后國家之間卻保持著工資和剝削率方面的巨大差異。在他看來,作為不平等交換的受益者,發達國家的工人已不再與落后國家的工人具有共同的利益,發達國家的工人的高生活水平依賴于對于落后地區的持續的剝削。
作為馬克思主義經濟理論研究的經典論題,“轉形問題”和利潤率下降規律在這一時期自然也得到了更加深入的研究。1971年,薩繆爾森發表了長篇論文《理解馬克思的剝削概念:馬克思主義的價值與競爭價格之間所謂轉形問題概要》,認為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是一個“復雜的迂回”,剩余價值論對于理解資本主義經濟的利潤而言毫無必要;同年,伊恩·斯蒂德曼(Ian Steedman)發表了《斯拉法之后的馬克思》,認為馬克思的價值分析沒有意義,應用斯拉法的理論來改造甚至取代馬克思的理論體系。由此,關于“轉形問題”爭論又被推向高潮。1973年,森島通夫(Michio Morishima)出版了《馬克思的經濟學》,運用高等數學的迭代原理和馬爾可夫過程,對商品價值到生產價格的轉化進行了深入分析,證明了馬克思的兩個不變性命題即總價值等于總價格和總剩余價值等于總利潤的有效性,論證了《資本論》三卷之間的統一性,反駁了人們對于《資本論》第一卷和第三卷之間邏輯關系的非難。此后,熱拉爾·迪梅尼爾(Gerard Dumenil)又在《超越轉形之謎:勞動價值論》(1984年)提出了關于轉形問題的所謂“新解釋”,推動了對于鮑特凱維茲和新李嘉圖主義“正統”的反叛。關于利潤率下降規律的研究,70年代以后主要圍繞以下三個方面展開:一是對于置鹽定理的批評;二是對于資本有機構成發展趨勢及其與利潤率的關系進行的經驗分析;三是運用純粹方法論的理由捍衛馬克思《資本論》第三卷的理論。①M.C.霍華德、J.E.金:《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史》,中央編譯出版社2003年版,第317頁。
在這一時期,馬克思主義經濟理論研究的一個更為令人關注的現象是眾多具有廣泛影響的理論流派的涌現。源起于20世紀70年代并在80年代獲得迅速發展的以柯亨(G.A.Cohen)、約翰·羅默(John E.Romer)、喬恩·埃爾斯特(Jon Elster)和賴特(Erik Olin Wright)等人為代表的“分析的馬克思主義”(Analytical Marxism),試圖運用分析哲學的方法以及一般均衡論等新古典經濟學方法重新解讀馬克思文本,將馬克思主義經濟學重構為一種“精確和清晰”的現代科學理論,并進而以重構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分析現實的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興起于20世紀70年代并在90年代以后得到快速發展的以安德列·高茲(Andre Gorz)、本·阿格爾(Ben Agger)、瑞尼爾·格倫德曼(Reiner Grundamn)、詹姆斯·奧康納(J.O’Connor)、約翰·貝拉米·福斯特(J.B.Foster)等人為代表的“生態馬克思主義”(Ecological Marxism),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與生態危機的聯系上對資本主義進行了系統批判,全面推出了社會主義的新構想。興起于60年代并在70年代以后獲得了較大發展的以大衛·哈維(David Harvy)和曼紐爾·卡斯特(Manuel Castells)等人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地理學派,將空間思想注入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說之中,重視勞動、資本積累、經濟危機等問題與空間結構的形成與變化之間的關聯,認為資本主義的資本積累危機的解決依賴于周期性的空間結構調整過程。70年代末期興起于法國的以米歇爾·阿格里塔(Michel Aglietta)、阿蘭·利比茨(Alain Lipietz)等人為代表的“調節學派”和興起于美國的以M·戈登(David Gordon)、塞繆爾·鮑爾斯(Samuel Bowles)等人為代表的“社會積累結構學派”(SSA:The Social Structure of Accumulation)具有“強烈的同族相似性”,他們強調“制度積累”和“積累的社會結構”,以及勞資關系對于理解資本主義經濟的重要作用。
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隨著冷戰的結束和經濟全球化的不斷推進,以及社會主義國家的市場經濟實踐,對于全球資本主義尤其是新自由主義與新帝國主義的分析批判以及社會主義模式的分析解剖構成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經濟理論研究的主要的問題框架與論爭主線。
