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讀曹雋平先生的《紀曉嵐與劉墉的“硯”遇》一文,是文舉黻文、嶺上多白云、陳迦陵、唐子西、甘林、鶴山、劉石庵、眉壽八硯,詳述紀、劉二人蓄硯、賞硯、贈硯故事,其中“攘奪”一節尤可見昔時廟堂大吏事功之外的“小民”性情,官居極品,“不以聲色貨利相矜”,而以硯事為笑樂,頗可近人。
作者言“近年有幸得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硯譜》,研讀再三,發現紀曉嵐與同朝的劉墉之間有一段不可不言的‘硯’遇”,所敘似皆以《閱微草堂硯譜》為本,筆者手頭無《閱微草堂硯譜》,未能遍檢,但就目力所及,至少還有一段紀、劉二人之間的“硯事”可補,特為拈出。
既為“硯事”,主角當然是潤色先生、鐵面尚書、即墨侯,硯系清乾隆、嘉慶間權臣富綱傳家之物,曾在潛江靜偶軒中。富綱(1737-1800),伊爾根覺羅氏,滿洲正藍旗,出身不詳,初授禮部筆帖式,乾隆三十六年(1771)外放陜西潼商道,此后歷任陜西布政使、陜西巡撫、福建巡撫、云貴總督、閩浙總督、兩江總督、刑部尚書等職。嘉慶元年五月接漕運總督職,因“才具拘謹”但“諳悉邊疆事務”,于嘉慶三年六月再任云貴總督,任內遭同僚參劾;嘉慶四年十一月,兩江總督費淳又奏富綱在總漕任內“有得受衛弁銀兩之事”,次年二月,“按律擬以絞決(絞刑立即執行)”,因嘉慶辦理庶獄有不許從重之旨,于“法無可貸之中, 寬其一線”,改為絞監候(絞刑緩刑),秋后處決,終年63歲。子嵩泰、嵩孚、嵩溥、嵩凝、嵩惠。
是硯長方形,石質、尺寸、厚薄皆已失記,形制亦并無特別處,惟于硯池處琢一龍首魚身形飾物,背鰭、腹鰭、胸鰭皆明顯可辨,略近“摩羯(摩伽羅)”形。論硯,紀曉嵐尚柔膩,劉墉貴堅老,此硯“扣之乏聲”,靜偶軒主人易均室先生以為“似堅老一派”,得其骨相襯,劉墉之書顯得格外精彩。硯壁一側下端鐫有“富綱之印”(陰文)、“宜子孫”(陽文)兩方形印,另一側上端豎鐫“宲侖堂”三字,“宲”可同“寶”和“實”,不知是富綱之齋號還是均室先生得硯前物主所刻。硯背覆手內大字行書:“墨銹斑斑父傳子,封疆大政草奏□,魏鄭公笏此其比。雨香制軍以愨勤公舊硯見示,紀昀作銘,劉墉書之,時嘉慶元年二月二日”,摹刻傳神。均室先生推測刻工可能是劉墉家專門負責勒石的工匠,否則便不好解釋紀曉嵐自書其他藏硯何以“刻手遂不逮”了。
紀曉嵐、劉墉雖皆有硯癖,賞析至精,但各有偏好,二人同贊之品,實屬少見,《九十九硯齋拓本》中“兩公合筆亦不過數品”,足可稱“藝林星鳳”。均室先生原題為“清富愨勤硯,紀文達銘,劉文清書”,“愨勤”可能是富綱的字或者封謚,“雨香”不知究竟系何人,從銘文看可能是富綱之子。“制軍”在清朝是對總督的稱呼,富綱第三子嵩溥官至綏遠城將軍,品秩確實與總督同,亦系軍職。
有清一代,視漕糧為“天庚正供”,漕運總督作為總理全國各省漕務的股肱大臣,地位十分重要。劉文清書銘在嘉慶二年(1796),此時富綱在漕運總督任上,官秩從一品,尚未“出事”,因此都是好話,更以此硯與“魏鄭公笏”相媲美。“魏鄭公”即魏徵,貞觀十年魏徵主持修撰五代史成,進封鄭國公。“魏鄭公笏”事見《唐語林·卷三·方正》:“文宗謂宰臣曰:‘太宗得魏徵,采拾闕遺,弼成圣政;今我得魏暮,于疑似之間,必極匡諫,雖不敢望貞觀之政,庶幾處無過之地。’令授暮右補闕,敕舍人善為詞。又問暮曰:‘卿家有何圖書?’暮曰:‘家書悉無,惟有文貞公笏在。’文宗令進來。”魏暮為魏征五世孫,這位有帝王之道而無帝王之才的皇帝看來果然很會做秀。
《靜偶軒拓硯譜》有此硯拓片一紙,均室先生于拓片硯堂題曰:諸城、河間合制硯銘,祁門許氏妝閣中物,靈蕤女史萬蕤藥手拓,穭園外史記。鈐“靈蕤”“以古自華”“南都易氏”三印。“靈蕤”印系王福庵1930年4月所治,均室先生得此硯當在此前不久。“祁門許氏”不知何許人,均室先生交游中不見蹤跡。近世藏硯大家有“許修直”者,其百硯室內亦多有紀曉嵐舊藏,但其籍貫為“江蘇無錫”,是否別有他人,敬祈高明教我。許修直(1881—1954),原名卓然,字冠生、西溪,晚號百硯室主.早年留學日本中央大學,曾任北洋政府印鑄局局長、汪精衛政權北平市市長。據云其藏硯有數十方后為季羨林先生所藏。周作人《老虎橋雜詩》有記其人一首:“寬袍據案如南面,大嚼囚糧味有余。卻憶學堂搶飯吃,一湯四菜霎時無。記某氏事(許修直)。”
2012.03.12于杭州
(王可萬,湖北潛江人,自號罘堂,別署紫陵人、稆園同鄉等,近年著力于家鄉先賢、民國著名金石文物學者易均室先生之研究,撰有《天涯相望石荒友——易均室與沙孟海交游始末》《易均室在漢期間藝術活動探考——以<藝甄>和藝甄社為中心》《“盋公”考——易均室與曹禺族祖萬敷交游管窺》《玉筍歸鄂考》等,點校有《浙江通志稿·民族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