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洛陽
身為襄陽人,我讀杜甫,會多一些親切。
老家就在漢水之濱,是唐代大詩人孟浩然的隱居地。每次回去,我都會指給女兒看漢水對面的鹿門山,早上太陽從山背后升起來時,還能隱隱看到山頂上的浩然亭。而諸葛亮躬耕苦讀的古隆中,在襄陽城西,離我當(dāng)年讀書的師范很近。襄陽,也因是金庸名著《射雕英雄傳》里郭靖黃蓉所死守的城池,為武俠迷們所知曉。
但讓“襄陽”一詞盡人皆知的,恐怕還得是杜甫。女兒說,她在順德的小學(xué),讀杜甫《聞官兵收河南河北》“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便急著向同學(xué)說這是自己的襄陽。
也是因為這句詩,多年來我在外邊跟人介紹家鄉(xiāng),數(shù)次投遞簡歷,我都愿意說自己是襄陽人(那時我們的市還叫襄樊市,直到2010年12月經(jīng)國務(wù)院批準(zhǔn)正式更名為襄陽市),“哦——,便下襄陽向洛陽”,這句便會從對方口中笑吟吟地送出。
其時安史之亂結(jié)束,杜甫船只已備,餞行酒也喝過了,但他計劃中出三峽、經(jīng)襄陽的還鄉(xiāng)之旅并未成行,而是隨好友嚴(yán)武去了成都,住浣花溪草堂。
杜甫原籍襄陽,其祖先杜預(yù)曾鎮(zhèn)守襄陽城。自其曾祖作河南鞏縣縣令,便在鞏縣住家了,鞏縣也就成了杜甫的出生地。雖生前未到過襄陽,公元770年客死湖湘后,其孫子杜嗣業(yè)扶祖父杜甫靈柩經(jīng)過襄陽時,杜嗣業(yè)有感于其祖杜預(yù)在襄陽的功業(yè),在襄陽城南峴山杜家祖宅筑杜甫衣冠冢,墓前立碑“杜工部之墓”。
說到這兒,女兒也頗有印象。小時剛識字的階段,每次從我們所在的襄南小鎮(zhèn)歐廟入襄陽城,她都會興致勃勃地一路認(rèn)讀所有字牌。襄陽南門外國道邊的一處大碑,“杜工部之墓”,便是那時闖入她的視野的。
今夕何夕
杜工部之衣冠冢的位置與漢水相望。浩浩蕩蕩的一江清波穿城而過,繞魚梁洲,逶迤南下,兩岸皆平疇沃野,江面也愈加開闊。每經(jīng)這段道路,我都貪看漢江帆影、沙洲、鷗鷺。“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的句子,我一度無端地以為就是杜甫所狀眼前之景(實際是杜甫于764年第二次離開成都草堂,乘舟漂泊岷江、長江,行經(jīng)渝州、忠州時的見聞)。平野無邊,大星低垂,月色如涌,江水奔流,胸襟不由得闊大許多。這種境界孩子也許一時難以體會。但我念及“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時,卻能從她眼中感受到自由。孩子的天性是愛鳥的,在家鄉(xiāng)的稻田荷塘邊走走,草地上一枝雪白的鳥羽她都會拾起來,倍加珍惜。至于斯時斯景,年老的詩人心底里那般天涯孤舟、飄泊無依的凄苦,暫且不說吧。
其實,即便是“窮年憂黎元”,詩人也不會拒絕漂泊間隙里的一刻安閑。成都草堂周圍的春色,浣花溪畔的無限風(fēng)光,經(jīng)一支如椽巨筆的輕松描摹,讓此后千年的春光又多了幾許亮色。“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的詩句配合著工筆花鳥的條幅,是過年時曾經(jīng)確鑿地掛在孩子外婆家瓦房的堂屋正墻上。拂過院墻角落殘雪泥濘的寒風(fēng)掀動條幅,那些行草的筆觸間,卻正源源地傳遞著春天般的溫暖和希望。
