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曼曼 馬紅梅 姚 迪
(皖西學院 外國語學院,安徽 六安 237012)
索爾·貝婁,美國猶太作家,197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此次獲獎讓貝婁在美國文壇上占有了重要席位,被譽為自海明威和福克納逝世以來最重要的美國小說家。在三十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貝婁一直處于美國文化與猶太文化既對立又融合的背景中。美國學者約翰·雅各布·克雷頓在《索爾·貝婁:人的捍衛(wèi)者》指出“貝婁對人的捍衛(wèi)基于兩大主流文化的融合:猶太經(jīng)驗和美國經(jīng)驗”[1]。貝婁的作品主要反映了物質(zhì)生活十分優(yōu)越的現(xiàn)代社會中人們心理上的挫傷、精神上的壓抑、與生活中的孤獨感。1976年,他獲普利策獎,同年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以表彰他“對當代文化富于人性的理解和精妙的分析”。[2]貝婁從小接受猶太傳統(tǒng)文化教育,學習希伯來語,他的猶太身份對他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促使他理解猶太人整個神秘的苦難經(jīng)歷。以藝術(shù)化的方式來呈現(xiàn)猶太特有的受難意識是在貝婁小說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主題,對貝婁筆下的主人公而言,“如果生命是神圣的那么無論遭受怎樣的磨難都必須堅持下去因為活下去是一種道德職責”[1]。
貝婁小說中的人物多數(shù)是生活在城市中的猶太人,從他們身上我們可以清楚地看見美國猶太人尋找自己新的命運時錯綜復(fù)雜的心情。小說的主人公通常是一些“倒霉”的猶太人,他們有較強的生存能力,但在美國這樣一個國家卻處處不能適應(yīng)。他們既被美國文化“同化”,又深深植根于自己的猶太文化。以《只爭朝夕》為例,通過描寫小說主人公威爾赫姆一天里的遭遇,真實地反映了美國猶太人的精神苦悶,孤獨,異常,被人拋棄,被人排斥,極度壓抑而不為人所理解的情感。
眾所周知猶太民族是個流浪民族。“猶太人是上帝的‘選民’,亞伯拉罕遵從上帝意旨,帶領(lǐng)其子孫從原居住地加勒底的吾珥到西北的哈蘭,再由哈蘭越過幼發(fā)拉底河進入迦南之鄉(xiāng)。從迦南到埃及再到重返迦南,猶太人的生存呈現(xiàn)出流浪的狀態(tài)。‘流浪’已成為猶太人特殊的生存方式。”[3]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由于受到德國的迫害,猶太人紛紛遷往美國,在融入美國本土文化的過程中,猶太文化及猶太傳統(tǒng)與美國文化必然發(fā)生碰撞,經(jīng)歷坎坷,遭受擠兌。所以即使他們現(xiàn)在安定下來了,但是美國猶太人的精神依然在流浪。再者,戰(zhàn)后隨著資本主義物質(zhì)文明的發(fā)展,人們對精神文明的需求日益高漲,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人們變得失落,無助,盲目,進而成為無家可歸的精神流浪者。貝婁在他的小說中塑造了一些精神流浪者,為了擺脫生存困境,他們踏上了追尋人生意義的流浪征途。貝婁的流浪漢小說與傳統(tǒng)的流浪漢小說的不一樣之處在于傳統(tǒng)流浪漢小說中的流浪指的是人的身體的流浪,而貝婁的小說中敘述猶太人的身體流浪,但更著重突現(xiàn)他們內(nèi)心深處的精神流浪,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兩種類型的流浪交織出現(xiàn)。
