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樹惹哭了一顆星

在那雙向中性筆筆尖凝望的眼睛變得呆滯之后，我很快把幾近僵硬的視線轉(zhuǎn)移到窗外，在一幢幢色調(diào)統(tǒng)一而又單調(diào)的樓房間，尋找綠色的蹤影。抬頭望向天空，從遠(yuǎn)方遷徙而來的云朵，也因?yàn)槁猛镜钠＞攵采w上一層迷蒙的灰色，看著有種說不出來的抑郁。

一恍神，思緒又飄到了那片曾經(jīng)賴以生存的故土，那兒流淌著如小溪般潺潺的笑聲。

那不算是風(fēng)景秀麗的地方。幾座滿是枯黃的竹子的矮山就這么突兀地聳立在稀稀落落的矮平房一側(cè)，幾條水塘曲折著串起家家戶戶，可惜水流也并非清澈見底。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那株生長在房屋間夾縫里的樹。狹窄的過道，粗壯的樹干把這巴掌大的地方占得幾乎沒有了走路的空間。正因如此，大人們曾想砍去它，卻又擔(dān)心不能連根拔起，光禿禿地留個樹樁子顯得欲蓋彌彰。

那時的我倒相反，在大人們?yōu)榇顺蠲伎嗄樀臅r候，我哈哈大笑嘲諷他們的多慮。記得孩提時代，我曾問過別人這樹的來歷，但他們卻也不知道是誰栽下了它，抑或是它究竟從何而來。

我叫它無名樹。沒有名字，沒有由來的樹。

然后它在我眼中的地位越來越高。不知是不是因?yàn)榻o它起了名字，從此以后我對它投注的視線日益增多。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有些喜歡這棵讓大人們厭惡唾棄的無名樹了，便開始抽時間陪伴在它身旁。

暖春，我把頭探進(jìn)樹洞，把剛與伙伴們捉來的蟲子供進(jìn)洞里，然后手忙腳亂，一臉哭喪地看它們接二連三地逃走；立夏，我搬個小凳子坐在樹底下，手拿把涼蒲扇，悠悠然地在搖擺中晃騰出一片清涼；金秋，我望著滿樹金黃的葉片隨著涼爽的秋風(fēng)飄飄蕩蕩，有著那么一種說也說不出來的美；嚴(yán)冬，我爬上樹干，坐在粗糙又堅(jiān)固的樹杈中間仰望光芒萬丈的太陽，露出滿足的笑。

我撫摸著那些印滿歲月痕跡的樹紋，我輕輕地對無名樹訴說：你是一棵樹，我就是一顆星，永遠(yuǎn)照耀著你、守護(hù)著你的一顆星。我會看見你身上別人看不見的好，我不會拋棄你，也不會允許你拋棄我。

我曾經(jīng)以為這樣微妙而美好的關(guān)系可以永遠(yuǎn)維持下去，然而一個孩子渺小的希望總要面臨破滅。

一天下午，混著嘰嘰喳喳的爭議聲，大人們終究還是決定砍掉它。我哭了，號啕大哭，很是慘烈。我看著曾經(jīng)被我擁抱過的粗壯樹干在鋒利的鋸條面前顯得不堪一擊，我看到它的身軀一點(diǎn)點(diǎn)被吞噬，我知道它要不見了，卻只能在邊上流著淚無能為力。不知道多少個日子里，鋸條與樹干摩擦出的尖銳巨響，摻雜著一個孩子驚天動地的哭聲，映襯著大人們麻木的笑臉，一次次不斷地徘徊在我腦際，那種清晰得震耳欲聾、嘈雜得快讓人聽不清的哀嚎之后便是萬籟俱寂。

一棵樹惹哭了一顆星，咸澀的眼淚很快被無情地風(fēng)干，而心里的痛卻久久無法消退。

時隔幾年，我回到故鄉(xiāng)探親，目光卻始終追隨著那棵無名樹。以前那條基本沒空檔的小道，如今卻寬敞了許多。婦人們依著水塘洗滌衣物，談笑風(fēng)生。孩子們自顧自玩耍。沒有人留意到腳邊幾乎被人踏平了的樹樁。我向前走去，俯身拍去它蒙上的厚厚的灰，凝視那快被腳印磨滅的一圈圈增長的年輪。

讓我算算，無名樹，你究竟長大了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