冷戰結束以后,對于資本主義及其發展趨勢的反思與分析依然是馬克思主義經濟理論研究的重要主題,人們繼續著對于“都留重人問題”的探討。正當蘇東劇變后福山等人為西方資本主義大獲全勝而高奏凱歌之時,沃勒斯坦卻在《美國和世界:今天、昨天和明天》(1991年)等一系列論著中指出,世界資本主義體系的勝利只是表面上的勝利,實際上這一體系特別是作為這一體系的核心的美國正陷于空前的危機之中,自由主義作為資本主義制度的主要精神支柱已經坍塌,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將進入一種“混沌”狀態。作為沃勒斯坦分析的有力補充,阿明在《全球化的挑戰》(1996)、《資本主義的幽靈》(1999年)等論著里指出,“兩極分化現象”在當今資本主義社會已經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為了擺脫愈益深重的危機,受到蘇聯解體和第三世界新自由主義政權執政的鼓舞,從20世紀90年代初帝國主義擴張開始了它毀壞世界的第三次浪潮。伊藤誠(Makato Itoh)和考斯達斯·拉帕維查斯(Costas Lapavitsas)在《貨幣金融政治經濟學》(1999年)中指出,現代資本主義是采取了金融形態的巨型股份公司發揮主導作用的股份資本主義,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在二戰之后的經濟繁榮推動了資本的過度積累,隨著1971年8月標志著美元與黃金的可兌換性的“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崩潰,股份資本主義內在的資本過度積累既惡化了資本主義國家剩余價值的生產條件,也推動了金融危機在這些國家的爆發。大衛·佩珀(David Pepper)在《生態社會主義—從深層生態學到社會主義》(1993年)等論著里指出,資本主義制度決定了在資本主義社會存在著它自身不可解決的生態矛盾,當代資本主義國家只能通過對廣大發展中國家實施生態掠奪來轉嫁和緩和矛盾,從而出現“生態帝國主義”。約翰.B.福斯特在《馬克思的生態學:唯物主義與自然》(2000年)等論著里指出,只要資本主義利潤至上原則仍起支配作用,解決生態危機問題就是一種空想;只有馬克思主義才能為當代人類擺脫生態危機、建設生態文明提供理論資源。《每月評論》2002年4月號發表的編輯部文章《資本主義新面貌:增長減速、資本過剩和債務如山》指出,增長減速、資本過剩和債務如山是當代資本主義的重要特征,全球資本主義衰退在不斷深化。以大衛·哈維及其《新帝國主義論》(2005年)與艾倫·M·伍德(Ellen Meiksins Wood)及其《資本的帝國》(2005年)為中心展開的爭論和研究,把當代資本主義和新自由主義批判與帝國主義批判結合在一起,揭示了現實帝國主義在全球的擴張及其活動。
經濟危機對于資本主義而言,不僅是一種理論預言,更是一種現實存在。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之后,羅伯特·布倫納(Robert Brenner)于1998年發表了題為《全球動蕩的經濟學——1950-1998年世界經濟特別報告》的長文,重新探討了1973年開始的資本主義世界蕭條性長波的產生根源、未來發展趨勢等問題。在他看來,“過度競爭”(Overcompetition)是導致蕭條的主要原因。國際制造業競爭的加劇導致整個西方資本主義體系生產能力過剩和生產過剩,導致1965-1973年在西方發達國家開始的利潤率下降;此后已經過剩的制造業仍然進入太多而退出太少,導致利潤率下降趨勢難以改變。布倫納的論文引發了廣泛的批評和討論。約翰.B.福斯特在1999年發表的《過度競爭是問題嗎?》等論著里堅持巴蘭和斯威齊的理論傳統,認為“過度剝削”(Overexploitation)才是資本主義停滯和危機日益加重的原因。在他看來,壟斷仍是當代資本主義的根本趨勢,而且壟斷正超越國界向全球發展。由于“剩余增長規律”的作用,壟斷資本主義的剝削所得的總值越來越大,導致有效社會需求和投資出路存在減少趨勢,最終導致1973年開始的蕭條性長波不能擺脫。
