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我國刑法第一百九十一條的規定,洗錢罪是指明知是毒品犯罪、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恐怖活動犯罪、走私犯罪、貪污賄賂犯罪、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犯罪、金融詐騙犯罪的所得及其產生的收益而掩飾、隱瞞其來源和性質的行為。刑法列舉的行為方式包括:(一)提供資金賬戶的;(二)協助將財產轉換為現金、金融票據、有價證券的;(三)通過轉賬或者其他結算方式協助資金轉移的;(四)協助將資金匯往境外的;(五)以其他方法掩飾、隱瞞犯罪所得及其收益的來源和性質的。從這個規定可以看出:前四種方式是明確的規定,第五種方式則不明確,是一個兜底條款。
嚴格說來,兜底條款是違反罪刑法定原則的,因為它使得犯罪的構成要件不明確。但是,由于立法的滯后性和立法者的有限理性,立法者不可能明確規定未來將要發生的所有犯罪方式,因此刑法又無法完全避免兜底條款。此時,如何解釋兜底條款,使其既適應現實需要,又符合立法本意,還符合罪刑法定原則,就成為刑法適用中的重要問題。
一、對“其他方法”的解釋應遵循“只含同類規則”
我國刑法的很多條款都有兜底條款。它們一般表現為“其他”、“等”之類用語。有學者將這種立法方式稱為“類比推斷的立法方法”。它是指刑事立法技術上“在罪狀中列舉刑法打擊的若干重點情形之后,采用‘或者其他’‘以及其他’等詞語將相關的類似情形劃入刑法打擊的范圍。這種方法的實質是避免掛一漏萬,防止因列舉不全而導致懲治犯罪時無法可依。”對于以這種立法方式形成的條款的解釋,學者認為應遵循體系解釋中的“同類解釋規則”,即只有與前文的明確性規定中列舉的方式具有相當性、屬于同一類的行為,才能被解釋在“其他”“等”中。也有學者將這種解釋方法稱為“只含同類規則”,即根據只含同類規則,司法者在解釋刑法時,應當通過與法條在罪狀中明確列舉的構成要件要素的類比推斷,明確地界定該總括性構成要件要素的內涵,從而滿足刑法明確性與確定性的要求。為了避免解釋的隨意性,解釋時應根據類比的對象而定,即“或者其他”之前的情形是參照物,與其基本相當的情形才可被解釋到“其他”這一用語的內涵之中。按照只含同類規則,這種總括性語詞的含義只限于未被明確列舉的性質、情狀與具體列舉的情形或事項類同或基本相當的其他情形或事項,而不包括不雷同或不相當的其他情形或事項。
“只含同類規則”無疑是解釋“其他”這種用詞時應當遵守的解釋規則。只有這樣解釋才能既適應現實需要,打擊新的犯罪方式,又滿足罪刑法定原則,不超出公民的預測可能性。
二、對洗錢罪中“其他方法”的解釋應注意的問題
1.與國際公約相協調,完成我國承諾履行的將國際公約文件向國內立法轉化的義務
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相繼加入了《聯合國禁止非法販運麻醉藥品和精神藥物公約》(《維也納公約》)、《聯合國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公約》(《巴勒莫公約》)、《聯合國反腐敗公約》、《聯合國制止向恐怖主義提供資助的國際公約》等相關國際公約。這些公約都要求我國承擔反洗錢的義務。這些公約也都規定了具體的洗錢行為。我們在解釋洗錢罪時,就要考慮到這些公約的規定,盡量與公約的規定協調一致。
2.與本國國情相結合,解決國內的現實需要
我國的洗錢犯罪和外國有所不同。外國的洗錢犯罪使用金融工具,通過金融機構進行的較多。我國的很多洗錢犯罪并不通過金融機構進行,因為通過金融機構會留下痕跡。我國的洗錢更多是利用地下錢莊、現金走私等方式。
如果從“漂白”贓款這個角度來看,我國的洗錢犯罪還有一個重要特征:貪官洗錢的多。國外的洗錢犯罪主要是販毒組織、黑社會組織進行的。我國的洗錢犯罪則以貪官居多,販毒組織、黑社會組織漂白贓款的反而不多。因為他們本來就是“黑”的,本來就在地下活動,他們不需要向政府機構證明自己是“白”的,所以他們“漂白”贓款的愿望并不強烈。政府官員則不同,他們的正當收入是固定的、明確的,他們要在合法社會活動。所以,為了不被國家發現他們貪污受賄,他們迫切需要“漂白”自己的貪污、受賄所得。而為了不留下痕跡,他們不能采取在銀行實名存款的方式,甚至也不能用親戚的名字存款,因為這同樣會被查出來。他們也不能在家里存放大量現金,因為只要被查獲,同樣無法解釋自己為何有這么多現金。所以,他們迫切需要使用非金融機構無痕跡地將贓款來源正當化。因此,我們在解釋“其他方法”時就要考慮到我國貪官常見的洗錢方法,將其列舉出來。這樣既方便司法實踐部門辦案,也可以給貪官以有力的震懾。
