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云
2月15日,前兩天剛剛度過60歲生日的龍應臺,一身黑衣配一條鮮亮的橙色絲巾,出現在臺灣媒體的面前,正式接任臺灣“文建會主委”一職。由于臺“文建會”將于今年5月20日之后轉制為“文化部”,龍應臺若在此之前不被撤換或辭職,便有望成為臺灣地區首位“文化部長”。
輿論普遍認為,龍應臺這位在兩岸三地都有廣泛影響力的作家、知識分子,是強調文化的馬英九手上的一張王牌。
“龍卷風”作家
身為“外省第二代”,龍應臺走的是一條典型的“臺灣精英”之路。
她的父親龍槐生原籍湖南衡山,母親應美君則來自浙江淳安,兩人戰后移居臺灣,育有四子一女。1952年出生的龍應臺是家中老大,名字融合了父姓、母姓和出生地。
在臺灣中南部的農村和漁村輾轉長大的龍應臺,日后借筆下人物“胡美麗”之口描述自己的成長,“因為沒有田產遺產可以依靠,沒有家族網絡可以救難,沒有祖蔭和社會地位可以壯膽,沒有在地的語言和知識可以運轉”,所以父母孤注一擲地投資下一代的教育,因為“只有教育,能讓人突圍,突圍階級的、經濟的、社會的甚至政治的種種封鎖和捆綁”。
讀完臺南女中,龍應臺考入有“北臺大、南成功”之名的成功大學外文系,畢業后赴美國求學,獲堪薩斯州立大學英美文學博士。1983年,龍應臺回到臺灣,在大學任教,很快靠一支健筆贏得盛名。
龍應臺初涉文壇,身份是文學評論家。她對臺灣那些年的若干知名小說發表鋒利而公平、嚴肅又不失活潑的書評,其快人決語的風格,直言無礙“把一件事情說清楚”的高度能力,引起良好反響。她的評論后來以《龍應臺評小說》集冊出皈,才上市一個月就印了4版。詩人余光中以“龍卷風”來形容她對讀書界帶來的影響。
而龍應臺在普通民眾中的知名度,來自她自1984年起為臺灣《中國時報》撰寫的《野火集》專欄。其中最著名的當屬《中國人你為什么不生氣》一篇,文中稱臺北市是她所見到的“最缺乏氣質,最丑陋,最雜亂的都市”,街上流行著“公眾騰騰殺氣”,整個城市到處充滿“暴決與怨氣”。龍應臺發表此文之前,臺灣幾乎沒多少人聽說過“龍應臺”這個名字;而在《野火集》集結出版之后,全臺灣幾乎無人不知這位作家。該書在短短21天內再版24次,據說當時每五個臺灣人中就有兩個人讀過。臺灣《金石文化廣場》雜志1986年1月號上發布的1985年臺灣出版界“十大新聞”中,第四條便是“龍應臺旋風”。
龍應臺顯然是一位容易引發爭議的作家;正迎合其姓氏和屬相,她擅長翻江倒海、引人注目,且“造勢”能力并不局限在臺灣一地。1994年,龍應臺在臺灣發表《還好我不是新加坡人》一文,對新加坡的政治生態發起質疑,稱“給我再高的經濟成長,再好的治安,再效率十足的政府,對不起,我也不愿意放棄我那一點點的個人自由與尊嚴”。此文經新加坡媒體轉載,引起星島人民的強烈憤怒。新加坡文界和媒體眾口一詞地對龍應臺口誅筆伐,表示“我們厭惡不負責任的批評”、“拜托龍女士下次執筆前,請先備課”。一時間,龍應臺成為新加坡的“人民公敵”,但與此同會,也在該國眾人皆知。
龍應臺的一把火也曾在大陸點燃,并且聰明地規避了政治的風險。1997年,龍應臺在上?!段膮R報》發表《啊,上海男人》一文,文中對上海男人眾多戲謔的描述(比如“不以幫女人洗內褲為恥”)引起軒然大波。感覺被侮辱了的“上海男人”紛紛打電話到報社大罵作者,在當年甚至釀成了一樁文化事件。
話說回來,盡管龍應臺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就大名鼎鼎,但她的人生路在當時不算太順利。一方面,她過于偏激的觀點、尖酸潑辣的文風,引起許多讀者的不滿;另一方面,她自由知識分子的立場讓臺灣當局對她敬而遠之;再加上婚姻觸礁,她在家庭生活和經濟問題上一度身陷困境?!吧鲜兰o90年代,龍應臺來大陸發展的那幾年,她其實是有點慘的?!痹洖辇垜_積極聯系過《文匯報》編輯的學者陳子善這樣回憶。
