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雁飛
(湖南科技學院 中國語言文學系,湖南 永州 425100)
據丁山先生考證,周族一共十余遷,[1]著名的有五遷,一遷于豳,二遷于岐,三遷于豐,四遷于鎬,五遷于洛。但在六首史詩中,大規模的遷徙主要表現在《公劉》和《緜》二詩中。前者記公劉去邰遷豳,后者記古公亶父去豳遷岐。這兩次大遷徙前后相隔十世,但每一次遷徙都帶來了周族命運的根本改變,周族人因此而一步步走向強大。
《公劉》全詩曰:
篤公劉,匪居匪康。乃埸乃疆,乃積乃倉;乃裹餱糧,于橐于囊。思輯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
篤公劉,于胥斯原。既庶既繁,既順乃宣,而無永嘆。陟則在巘 ,復降在原。何以舟之?維玉及瑤,鞞 琫容刀。
篤公劉,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南岡。乃 覯于京,京師之野。于時處處,于時廬旅,于時言言,于時語語。
篤公劉,于京斯依。蹌蹌濟濟,俾筵俾幾。既登乃依,乃造其曹。執豕于牢,酌之用匏。食之飲之,君之宗之。
篤公劉,既溥既長。既景乃岡,相其陰陽,觀其流泉。其軍三單,度其隰原。徹田為糧,度其夕陽。豳居允荒。
篤公劉,于豳斯館。涉渭為亂,取厲取鍛,止基乃理。爰眾爰有,夾其皇澗。溯其過澗。止旅乃密,芮鞫之即。
《緜》全詩曰:
緜緜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 亶父,陶復陶穴,未有家室。
古公 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
周原膴膴,堇荼如飴。爰始爰謀,爰契我龜,曰止曰時,筑室于茲。
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乃疆乃理,乃宣乃畝。自西徂東,周爰執事。
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室家。其繩則直,縮版以載,作廟翼翼。
捄 之陾陾 ,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屢馮馮。百堵皆興, 鼛鼓弗勝。
乃立皋門,皋門有伉。乃立應門,應門將將。乃立冢土,戎丑攸行。
肆不殄厥慍,亦不隕厥問。柞棫拔矣,行道兌矣。混夷駾矣,維其喙矣!
虞芮質厥成,文王蹶厥生。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
《公劉》一詩記載了周民族形成后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一次大規模遷徙。雖則周族始祖以農事受封立國,但畢竟仍還是游牧民族,而從這次遷徙后周民族則由游牧民族轉變為農耕定居民族。
這次遷徙的原因,案《詩經·大雅·公劉》毛《傳》曰:“公劉居于邰,而遭夏人亂,迫逐公劉。公劉乃辟中國之難,遂平西戎,而遷其民邑于豳焉。”“蓋諸侯之從者十有八國焉。”[2]《史記·劉敬傳》:“公劉避桀居豳。”《吳越春秋·吳太伯傳》:“公劉避夏桀于戎狄,變易風俗,民化其政。”《史記·匈奴列傳》亦云:“夏道衰,而公劉失其稷官,變于西戎,邑于豳。”《史記·周本紀》則說:“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務,不窋以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間。不窋卒,子鞠立。鞠卒,子公劉立。公劉雖在戎狄之間,復脩后稷之業,務耕種,行地宜,自漆、沮度渭,取材用,行者有資,居者有畜積,民賴其慶。百姓懷之,多徙而保歸焉。周道之興自此始,故詩人歌樂思其德。公劉卒,子慶節立,國于豳。”這些材料都無一例外地說到了當時的時代背景:夏后氏政衰,公劉是為了避桀(夏人亂)而遷徙。《毛傳》《劉敬傳》具言遷豳,《周本紀》只言遷徙,公劉之子慶節立國于豳。學者或以為矛盾,其實公劉遷豳已是事實,只不過到慶節時正式立國于豳而已。所謂“周道之興自此始,故詩人歌樂思其德”。應該是對《公劉》一詩的最好注腳。