2007年由美國次貸危機引發的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金融危機和經濟危機爆發之后,關于此次金融和經濟危機的根源、發生機制、傳導機制及其發展趨勢成為了馬克思主義經濟理論研究的熱點話題,并提出了各種理論和解說。其中,資本主義國家的利潤率自80年代初以來是否仍維持下降趨勢、此次經濟危機是否肇源于利潤率長期下降這一問題,是論爭的焦點之一。克里斯·哈曼(Chris Harman)、安德魯·克里曼(Andrew Kliman)和阿蘭·弗里曼(Alan Freeman)等人認為,20世紀50年代末至80年代初,資本主義國家利潤率顯著下降,而且1982-2001年期間利潤率并無持續反彈的趨勢,因而利潤率下降仍是當前危機的根本原因;米歇爾·于松(Michel Husson)、熱拉爾·迪梅尼爾(Gerard Dumenil)和多米尼克·列維(Dominique Lévy)等人則認為,資本主義國家利潤率自80年代初以來持續上升,并幾乎完全恢復了其前一階段的下降水平,因而利潤率與對當前危機的解讀關系不大。具體而言,論爭主要圍繞以下三個方面展開:一是作為可觀察現象的利潤率下降趨勢的經驗檢驗問題;二是如何理解馬克思的平均利潤率下降趨勢規律的理論問題;三是此次危機根源的“利潤率下降規律解釋”與“去利潤率下降規律解釋”問題。①周思成:《歐美學者近期關于當前危機與利潤率下降趨勢規律問題的爭論》,《國外理論動態》2010年第10期。
社會主義經濟模式與歷史命運問題,歷來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經濟理論研究關注的重要課題。蘇東巨變使得社會主義的模式解剖及其未來發展成為近二十年來馬克思主義經濟理論研究的重要主題,各種各樣的社會主義模式設計和理論構想紛紛涌現。法國頗具影響的《當代馬克思》雜志于1993年發起討論“社會主義新模式”問題的活動,并在當年第14期刊載了五篇論證“社會主義新模式”的文章,重點介紹了五種社會主義經濟模式構想。一是約翰·羅默的《共產主義之后是否存在社會主義》及其“生產資料公有制與市場機制相結合的”社會主義模式;二是弗瑞德·布洛克(Fred Block)的《沒有階級權力的資本主義》及其“剝奪金融資本權力的”社會主義模式;三是戴維·施韋卡特(David Schweikart)的《經濟民主——真正的和可以實現的社會主義》及其“經濟民主的”社會主義模式;四是迪安·艾爾遜(Diane Elson)的《市場的社會化》及其“市場社會化的”社會主義模式;五是法國學者托尼·安德烈阿尼和馬克·費雷合著的《從自治到聯合的社會主義》及其“企業自治的”社會主義模式。此外,冷戰結束后西方馬克思主義經濟理論研究者提出的社會主義模式還包括戴維·米勒(David Miller)的“合作式”的社會主義模式、詹姆斯·容克(James A.Yunker)的“實用的”市場社會主義模式以及羅賓·阿徹(Robin Archer)的“以經濟民主為基礎的社會主義經濟”模式等。由于社會主義國家的市場經濟實踐,市場與社會主義的關系問題也是20世紀90年代之后的理論熱點。戴維·施威卡特等人致力于證明公有制和市場的有機結合能夠同時達到公平與效率,可以實現真正的社會主義,甚至提出只有通過市場才能實現社會主義的主張。希勒爾·蒂克庭(Hillel Ticktin)和伯特爾·奧爾曼(Bertell Ollman)等人則認為,只有兩種制度是可能的,即要么是社會主義,要么是資本主義。如果市場社會主義是可能的,那它只能是與社會主義截然對立的社會。出版于1998年的文集《市場社會主義:社會主義者之間的爭論》充分反映了雙方的分歧和不同。
盡管二戰之后西方馬克思主義經濟理論研究經歷了艱難而曲折的發展,但是從整體而言,馬克思主義經濟理論研究的隊伍不斷壯大,研究的領域日趨拓展,研究的熱度愈益升溫。英國經濟學史學家馬克·布勞格指出,“馬克思作為經濟學家至今仍然活在我們心中,沒有誰能像他那樣讓我們有如此多的思考。馬克思被重新評價、被修正、被駁斥、被埋葬了數千次,但仍在人類文明史上占據了重要一席,他的思想已經成為今天我們思考問題的觀點之一。”①Mark Blaug,Economic theory in retrospect.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215。可以預期,隨著人類進步意識和解放意識的不斷覺醒,西方馬克思主義經濟理論研究將擁有更加廣闊而美好的前景。
F091.96
A
1003-4145[2012]04-0127-06
2011-08-11
胡樂明,男,經濟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馬克思主義研究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課題“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前沿問題研究”(07BJL005)的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欒曉平E-mail:luanxiaopin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