《只爭朝夕》中的威爾赫姆就是一個精神流浪者。文中一開始通過粗略的敘述,對主人公威爾赫姆所處的環(huán)境作了簡單的介紹,即威爾赫姆現(xiàn)在和他的已經(jīng)退休了的父親一起居住在格老瑞安納旅館。作為一個已經(jīng)結(jié)了婚的中年男子,怎么會無家可歸,以至于住在旅館呢?很明顯作者一開始就為我們描繪了一個流浪者的形象。一個靈魂沒有歸宿、精神無法寄托的人。后面小說又為我們描述了主人公威爾赫姆的生活狀況:剛剛辭了職,沒有了工作;和老婆鬧離婚,無家可歸,沒有了家庭;在旅館中因為借錢的問題和父親也有矛盾,沒有了親情。威爾赫姆后來希望通過投資來改善經(jīng)濟狀況,可是被合資人特莫金騙了,連最后的五百塊也沒了。文章的結(jié)尾,似乎所有的問題都沒有得到解決,反而越變越糟糕。文中,威爾赫姆數(shù)次想要通過向父親傾訴來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的苦悶心情,讓精神得以解脫。但是父親總是用如下惡語相對:“我不愿意做任何人的牛馬。滾吧!”[4]P68“馬上給我滾!看著你這個飯桶,我就感到活受罪!”[4]P128以至于到最后他徹底失了親情。他又回歸到了一個精神流浪者的身份。所以才有了后來的即使對特莫金有所懷疑但還是選擇了相信他,因為他在特莫金身上找到了精神歸屬感。因為好像只有特莫金理解他,聽他的訴說。然而,故事最后威爾赫姆發(fā)現(xiàn)特莫金是個騙子,這樣他的精神又變的無處安放了,只能繼續(xù)流浪。所以與其說威爾赫姆在尋找騙子特莫金,不如說他在找尋自己的精神出口。
“索爾·貝婁作品中的主人公在經(jīng)過艱辛的流浪探索后,最后幾乎都獲得了精神上的回歸,回歸社會,回歸現(xiàn)實,回歸‘愛’的詩意——這就是貝婁小說中流浪意識的終極指向。”[3]《只爭朝夕》中威爾赫姆最后在尋找騙子特莫金的途中被人流從街道夾帶到了一個葬禮上,看到死者后“威爾赫姆挪了挪腳步,開始哭了起來。他起初僅僅是因為傷感而泣涕漣漣;但不久,他便感情大動,淚如雨下”。[4]P135他把自己所面臨的問題都想了一遍“此后,威爾赫姆語無倫次,神魂顛倒,前言不搭后語……他喉嚨中的那個由于不幸和悲傷而凝結(jié)在一起的大疙瘩正在向上竄動,他遂把它徹底的吐了出來。威爾赫姆盡情的放聲大哭。”[4]P136可以看出,通過放聲大哭,威爾赫姆壓抑許久,得不到傾訴的苦悶的情感終于被釋放了出來。他的精神得到了回歸。
同化主題在貝婁的小說中得到了深刻的體現(xiàn)。貝婁是一位美國猶太文學作家,盡管他反對“猶太作家”這一稱呼,但在索爾·貝婁的作品中,我們隨處可見他用猶太思想去處理的事情。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許多猶太人都逃到了美國。他們在美國是一個特殊的少數(shù)民族,隨著對美國化的逐漸深入,以及對美國社會的逐漸融入,他們在美國的商業(yè),科學,文化中占有主要地位。這時他們與土生土長的美國人的種族矛盾也就漸漸凸顯了出來。索爾·貝婁清晰的認識到了這一點,于是在他的作品中就不乏有大量被美國社會同化了但是又深受自己本民族文化影響的一群人,他們游離于兩者之間,不屬于任何一邊,這讓他們對自己的身份感到十分困惑,有一種被世界拋棄了的感覺,在他們身上的體現(xiàn)則是不安全感。《只爭朝夕》中的父與子都是被美國社會同化了的猶太人,只不過兩人的同化程度和方面有所不同。雖然“父親”艾德勒是猶太人,但他已經(jīng)被美國同化了。對于那些想要盡快融入主流社會中去,同時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美國猶太人來說,美國化是一條必經(jīng)之路。而美國化的過程實際上就是許多猶太人喪失名族認同感,拋棄了原有的猶太倫理價值觀,接受了包括利己主義,個人主義價值觀。法國政治思想家托克維爾認為:“個人主義是一種只顧自己而又心安理得的情感,它使每個公民同其大眾隔離,同親屬和朋友疏遠。”[5]正因為父親艾德勒醫(yī)生信奉個人主義道德觀所以他才會對兒子威爾赫姆的求助視而不見。