關于豳地所屬,舊說指今陜西旬邑和彬縣一帶1《史記正義》引《括地志》云:“豳州新平縣即漢漆縣,詩豳國,公劉所邑之地也。”《漢書·地理志》云:“右扶風 栒邑有豳鄉,詩豳國公劉所都。”朱熹《詩集傳》曰:“豳,國名,在禹貢雍州歧山之北,原隰之野。”又曰:“豳,在今 邠州三水縣。”漢之漆縣即今陜西之 邠縣(彬縣),宋之三水即今陜西之旬邑縣。三家之說,影響至巨,后人多從之。,錢穆先生《西周地理考》以為公劉舊邑之豳在山西汾水一帶,呂思勉先生從之。[3]筆者以前說為是。2今人齊社祥又考證豳地 “在陜甘交界、子午嶺西麓南段及東南 ,今甘肅省慶陽、合水、寧縣、正寧等縣(北豳)及陜西省旬邑、邠 縣、永壽、長武等縣(南豳)。而以居南豳時間為最久。”可備一說,然范圍過寬,具體城邑難定,不從。見齊社祥《公劉舊邑考》,《甘肅社會科學》2003 年第3 期。因前述載籍說“公劉失其稷官,變于西戎”,“公劉雖在戎狄之間,復脩后稷之業”,關于公劉是否由邰(今陜西武功縣)遷豳,似乎也有了疑問。筆者以為“不窋以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間”當是史實,因載籍資料未明言具體地點,今人已難考實。但大致范圍應在今甘肅慶陽一帶。這里雖然是戎狄所屬,但土地肥沃,氣候濕潤,是比較理想的農業耕作區域。因為夏亂不窋失其農官職務,所以不再以“后稷”官名稱之。至公劉時,所居之地常為戎狄侵擾,后又還歸邰地。胡承珙《毛詩后箋》云:“公劉之遷必非由戎狄而來,蓋自不窋失官竄狄,公劉復興必已還居邰地。至夏亂見迫,或以邰地逼近,故特改邑于豳,以豳鄰西戎為中國不爭之地。平西戎者,《正義》所謂與之交好得自安居,是也。……《傳》又云:諸侯之從者十有八國。毛公所據周秦古書,尤可見公劉是避中國之亂而遷進西戎,故有諸國相從,必非由戎狄而遷矣。”[4]其論甚是。可見公劉遷豳實由邰地。
其遷豳具體路線如何?《公劉》一詩只有文學性的描述,而無具體遷徙路線:
篤公劉,匪居匪康。乃埸乃疆,乃積乃倉;乃裹餱糧,于橐于囊。思輯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
篤公劉,于胥斯原。既庶既繁,既順乃宣,而無永嘆。陟則在巘,復降在原。何以舟之?維玉及瑤,鞞 琫容刀。
篤公劉,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南岡。乃覯于京,京師之野。于時處處,于時廬旅,于時言言,于時語語。
如果翻譯成白話,我們更能清楚的想見其遷徙的和樂盛況:
忠厚我祖好公劉,不圖安康和享受。劃分疆界治田疇,倉里糧食堆得厚,包起干糧備遠游。大袋小袋都裝滿,大家團結光榮久。佩起弓箭執戈矛,盾牌刀斧都拿好,向著前方開步走。
忠厚我祖好公劉,察看豳地謀慮周。百姓眾多緊跟隨,民心歸順舒暢透,沒有嘆息不煩憂。忽登山頂遠遠望,忽下平原細細瞅。身上佩帶什么寶?美玉瓊瑤般般有,鞘口玉飾光彩柔。
忠厚我祖好公劉,沿著溪泉岸邊走,廣闊原野漫凝眸。登上高岡放眼量,京師美景一望收。京師四野多肥沃,在此建都美無疇,快快去把宮室修。又說又笑喜洋洋,又笑又說樂悠悠。3徐培均譯詩,見姜亮夫等編《先秦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 年版,第569-570 頁。
詩寫公劉著手出發前的準備工作,他們將在邰地豐收的糧食裝進倉庫,并制成干糧,并將其一袋袋包裝起來,接著拿起武器浩浩蕩蕩出發。他們邊行進邊察看邊瞭望邊測量,在行進中終于發現豳地土地肥沃,最適合種植、養殖,也適合采石、建房。于是決定將新的城邑建在豳地。
關于遷徙線路的記載,《史記·周本紀》露出了一些端倪:“自漆、沮度渭,取材用。”說公劉帶領周族人順著漆水、沮水,渡過渭水而定居于豳地而建宮室。然而還是不甚詳細。這種不甚詳細的特點說明了周族在制作祭祀詩時對活態型史詩的取舍特點,比較重視心靈上的崇拜和情感的抒發而不重視細密的敘述與記載。這也可以看出在文化較為發達的民族中由于對祭祀禮樂崇隆而導致活態化史詩的消解的痕跡。從另一個角度看也說明“文獻所謂公劉遷豳,不是一個點,當為一地域范圍的‘面’,所遷豳的最后定點,不是一代一次完成,其間當幾代周族在此‘面’上的自北而南逐步遷徙和逐步壯大”[5]。
但遷徙的史實我們至少是可以完全肯定的,近年來的考古發掘,進一步證明彬縣一帶是周先祖的活動地域。據不完全統計,目前在陜西長武縣發現的先周文化遺址有司家河、胡家河、下孟村和碾子坡等,在彬縣又有彌家河、雅店等遺址。特別是碾子坡遺址發現了大量的先周文化遺跡和遺物資料。“過去,發掘者將之分為兩期,其中,早期約相當于殷墟二期,晚期相當于古公遷岐前后。現在,學者們提出碾子坡遺址還可以再細分,時代跨度可能更長。”[6]碾子坡遺址的先周文化廣泛分布涇水上游,正是由這個子午嶺、六盤山、隴山環抱的半封閉地域,孕育了早期的先周文化。而且碾子坡東南距今彬縣不及20 公里,極有可能是周族居豳的中心城邑。