直到新千年降臨前,龍應臺才真正“轉運”。
從文化官員到思想公知
1999年,時任臺北市長的馬英九專程前往德國,邀請龍應臺回臺北市主持文化推廣建設工作。龍應臺遂成為臺北市的文化局長。
從事文化創作和進行文化管理當然是兩回事。一般說來,一個作家/知識分子,總是對文化的自主價值有。種本能的認同和維護,而作為文化官員,卻要接受以金錢、市場為導向的文化產業價值。然而龍應臺非常輕松地跨越了這一障礙,表示“無論是作家,還是官員,我從事的都是‘文化建設,只不過換個位子做同樣的事情而已”。當了官的龍應臺顯得樂此不疲,甚至不再拾筆寫作。
擔任文化局長的3年,龍應臺政績驕人。她建立以市民為中心的理念,提出“文化就在巷子里”的口號,把藝術精品帶到廣場、帶到公園、帶到底層的市民生活圈。“9·21”大地震發生的四天后,臺北市文化局便在大安森林公園舉辦了一場交響音樂會,讓音樂扮演治療人們心靈傷痕的角色。
在龍應臺的籌劃下,臺北的文化景觀發生巨變。從官邸藝文沙龍、當代藝術館、國際藝術村、紅樓劇場、臺北之家,到錢穆故居、林語堂故居、嚴家淦故居、蔣中正宋美齡故居,臺北的文化遺產一個接一個放出光芒。再加上臺北國際詩歌節、傳統藝術節、臺北音樂季、兒童藝術節,臺北人對歷史的記憶、對未來的憧憬、對文化的驕傲,在不同的場合與活動中持續綻放。而最為業內人士稱道的是,龍應臺利用她個人的“明星效應”,為臺北的文化建設爭取到了超過3億新臺幣的企業捐助。
臺灣文化界人士對龍應臺那3年的官場表現基本上予以肯定,覺得她的任職證明了文人可以當官可以當好官。有觀點認為,龍應臺“甚至比政治人物更能適應政治環境,在臺北市政府的政治領域里如魚得水,使得臺北市文化局在市府團隊里顯得業績突出”。
2003年,龍應臺卸任,從臺灣移居香港。一方面,她作為“香港的納稅人”,積極參與到香港公眾議題的辯論中,在政制改革、文化保護和國際交流等話題上頻繁發聲,并出版了《龍應臺的香港筆記》一書;不過更多的時候,她還是以香港為特殊的立腳點,發表對臺灣和大陸這兩岸之間的政見和情懷。她在這段時期的代表作品,是2009年底出版的《大江大海1949》。該書意象復雜、場面宏大:從1949年200萬大陸人渡海遷臺,再到二戰時期的德、俄戰場和南太平洋戰場;從“白色恐怖”對“外省人”的殘酷迫害,到“本省人”對“祖國軍”的期盼和失望,再到“亞細亞孤兒”的悲情……國家機器、戰爭機器下,“那些單單的,孤零零的個人”。
對于《大江大海1949》,叫好者很多,但批評者也不在少數。有人說龍的治史態度似是而非、很不嚴肅;有人說她以文學的手法在書寫歷史,讓歷史事件偏向個人評斷,更犯下“過度書寫”的大忌。李敖甚至專門出了一本《大江大海騙了誰》。李敖的批判甚至發展到針對龍應臺的個人攻擊,指出她是一個在政治上鉆營的人:“在臺灣的時候她喜歡捧右派,到香港她又成了左派,在大陸是臺獨分子,而本質上她其實是美派……《伊索寓言》里面蝙蝠的那種身份,又是獸又是鳥,龍應臺就屬于這種類型的人?!?/p>
但無論如何,龍應臺鮮明卓著的個人品牌已經確立,而其在香港的經歷顯然是其品牌建設過程中的關鍵一環。正是憑借在香港的8年,龍應臺升級為當代華人圈的思想家,躋身金觀濤、余英時之列,成為海外自由知識分子的領軍人物。
龍應臺在告別香港時顯得頗為留戀。在不久前香港朋友為她舉辦的歡送會上,龍應臺發表了7分鐘的動人演說,說話間數度流淚。她還贈給每個在場的朋友一封親筆手寫的信,信上寫道:“寫作室在柏立基學院,開門見山,推窗是海。山那邊,有杜鵑啼叫,雨打棕櫚;海那邊,有麻鷹回旋,松鼠奔竄。我對香港,充滿感恩?!?/p>
兩岸三地的“打牌”高手
當馬英九在2月初公布“新內閣”名單、龍應臺的名字赫然在列時,臺灣各界的反應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對于一心要打文化牌的馬英九來說,讓龍應臺上場,確實可算是最佳的選擇。