小說中的“父親”艾德勒醫(yī)生,和所有的猶太移民一樣,為了在美國這片陌生的土地上獲得自己的社會地位以及經(jīng)濟基礎(chǔ),都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在努力打拼的過程中,他們受到美國價值觀的影響,即只有通過自己的艱苦努力,才能成功。同樣,他們認為失敗是由于不努力,是懈怠的結(jié)果和無能的表現(xiàn)。所以,文中“父親”對兒子一再向他發(fā)出的經(jīng)濟求救信號很是反感。他的態(tài)度確是一貫的“威爾基你可不要把這些事情轉(zhuǎn)嫁到我身上,我有不介入的權(quán)利。”[4]P57以及“這是辛勞的結(jié)果,我既不放縱,也不懶惰。我父親在威廉斯堡做綢緞呢絨生意。我們當時的確一無所有,你懂嗎?我從來不白白放過一個可能的機會。”[4]P62
美國化在“父親”身上還表現(xiàn)為對金錢的瘋狂的熱愛。在美國這樣一個物欲橫流的社會,金錢是體現(xiàn)一個人成功與否的關(guān)鍵。所以在《只爭朝夕》中索爾·貝婁多次描寫“父親”對于金錢的看重。比如每次只要是“兒子”向他借錢的話,他都會說“我不能給你錢,這種事一開頭就沒完沒了”[4]P67等等理由來拒絕。另外一個非常明顯的事例則是,盡管“父親”深知自己兒子目前經(jīng)濟上的窘迫,但是在外人面前他總會特別強調(diào)兒子在的收入在五位數(shù)上,替兒子解釋目前的窘?jīng)r“威爾基過去一直跟樂嘉芝公司打交道。他多年擔任那家公司東北分號的代理人,但他最近剛剛辭掉了那個工作”[4]P46來換取別人的羨慕。
小說中的主人公,即“兒子”威爾赫姆的被同化現(xiàn)象主要表現(xiàn)在他的早期。盡管他是一位猶太人,而且從小到大也受到猶太思想的影響,但是在美國文化的同化下,他似乎更習慣于用美國人的方式思想,行事。從他的回憶——年輕時候有書不讀,改名換姓,跑去當電影明星等事情中,可以看出他十分注重個性的發(fā)展,因為對成功的執(zhí)著追求,以至于反抗自己的父親,這些都是典型的美國人的行為。
當然,威爾赫姆的美國化還表現(xiàn)在他的投機取巧的行事作風上,這與當時美國社會所盛行的投機行為相當吻合。比如,文中多次提到威爾赫姆對于騙子特莫金的懷疑,但當特莫金說當下人們都在進行投機活動,并且賺了大把大把錢時,威爾赫姆選擇相信特莫金的話去投資豬油,期望可以很容易的就賺大筆的錢。但是與他父親的美國化程度相比,威爾赫姆的美國化程度就遠遠低于他父親的了。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美國猶太文學猶如雨后春筍般在美國茁壯成長。文學界認為“猶太文學”是猶太裔美國作家的作品統(tǒng)稱。“猶太文學”的定義十分廣泛,因而很難去給它一個具體的定義。在《介于兩個世界之間—六十年代的美國小說》里山福德?平斯克比中有兩段關(guān)于猶太文學的論述引起我們的注意。他認為“美國猶太作家首先具有‘美國味’,其次才具有‘猶太味’。”他又指出“嚴格地說,美國并無‘猶太’文學。而我們說的只不過是文學內(nèi)容中的‘猶太性’。”從山福德?平斯克比的論述中我們可以得知并非所有猶太作家的作品都叫作“猶太文學”,辨別是否為“猶太文學”的依據(jù)是它的‘猶太性’。”[6]
對猶太人而言,“所謂的同化即‘身體’和‘靈魂’的分裂,而這將是一個痛苦的過程。”[7]所以即便猶太人自己認為已經(jīng)很好的融入到了美國文化中,并很好地適應(yīng)了美國的生活以及價值觀,但是從根本上來說因為猶太民族遭受了太多的不幸與苦難,所以歸根結(jié)底,當本民族受到侵害時他們還是會站出來維護自己民族的尊嚴,凸顯自己的猶太性。因此,他們不可能被美國文化所徹底“同化”。在被美國文化同化的同時,那些猶太人依然保持自己身上的猶太性。
索爾·貝婁的作品雖然很少直接突出猶太問題,但是從文中的人物的性格,語言,命運,結(jié)局無不透露著其猶太性。他筆下的人物通常都遇到一些棘手的問題,孤立無援,變得混亂,焦慮。其實這些情感經(jīng)歷與猶太民族的有著驚人的相似。著名的猶太作家辛格對猶太人的定義為:“猶太人是那樣一個不得安寧,焦慮煩躁的家伙,他們必須總是做點什么,計劃點什么。他是那種不管經(jīng)歷多少次失望,會立即制造出另一些幻想來的人,猶太知識分子尤其是這樣。但是由于猶太人幾乎都是知識分子,我們的焦躁不安和急切做事的特點,不管對否,幾乎已經(jīng)成為這個國家的特點了。”[7]
