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東日本大地震發生之前的30個小時，我正巧到達上海。在這之后的一個多月里，我一直在國內忙工作，可總也放心不下在日本的那個小家。盡管丈夫勝男電話告訴我，我們家所在的山梨縣基本沒有受損，但隨著核泄漏問題的日益嚴重，親朋好友們都勸我暫時別回去。可這無法阻止我，我和勝男在結婚時有個約定：無論發生了什么事情，都要回家來集合。于是，我把大家捐贈的速泡面、壓縮餅干和午餐肉罐頭等“救災物資”塞滿箱子，起身回日本。

飛機降落在成田機場，我和勝男這對老夫老妻第一次在路邊來了個西洋式的擁抱。回到家，很多朋友跟我聊起了大家在這場災難中的經歷。當時，人們從一片狼藉的辦公樓里跑出來，只有一個心思——回家。可是整個交通處于失控的狀態，很多人只能長途徒步回家。為了幫助這些回家路上饑寒交迫的人們，有個佛教寺院的僧侶動手做了幾百個飯團，還在祈禱的大殿里鋪上可供坐下、躺下的紙板。而有一家賣蔬菜水果的小店則架起大鍋，用蘑菇煮熱醬湯，免費招待路人，菜店老板說，自己從心里理解大家徒步回家的艱辛和焦慮。

面對這場千年不遇的災難，人們如何承受呢？我和勝男說，我想去地震重災區現場看看。他答應了，并一定要和我同去。我想，在這大災難面前，最寶貴的就是一家人的團結互助、不離不棄。可是我們的共同出行有太多的牽掛，因為勝男培育了4000盆草本植物，需要有人看護，而且我們有一條已經17歲的老狗“多多”，最后只能把它送到附近的動物醫院，讓別人幫忙照顧幾天了。

5月15日，這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大病奇跡般痊愈的勝男奮勇當先，擔當全程的駕駛員。面包車里裝著被褥、御寒的衣服、飲用水、方便面……還有打算送給災區孩子們的12個高級洋娃娃。一路向東北，經東京都、千葉縣、茨城縣，到達福島縣，看到不少民居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害。

福島等沿海城市，不但擁有漁業、農業和各種加工業，就是近在咫尺的核電站基地，也曾給當地的經濟帶來了巨大的實惠。千葉、茨城和福島縣的民宅質量，整體看來都比我家所在的山梨縣要氣派得多。可是，轉眼之間，大地震及大海嘯，就把原來任何人都以為“理所當然天長地久”的日子，毀于一旦，到處都是廢墟與垃圾。特別是那數不清的各種汽車，沒有被海浪卷走的，也被巨大的力量沖撞得破破爛爛。

我走進了靜悄悄的廢墟，不禁感到詫異：怎么就沒有人來收拾收拾這破碎的家園呢？曾經被珍惜過的家具、電器、工藝品、色彩依舊鮮艷的被褥、坐墊，還有小寶寶們的圖畫書和玩具……有的被扔在原地，有的被堆在路邊，名副其實的“堆積如山”。

徹底坍塌的房頂下，埋葬的是一個個家庭昨天的歡聲笑語。海潮退去后，在一些沒有全塌但失去了前后兩面墻壁的房間，仍然可見掛在墻壁上的精美掛鐘和油畫。被沖毀的樓房里，透過玻璃窗戶，還能看見樓上那家勤勞主婦晾曬的衣服……整整兩個月過去了，主人們昨日的溫暖生活，就定格在殘磚廢瓦之下。忽然掠過的風，吹動破碎的門窗發出了清脆的響聲，讓我一陣陣地心驚肉跳。

我還聽說，就在海嘯來襲的時候，有一些日本老人決定留在家里。他們要和住了一輩子的家園同歸于盡，打發年輕人說，別管我們了，你們快跑吧。

這場災難的犧牲者，三分之二是65歲以上的老人。即便不是存心不想逃命，他們大多數還是因為舍不得丟下家里那難以丟下的一切。而幸存者們重新回到滿目瘡痍的家園，最強烈的感受就是不知道如何與昨天那“家的記憶”一刀兩斷，重新開始……

據我了解，日本家庭的每一方小院兒幾乎都像個別致的大盆景。這個民族具有追求唯美的性情，大多數人珍惜墻角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葉，一年四季過著平凡、勤勉的日子……

忘了是林語堂還是哪位文人說過一句話：家，是人生的根據地。幾間屋子，一個小院，一代代的夫妻、兒女，把成長與幸福的記錄留在里面。即使是其中的成員出門闖蕩，多年后歸來，風塵仆仆地站在老屋門口，高呼“我回來啦！”門里有親人應聲而出……這，就是他的“家”。

突然，那老屋，那小院兒，那祖父栽種的藤蘿、母親培育的玫瑰、父親抽著煙卷讀報的客廳，還有媳婦烹飪晚餐的廚房、兒子畫在門柱上記錄身高的鉛筆線……瞬間都化作了從此不忍回首的家的廢墟。唉，怎樣才能撫慰那一顆顆隨之而破碎的心呢？

有個朋友說過，凝視災難，也是需要勇氣的。勝男把車子停在一個漁港的小碼頭旁邊，然后說：“你自己去看看吧，我不想去……”