來南方后,有幾個春節(jié)沒回家,我們常常迎著早春的風(fēng)出去漫游,到枕河的人家,古老的里巷穿梭。跨中山、順德兩地的“中順大圍”是最常去的地方。數(shù)百里長堤,兩旁皆桑基漁塘,河網(wǎng)縱橫,棕櫚列陣,豌豆著花,草莓初紅,橋頭魚市,鄉(xiāng)人擺酒,種種南國水鄉(xiāng)景致,常給人新鮮之感、時空之嘆。只可惜不見老家初春的桃杏、柳絲,未免美中不足。忽然轉(zhuǎn)過一彎,就在堤邊一家船廠的圍墻旁邊,竟驚見欹斜的一樹桃花。遂駐足感嘆,愛之不足。“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在女兒以《春來》為主題的系列博客文字里,她有了這樣的引用。我不知道杜甫公元760年看到成都浣花溪的江畔春色,灼灼紅桃,可曾憶起青少年記憶里的中土風(fēng)光。但那一刻,我們卻因為眼前這一樹桃花,和老杜的詩行,懷念著老家料峭春寒中的桃、杏、柳們,想往著蕩漾村野的無邊的菜花……
交通的發(fā)展,通訊的便利,使得過去年代里最常見的離別、聚散的傷感,對現(xiàn)在的孩子們而言,都已經(jīng)是相當(dāng)陌生了。女兒僅有的離別,是若干次短暫還鄉(xiāng)之后重新返回打拼的南方,而且還是始終跟著我們一起去來的。在她還小的時候,頭次跟爺爺奶奶告別時,看到她使勁地別過臉去,不讓我們看到她滿臉的淚水。稍大些,經(jīng)歷過幾次分別后,連這樣的感情波動也少了。所以杜甫“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的沉痛斷腸滋味,以及與好友二十年暌隔后一夕相會的悲喜交加,都是她所難以體會的。但《贈衛(wèi)八處士》恰是杜詩里最讓我感慨、低徊的一首。“今夕復(fù)何夕,共此燈燭光”, 在烽火未息的年月里,一對鬢發(fā)斑白的老友,廿載未見,借著搖曳的燭光兀然相對,半晌無言,惟有搖頭、嘆息,喃喃自問“今夕何夕,夢耶非耶”?接下來,“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梁”,簡陋卻十足熱忱的招待,飽含著多少濃濃的情意。夜雨滋潤過的早春的韭苗,青翠鮮嫩;摻了黃梁的二米飯,散發(fā)著清香。傾其所有,不拘形跡,正是農(nóng)家待客的淳樸啊。猶記自己兒時,春二三月,近午時分,院里忽然進(jìn)來了風(fēng)塵仆仆的遠(yuǎn)親。祖母、母親一邊忙不迭地招呼,一邊就從雞窩里摸出兩枚熱乎乎的雞蛋,再吩咐我去后邊園里掐一把蔥來打蛋(那時候是掐蔥葉子來吃的,舍不得整棵拔起)。小跑著過去,掐了蔥葉回來,一路繞過池塘,稻田,聞著手上蔥的香。那味道至今還留在記憶里。而杜甫所感受到的這一夕之會,人情之美,是在兵戈未息、烽火遍地、親人失散、顛沛流離的背景襯托之下,是無限蒼涼中的一絲溫馨,那該怎樣地彌足珍貴!“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唉,再見又是何年?或者,怕是永難再見了吧。
秋風(fēng)茅廬
杜甫一生,除去青年時代漫游吳越、齊趙,北渡黃河,此外的大部分生活、行旅以及漂泊都是在洛陽、長安、成都、陜西以及蜀中江陵、白帝等,與我的襄陽老家地理鄰近,風(fēng)物略似。跟女兒聊杜詩,我也是常從她習(xí)見的事物說起。
“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要說撲棗,那是太熟悉了。兒時老家的村子,人家院里院外、村前村后多植棗樹,雖各有主,但棗熟時節(jié),行人過往,隨手撲下幾枚,眾人分吃,都是尋常,也無需招呼主人。孩子們個個爬樹打棗,更是身手了得(我至今膝上還有被堅硬的棗枝劃下的傷痕呢)。秋夜風(fēng)雨過后,天剛亮孩子們即起大早,爭搶樹下落棗,也是當(dāng)年一景。杜甫那時應(yīng)該也是如此吧,所以在他五十歲寫詩回憶少時,就有“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的句子。杜甫移居重慶夔州的瀼西草堂時,據(jù)說還專門托人從家鄉(xiāng)帶來樹種,精心培育,蜜棗滿枝。草堂西邊住著一個孤苦無依的婦人,常來堂前撲棗充饑,杜甫從不阻止她。其后杜甫遷居,將瀼西草堂讓給一親戚吳郎居住。吳郎來后,在棗樹周圍插上了籬笆。杜甫得知,對吳朗以詩相勸,希望他也不要禁止婦人打棗才好。這就是《又呈吳郎》一詩的由來。先說自己此前是任由婦人撲棗的,希望你也如此,不要因為插了籬笆讓她覺得恐懼為難,對她反而要更和氣親切一些,以消除顧慮。詩至后段,感慨轉(zhuǎn)深——“不因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zhuǎn)須親。已訴征求貧到骨,更思戎馬淚盈巾。”由婦人之貧想到烽火戎馬的世事,以至悲從中來,淚下沾巾。仁者之心,莫過于此了。