《只爭朝夕》對這種猶太性的反映是很明顯的。“父親”受美國文化同化的程度很高,盡管這樣,父親的猶太性還是顯而易見的。比如,為了能更好的在美國生存,父親努力工作,他的身上體現(xiàn)了猶太民族所特有的文化:漂泊在外,他們希望可以安定的過完一生,不再漂泊。所以,盡管在美國度過了大半輩子,但是晚年的父親非常希望可以過上安逸的生活,當子女向他求助時,他說“我只想要你明白,我年紀大了,不能承受新的負擔了。我太老了,不中用了……”[4]P127
除此之外在父親身上我們還可以看到猶太民族的憂患意識。這種意識主要體現(xiàn)在他對家庭和事業(yè)的態(tài)度上。在家庭方面他有自己的原則,在原則之內(nèi)的事情都好商量,一旦超出了他的原則底線,觸犯他的自身利益的話,那么他就會不顧親情,遵守自己的原則。在事業(yè)上,因為是外來移民的緣故,他做事小心謹慎,與同事處好關(guān)系。另外一個事例則是,當父親發(fā)現(xiàn)兒子擅自把他的猶太名字改成湯米威爾赫姆時,父親是非常生氣的,因為他認為兒子這么做背離了他們的猶太傳統(tǒng)。
主人公威爾赫姆雖然是在美國文化中成長的,但是也受到猶太文化潛移默化的影響。威爾赫姆在整篇文章中都是處在一種焦慮的狀態(tài),他對于自己和妻子之間金錢關(guān)系的焦慮,對于父子之間親情的焦慮,他一直都想要成功,但是卻一直都不成功。他身上的猶太性是潛在的,他時常會對自己的身份感到困惑,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這樣痛苦活著的意義。究其原因是猶太民族作為一個流浪民族長期漂泊在外,所產(chǎn)生的“無根”的困惑。文中威爾赫姆說“但是,雖說我在這兒長大成人,爸爸可我再不能忍受這種城市生活了,我真思戀家鄉(xiāng)。對我來說這兒危機四伏,使人精神過度緊張,而且辦事也太困難”[4]P56,充分體現(xiàn)了猶太民族追尋歸宿的愿望,他想要逃離這個不能包容他的城市,因為在這里他感到孤獨,精神無依。盡管這些美國猶太人會受到美國文化的同化,但是他們的言行舉止及思想中無不體現(xiàn)著猶太性。威爾赫姆對生活的希望,體現(xiàn)了猶太教鮮明的責任倫理特性。
威爾赫姆把自己的名字改為湯米后,文中這樣描述“威爾赫姆一直是如饑似渴的想成為‘湯米’。不過他從來沒有真正感覺到‘湯米’就是他自己,因為威爾基依然占據(jù)他的整個心靈”。“在他的心目中,艾德勒是一種分門別類的名稱,而湯米則是他個人自由的象征。然而,威爾基是他難以推卻的‘自我’呀。”[4]P35在這里湯米就好比美國文化,而威爾基則代表猶太文化,所以不管怎么變化,猶太文化是他們的“根”,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只爭朝夕》濃縮了在美國文化影響下的猶太人的精神痛苦,以及其民族猶太性的體現(xiàn)。在人類社會飛速發(fā)展的同時,我們真心希望種族間的不平等可以慢慢消失,猶太民族可以獲得真正意義上的平等。猶太人民可以遠離精神苦難和民族壓迫,這不僅是對猶太民族的祝愿,也是對全人類的祝愿。
[1]劉兮穎.貝婁與猶太倫理[J].外國文學研究,2010,(3).
[2]肖滌.諾貝爾文學獎要介[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2.
[3]韓西蓮.流浪意識與精神回歸— —索爾·貝婁小說的流浪主題探析[J].懷化學院學報,2008,(5).
[4]宋兆霖.索爾·貝婁全集[C].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5][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下)[M].董果良,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8.
[6]虞建華.美國猶太文學的“猶太性”及其代表價值[J].外國語(上海外國語學院學報),1990,(3).
[7]喬國強.美國猶太文學[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