如果把政治比作復雜的牌局,那龍應臺顯然是個中高手。就從她將要打的這盤牌局——“臺灣文化”一一來看,她的手里已經抓著一把好牌:首先,她在兩岸三地有著巨大的文化影響力和號召力;其次,她有擔任臺北文化局長時的傲人政績;另外,她還有上回當官時積累的經驗。龍應臺自己都說了,此番重回江湖,一定會吸取當年的教訓,與議會、媒體搞好關系,“為了讓文化建設回歸文化本質,我可以彎腰、低頭,甚至趴在地上。”
更何況,龍應臺不但牌好,還有高超的出牌技巧,知道對什么人打什么牌。有評論認為,龍應臺這幾年的赫赫聲名,就是通過在兩岸三地之間“打牌”打出來的。
比如,面對大陸,她主打兩張牌,一是“民主”,一是“傳統”。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她于2010年8月1日在北京大學發表的演講。在那場題為《文明的力量:從鄉愁到美麗島》的演講中,龍應臺一方面大贊臺灣的民主建設,指出大陸發展的困境是民主改革的滯后,另一方面又強調“禮義廉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等中華傳統道德構成了臺灣社會價值觀的基座,并且永遠不會改變。那段演說的許多段落為人津津樂道,在大陸網站上被廣泛轉載:“請不要跟我談‘大國崛起,請不要跟我談‘血濃于水,我深深盼望見到的,是一個敢用文明尺度來檢驗自己的中國”;“我的夢想是,希望中國人的下一代可以在任何一個晚上站在任何一個地方說出心里想說的話,而心中沒有任何恐懼。我們這一代人所做的種種努力j也不過是希望我們的下一代將來會有免于恐懼的自由?!?/p>
而到了臺灣,龍應臺的主打牌就成了“情感牌”、“女性牌”。事實上,“女性牌”一直是龍應臺多年來行走江湖的“不宣之秘”。她總是在發表激烈政論的同時,寫出一系列以家庭、親情為主體的文章,用女性的萬般柔情,平衡其怒發沖冠和壯懷激情的形象:《野火集》之側,有《人在歐洲》;《請用文明說服我》之側,有《孩子你慢慢來》;在《大江大海1949》之側,有《目送》。
于是,臺灣民眾視線中的龍應臺,是一個立場鮮明的知識分子,但也是一個“小女人”。她會在別人要求她評價馬英九時,疼惜地吐出“好可憐”三個字;她會在闡釋“文化”這個最難界定的詞匯時,說出一連串婆婆媽媽的比方:“他走過一棵樹,樹枝低垂,他是隨手把枝折斷丟棄,還是彎身而過?一只滿身是癬的流浪狗走近他,他是憐憫地避開,還是一腳踢過去?……”她會在“文建會主委”的就職典禮上,面對蜂擁而至的記者,大談自己不久前和兒子在香港蘭桂坊吃牛排的情形:“我意識到我們在同一個屋檐下的生活將要畫下句點了。后來我就一直哭一直哭。眼淚掉到牛排里,本來就成的牛排就更成了?!薄@種溫情、甚至煽情的路線,和知識分子的氣場相左,但和臺灣本土的政治風氣異常吻合。
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一點:龍應臺非常適合從政。正因如此,臺灣人士普遍看好龍應臺掌管文化大局。不過也有分析指出,龍應臺上任后將面臨來自于綠營的巨大壓力。龍應臺本人一向有著“大中華情結”,但自從2000年以來,臺灣本土意識不斷提升,今日的臺灣文化,可以說是西方、東洋、南亞、人權、環保、鄉土認同、多元族群融合的結晶,而不再是“大中華”思想可以涵蓋的。眼下已經有民進黨“立委”跳出來,直接叫嚷“龍應臺的大中華文化史觀很強烈”,將在今后檢驗她“是否尊重臺灣多元文化”。
是將臺灣建設為大中華的文化翹楚,還是促進臺灣本土文化的繁榮?這是擺在“文建會主委”龍應臺面前的一道難題,也將是海峽兩岸人士關注的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