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61年8月8日,一代名伶梅蘭芳在北京逝世,消息一經傳開,文藝界無不扼腕嘆息。正在飲酒的漫畫大師豐子愷聽到此消息,仿佛晴天霹靂,酒杯差點掉在地上。他強忍悲痛,寫了一副對聯寄給追悼會。對聯曰:盡美盡善,歌舞英才驚萬國;如梅如蘭,清芬高格仰千秋。短短兩句話,把梅先生的藝術才華和人格氣節完美呈現。
其實一開始豐子愷并不喜歡京戲,也極少聽戲,更不關注梅蘭芳。早期曾買過一架留聲機,受恩師李叔同的影響,所購唱片多是西洋音樂。后來也買過梅蘭芳的戲曲唱片,但并不熱衷。1937年11月浙江石門慘遭日軍轟炸,豐子愷一家不得不遠走西南避難。在四川涪陵時他陪女兒一吟看戲,逐漸看出了門道,他認為京劇和漫畫有相近之處:“我畫人像,臉孔上大都只畫一只嘴巴,而不畫眉目。或竟連嘴巴都不畫,相貌全讓看者想象出來。這正與平劇(京劇)的表現相似:開門、騎馬、搖船,都沒有真正的門、馬與船,全讓觀者自己想象出來。想象出來的門、馬與船,比實際的美麗得多。倘有實際的背景,反而不討好了。好比我有時偶把眉目口鼻一一畫出,相貌確定了,往往覺得不過如此,一覽無余,反比不畫而任人自由想象的笨拙得多。”但他又覺得藝術種類雖然繁多,最深入民間的,莫如戲劇中的平劇。“山農野老,豎子村童,字都不識,畫都不懂,電影都沒有看過的,卻都會哼幾聲皮黃,都懂得曹操的奸、關公的忠、三娘的貞、竇娥的冤……而出神地欣賞,熱誠地評論。足證平劇(或類似平劇的地方劇)在我國歷史悠久,根深蒂固,無孔不入,故其社會效果最高。書畫也是具有數千年歷史的古藝術,何以遠不及平劇的普遍呢?這又足證平劇不但歷史悠久,而且在其本質上具有一種吸引人情、深入人心的魔力。”因表現形式的不同,當時京劇之魔力,普及之廣,是漫畫遠遠不及的,所以大人孩子都知道梅蘭芳,豐子愷也不得不“拜倒石榴裙下”。
豐子愷曾兩度拜訪梅蘭芳。1947年初,他想看看“造物主的特殊的杰作”的本相,在攝影家郎靜山的陪同下第一次見到了梅蘭芳,他感嘆梅先生的身材容貌是中國的“維納斯”。1948年清明過后,豐子愷為了滿足兩個戲迷愛女要一睹伶王風采的愿望,再訪梅先生,并先后寫下了《訪梅蘭芳》《再訪梅蘭芳》兩篇文章描述當時的情景。其間他勸說梅先生多灌唱片,多拍有聲的電影,盡可能延長其藝術生命。雖然豐子愷對梅先生的身段和表演才華很是折服,但最欽佩的還是他凜然可見的民族氣節。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梅蘭芳編演了《抗金兵》《生死恨》等劇,宣揚愛國主義。上海淪陷后,為躲避日寇的“邀請”,梅蘭芳率團星夜避至香港。在香港,梅蘭芳繼續編演愛國題材劇目,激勵中國軍民的抗戰斗志。1941年,香港也落入日寇之手,當天梅蘭芳開始蓄須,不久回到上海,閉門謝客,靠賣畫和典當度日。日寇與汪偽政府不停地請梅蘭芳復出為日軍作慰問演出,在屢遭拒絕后,便使用各種下三濫的手段侮辱和恐嚇他。梅蘭芳不惜損壞自己的身體,用打針發燒的辦法來抵制敵偽逼他演出的陰謀。梅蘭芳蓄須的照片和愛國事跡常在報紙上刊登。豐子愷也從報紙上把梅蘭芳留須的照片剪下,一直保藏在身邊。“茫茫青史,為了愛國而摔破飯碗的‘優伶’,有幾人歟?”豐子愷贊嘆道:“我之所以敬仰他,不僅為了他是一個才藝超群的大藝術家,首先為了他是一個光明磊落的愛國志士!”梅先生以唱戲為職業,靠青衣生活,因何蓄須摔破飯碗,在上海淪陷區堅貞不屈,孤芳自賞?他就是為了愛國。梅蘭芳去世以后,豐子愷滿懷激情地寫下了《梅蘭芳不朽》《威武不能屈》兩篇文章。文中寫道“梅先生在當時只是一個所謂‘戲子’、所謂‘優伶’,獨有那么高尚的氣節,安得不使我敬仰?況且當時梅先生已負盛名,早為日本侵略者所注目,想見他住在上海淪陷區中是非常困苦的。但他能毅然決然地留起須來,拒絕演戲,這真是‘威武不能屈’的大無畏精神,安得不使我敬仰?”
作為平生主動訪問素不相識名人的豐子愷,以訪梅蘭芳為第一次,也是出于一種愛國情結。他把梅先生蓄須明志的氣節廣為宣揚,就是為了讓廣大民眾在屈辱困苦中時刻保持高尚的氣節,以梅先生為榜樣,把私人利害置之度外,將國家興亡負之仔肩。草木可以零落,但英雄精神將永銘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