我獨自走進了被摧毀的小漁港，看到了一艘艘船身標注著“XX丸”的大小船只。它們大都造價不菲，船身的色彩鮮明靚麗。有的在海水中翹著紅色的船底，大多則被海潮重重地掀翻到碼頭的水泥岸上。它們就像經歷了一場與外星人的惡戰，留下的都是被無形的武器徹底摧毀的鋼鐵的身軀……

海洋、海港、漁船、風帆，在我心中永遠是詩，是畫，是歌，是夢。一艘船，就是一個家。乘風破浪，馳騁海洋，滿船的漁獲豐富著千家萬戶的日子，養育出一代代勤勞勇敢的小船長和小水手。

從小我就跟著爸爸媽媽乘坐過乘風破浪的大輪船，長大以后披著軍用雨衣站在快艇上，去守島部隊采訪先進事跡。我還夢想過把家安在一條船上，每天都吃到新鮮的魚蝦……

直到現在我還常常會問勝男：“你出生在一個四面環海的島國，為什么從來沒有想過成為一個漁民？”他永遠都不知道怎樣回答我這稚氣的提問，可我還是永遠都在重復著同樣的問題。

23年前，我剛到日本留學的那一年，元旦放假到福島的一戶民家做客。那時的福島，雪白的燈塔和又平又藍的海洋，都曾給我留下圖畫般的記憶。現在，也不知道那戶熱情的人家，在這場史無前例的大震災中，是否安謐如故。

此刻，我獨自坐在福島海邊這一片死寂的“船的墳場”里，面對著東倒西歪、破爛不堪、慘不忍睹的船，面對著沉默不語的港灣中的海水，終于放聲大哭起來！等我回到車上的時候，發現勝男也在偷偷地流淚……

我和勝男繼續向北，好歹在晚上8點之前找到了一個亮著燈的民宿。看到門前停著很多的汽車，走進店門，看到的都是青壯年的漢子，一群群地正在聊天喝茶。我們需要一個落腳的地方，卻被告知，現在的地點距離福島的核污染禁區只有一公里了。因此，這附近但凡能夠食宿的服務設施，全都被白天要進入禁區去搶救核電泄露的工作者占用了。真沒有地方接待一般的游客，哪怕僅僅是一頓晚飯，我們只好原路返回。

他們都是繼“福島50壯士”之后的奮戰者，每個人的身后，也有一個家——父母、妻兒、兄弟姐妹……但是，我真看不出他們的臉上有一絲英雄的驕傲或是殉葬者的悲情。在日本，不要說是他們了，就連曾經牽動了世界之心的“福島50壯士”，名字都是不被公開的。

一位無名壯士的妻子說：“為了很多家庭和孩子的生命安全，作為妻子，我只能是一心一意地等他回家。”

在與禁區相反的方向返回途中，我和勝男看到廢墟中居然有一家正在營業的日本料理店！夜已漸漸深了，饑餓驅使我們毫無選擇地沖進店門。令人驚訝的是，這家建在海岸上的餐廳裝潢高檔，周圍擺滿了祝賀新店開張的鮮花。

可容納七八十人的店里，只有我和勝男一對客人。漂亮的中年老板娘親自來為我們點餐服務。在她家，我吃到了在日本生活這么多年來價錢最便宜但味道最棒的天婦羅套餐。我們聽老板娘聊了起來：

“3月11號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剛從一陣很強烈的晃動中清醒過來，我就接到了兒子的電話。他正在開車，聽到了汽車收音機里海嘯即將到來的警報，就拼命地催我和他爸爸趕快撤到高地上。幸虧是這個不愿意在家經營料理店的兒子，我和丈夫拼命地開車往兩公里外的高地走……

“誰能想到呢，就連我們家這距離海平面十幾米高的堤岸地勢，竟也沒能躲過排山倒海的浪潮……這一帶，不少沒有來得及撤離的人都遇難了。我一想到自己的生日，從此就是一場世紀大災難的祭日，難免很沮喪。

“可是家人都對我說，大浪沒有沖毀咱們家的建筑基礎，這就是上天送給你的生日厚禮。雖然福島的核輻射問題沒有解決，周圍的垃圾山和廢墟也沒有清除……我和丈夫振作起來，三天前，終于重新開張了。”

“你們從沒有想到過，搬到別的地方去嗎？”

“從來也沒有，這里是我們的家。”

“老板娘，您真是個巾幗英雄！”

料理店的大廚就是她的丈夫，站在廚房后面一直沒有露面。只有當我說出了對老板娘的由衷贊嘆時，才發現他站在廚房門口不出聲地微笑……

我永遠記住了這個美麗的夫妻料理店，這個堅強的家。

第二天，就在這片距離核輻射隔離區咫尺之遙的土地上，一家面海的小幼兒園里，孩子們歡笑著接受了我和勝男送給他們的“來自北京的洋娃娃”。

等我和勝男終于結束了2000多公里的行程，從災區回到了我們這一成不變的關東小城，勝男不斷地抱怨他的盆栽因為幾天沒有澆水，快被渴死了。動物醫院毫不客氣地遞給我一張4萬多日元的大賬單……

我仍然很高興，我們平安地回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