女兒小學(xué)時就看完了全譯本的《悲慘世界》——這一點我自嘆不如,我兒時看的是原著改編的連環(huán)畫,但對作品中那種窮苦人悲慘境遇的感受寒涼入骨,至今難忘。而主人翁這種博大的仁愛之心,也是女兒常常感慨的。冉阿讓救濟過貧苦的窮人、撫養(yǎng)了窮人的孩子珂賽特;成為市長以后,還用自己的肩膀扛起傾倒的馬車,解救了被壓的車夫。
就像雨果在為《悲慘世界》所寫序文,“只要貧困使男人潦倒、饑餓使女人墮落、黑暗使小孩孱弱這三個問題尚未獲得解決,這本書就不會是沒有用的”。無論對雨果,還是對杜甫,只要世上還有不平,還有苦難,他們的作品就有永恒的價值在。我們可以借由他們那般偉大的仁愛之心,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前幾年里,冬天的早上上學(xué),我騎單車帶女兒經(jīng)過清冷的大街,我們會注意到總在一家銀行門前打地鋪過夜的幾個游浪漢;上完晚修快十點時回來,撿拾破爛的中年男人拖著他的板車慢慢走過燈火闌珊的大街,他的孩子還在板車上玩耍……我們看到這些都會談一談,我也希望聽到她的思考和觀點。一群“麥田計劃”的志愿者在順德圖書館搞圖片展覽和募捐,山區(qū)孩子艱難生活和求學(xué)的大幅照片,女兒看得很仔細(xì)。回來她把看過的舊書搜羅了一大袋,我們倆抬著步行了兩站路,去交給了那些年青的志愿者們。
幾年前,我們終于在南方有了自己的家。剛搬進(jìn)去的時候,我夜半還流連在陽臺上,不舍得休息。女兒也為有了自己獨立的公主房激動不已。那幾天,我跟她一起背了杜甫的《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想叫她知道,“居者有其屋”是多少年來老百姓的向往,但是又有多少人求之而不得。風(fēng)雨之夕,秋夜未央,“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詩人困窘不堪,長夜難眠。而真正震撼古今的是,在這樣的窘境里,杜甫從心底里迸發(fā)出來的強烈愿望,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至于個人,則直言“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這是怎樣博大的胸襟、熾烈的情懷、萬丈的豪氣、崇高的理想!
那段時間正值寒假,我每日早上跟女兒在小區(qū)里晨跑,一邊背一些經(jīng)典。當(dāng)我們背到《岳陽樓記》“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名句時,女兒又聯(lián)想起了杜甫秋風(fēng)茅廬的偉大詩篇和他曠大、不朽的情懷。我感到一點點欣慰。現(xiàn)在的孩子,顯然不大可能去洞悉那個時代的苦難和詩人的內(nèi)心,但她至少知道,我們國家的歷史上,曾經(jīng)有這樣一些人;曾經(jīng),有這樣一顆心。
正如一位未名的詩人,在杜甫草堂所發(fā)出的感慨:
今夕何昔了
我們的家園已充滿溫馨
我們的孩子已在千萬間
用水泥和鋼筋構(gòu)筑的房屋里
用你的詩歌 取暖
讀你的詩句 懷念
一位名叫杜甫的號稱詩圣的
唐朝 詩人
(作者單位:廣東中山中山紀(jì)念中學(xué)三鑫雙語學(xué)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