同時在《公劉》一詩中我們還發現了了幾個民族遷徙的重要特征:首先,特別重視改善自身生存環境。詩中說“陟則在巘,復降在原”;“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南岡。乃覯于京,京師之野”。一路上以公劉為首的族人,忽登山頂遠望,忽下平原細察,往看百泉交灌的大原,又越過南面的山岡,終于在邊遷徙邊觀察中來到水源豐富、原野廣闊,眾所宜居的、可營造都邑的豳地。這些描寫無不體現了對生存環境的重視。《毛詩正義》說:“相原地而往之百泉之間者,上已升巘觀之,是登高以臨下。此往百泉之間,自下而望高,且慮下濕,故往之泉處。前既升巘,今復陟岡,反覆審觀之。下言‘于京斯依’,故知京是可營立都邑之處。”[2]可謂深得詩人之旨。
其次,初步具備了天人合一、人與自然和諧的山水意識。詩中還寫道:“篤公劉,既溥既長。既景乃岡,相其陰陽,觀其流泉。”《毛詩正義》:“日影定其經界者,民居田畝,或南或東,皆須正其方面,故以日影定之。居山之脊,觀其陰陽,則觀其山之南北也。大名則山南為陽,山北為陰。但廣谷大川,有寒有暖,寒暖不同,所宜則異,故相之也。流泉所以溉灌,故知觀其浸潤所及。相寒暖,視浸潤,欲民擇所宜而種之,逐浸潤而耕之,皆所以利民富國,故公劉殷勤審之也。”[2]周族們上山崗觀測日影、丈量平原和山丘、觀察哪些背陰哪些朝陽,堪明水源和水的流向,然后覺得“豳居允荒”。正可以為本族人的生存和繁衍提供良好的自然環境,又在心里認識上確證這是一個天人合一、山水相擁的好地方,正好可以“度其隰原,徹田為糧。”所以決定要“于豳斯館”。
三是有整體謀劃和規劃意識。全詩第一章寫遷徙的準備,“乃埸乃疆,乃積乃倉;乃裹餱糧,于橐于囊”。極富于層次感;二章重點寫擇地與安民,“于胥斯原。既庶既繁,既順乃宣,而無永嘆。陟則在巘,復降在原”。三章重點寫規劃都邑鄉野,“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南岡。乃覯于京,京師之野。于時處處,于時廬旅”;“‘于時處處’,則處其居民也;‘于時廬旅’,則廬其賓眾也”[7]。五章寫對井田的規劃,“井田的設施,適用于平坦肥美之地,如其地不平坦肥美則別為計劃。平美之地作為井田,水厓下隰之地則作放養牲畜的牧地,此即謂之‘井牧其田野’,亦公劉相陰陽、觀流泉,度其隰原、度其夕陽之所為”[8]。
四是以農立國的永久定居意識。其建都邑、修宮室、行祭祀(必伴隨有立廟之舉)、量田畝等等,都可以看出周族遷豳有一種深謀遠慮,長久定居的意識。所以說“于豳斯館”、“于時處處,于是廬旅”、“止旅乃密,芮鞫之即”。
五是遷徙時的高度統一與人心的和美融樂。全詩在具體場景和人物刻畫中顯示了在遷徙行動中步調高度一致,展示了當時的社會風貌,特別是周族昂揚和諧融樂的心態躍然紙上。其中“思輯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見出整齊劃一的步調,昂揚奮發的精神狀態,團結一致的群體凝聚力。“既庶既繁,既順乃宣,而無永嘆”,看出人心的和美。“酌之用匏”,“食之飲之,君之宗之”。顯現出周族這個大家族的和諧。
[1]丁山.古代神話與民族[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22-37.
[2]孔穎達.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0 影印本.
[3]呂思勉.先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11.
[4]胡承珙.毛詩后箋[M].合肥:黃山書社,1997.
[5]李學勤.中國古代文明與國家形成研究[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485.
[6]徐良高.夏商周斷代工程與先周文化研究[M].中原文物,2001,(2).
[7]范處義.詩補傳[M].轉引自:揚之水.詩經名物新證[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0:53.
[8]揚之水.詩經名物新證[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0: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