根據《聯合國反腐敗公約》第三章第23條“對犯罪所得的洗錢行為”的規定,以下行為均構成洗錢罪:(a) (i)明知財產為犯罪所得,為隱瞞或者掩飾該財產的非法來源,或者為協助任何參與實施上游犯罪者逃避其行為的法律后果而轉換或者轉移該財產,(ii)明知財產為犯罪所得而隱瞞或者掩飾其財產的真實性質、來源、所在地,處分所有權或者相關權利;(b)在符合本國法律制度基本概念的情況下:(i)在得到財產時,明知其為犯罪所得仍獲取、占有或使用;(ii)對本條所確立的任何犯罪的參與、協同或者共謀實施、實施未遂以及協助、教唆、便利和參謀實施。從本規定可以看出,《公約》具體規定了轉換、轉移、隱瞞、掩飾、獲取、占有、使用七種行為方式,同時將對任何洗錢犯罪的參與、協同或者共謀實施、實施未遂以及教唆、便利和參謀實施也視為本罪的犯罪;而我國僅規定了《公約》中的前四種行為。單純地獲得、占有、使用犯罪所得及其收益的行為,根據公約的規定,也構成洗錢罪,但我國則沒有規定。
一般認為,一個完整的洗錢行為包括放置、培植和融合三個階段。在放置階段,為了使黑錢便于攜帶和控制,洗錢者將其放進清洗系統(例如銀行、賭場或者地下錢莊)。在培植階段,洗錢者往往通過錯綜復雜的交易,模糊犯罪收益的真實來源,掩飾犯罪收益的性質,隱藏犯罪收益和犯罪者的聯系,混合合法資金和非法收益。在融合階段,犯罪收益經過充分培植后,已經和合法資金混同融入到合法的金融和經濟運行中,犯罪收益已經披上了合法的外衣(例如用合法與非法混同的資金投資開廠)。我國刑法目前的規定側重于“轉換”,即“漂白”的過程。對于漂白后的再投資,則沒有規定為犯罪。
我國貪官較常使用的漂白贓款的手段包括:(1)虛假投資。將自己的貪污受賄所得謊稱為(根本沒有投資)或者變身為(有真實投資,但是夸大收益)投資所得;(2)虛假賭博。將自己的貪污受賄所得謊稱為或者變身為在賭場中賭博所得;(3)虛構債權債務。將自己的貪污受賄所得謊稱為借款所得。(4)將不同資金混合。例如開設超市,然后將貪污受賄所得與超市正常收入一起謊稱為開設超市所得。有人不理解如何使用賭博方式洗錢,本文略舉兩例。第一例,甲為某市工商局局長。他受賄300萬。為了掩飾自己的受賄犯罪,他先將受賄款300萬元交給乙,再由乙邀請不知情的丙、丁參與賭博,乙在賭博中故意將這300萬分數次輸給甲。此時,甲的300萬元就變成了賭博所得,而且是有證人的。第二例,戊為某市工商局局長。他故意到澳門賭博。在賭場僅有小輸贏。但他回來后到處宣稱在澳門賭場大贏200萬元。日后檢察機關追查起來,他就說這200萬元是自己某月某日出境賭博所得。在這兩例中,甲、戊的行為都是洗錢行為。不過,根據我國刑法的規定,上游犯罪者本人并不構成本罪,只有協助其洗錢者才構成洗錢罪。我們認為上游犯罪者本人也能構成洗錢罪。
三、關于現行洗錢罪,司法解釋存在的問題
經過各位學者和金融實務部門、最高人民法院的共同努力,最高人民法院在2009年出臺了《關于審理洗錢等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09]15號,以下簡稱《解釋》)。該解釋第二條對洗錢罪的“其他方法”做了詳細解釋。原文如下:
(1)通過典當、租賃、買賣、投資等方式,協助轉移、轉換犯罪所得及其收益的;(2)通過與商場、飯店、娛樂場所等現金密集型場所的經營收入相混合的方式,協助轉移、轉換犯罪所得及其收益的;(3)通過虛構交易、虛設債權債務、虛假擔保、虛報收入等方式,協助將犯罪所得及其收益轉換為“合法”財物的;(4)通過買賣彩票、獎券等方式,協助轉換犯罪所得及其收益的;(5)通過賭博方式,協助將犯罪所得及其收益轉換為賭博收益的;(6)協助將犯罪所得及其收益攜帶、運輸或者郵寄出入境的。(7)通過前述規定以外的方式協助轉移、轉換犯罪所得及其收益的。令人遺憾的是,對兜底條款“其他方法”的解釋又包括了兜底條款“前述規定以外的方式”。這說明,兜底條款確實無法避免。
分析這個解釋,我們可以看到,它既有優點,也有不足。優點在于它將我國常見的洗錢方式列入進去了。它打破了刑法第一百九十一條前四項只能利用金融機構進行洗錢的規定。不利用金融機構,但確實“掩飾、隱瞞了犯罪所得及其收益”的行為也被認定為洗錢罪。這體現了“只含同類解釋規則”。這里的“同類”是實質解釋,而不是形式解釋。這個解釋顯然更重行為的性質而不是行為的方式。由于其重視的是行為的性質,符合事物本質,所以雖然規定的洗錢方式較之以前有了重大突破,但公眾并不覺得突兀,反而覺得“早該這么規定了”。這說明,這一解釋并未超出公民的預測可能性,是符合罪刑法定原則的。
本解釋的缺點在于它的重點仍然在于“轉換”。解釋列舉的六種方式都是轉換犯罪所得及其收益的。這從其兜底性的第七項也能看出來:通過前述規定以外的方式協助轉移、轉換犯罪所得及其收益的。而刑法本條規定的是“掩飾、隱瞞犯罪所得及其收益”。對于聯合國公約規定的“獲取、占有、使用” 犯罪所得及其收益的方式,本次解釋仍然沒有將其規定為洗錢罪的行為方式。我們認為這是一個疏忽。我們對洗錢罪的理解不應再局限于“洗”,而應該包括聯合國公約規定的獲取、占有、使用犯罪所得及其收益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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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艷霞,浙江工業大學法學院,法學博士、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