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狄 青
2007年,一位年輕的雕塑家為王小波創作了一件高達三米的雕塑作品,是那種全裸的人體雕塑作品,很像古希臘騎士,作品一經展出即獲好評,后被上海城市雕塑藝術中心收藏。據說,雕塑《王小波》是中國有史以來第一件以作家為原型的全裸人物雕塑作品,有著開天辟地的意味。2012年,也就是時隔五年后,這位叫鄭敏的雕塑家又創作出了第二件全裸人物雕塑作品。這件最新的雕塑作品原型同樣取材于一位中國作家,與王小波不同的是,這位作家不僅健在,并且足夠年輕,他就是韓寒。有意思的是,作為一件雕塑作品,韓寒的形象相當“另類”——韓寒不僅全裸,而且坐在馬桶上,一只手放在大腿上,另一只手則正在把玩一部手機——好像是“蘋果”吧,具體是iphone3還是iphone4呢?我不清楚,不知已故的喬布斯能否說得清楚。
鄭敏說:“據我所知,韓寒常上微博。微博已經極大地改變了我們和我們生活的社會的關系。現在每個人都可以在微博上指點江山……這個雕塑作品與其說是我向韓寒致敬,不如說是我向這個偉大的潮流致敬。”那么,又是為什么要讓裸體的韓寒坐在馬桶上呢?鄭敏說:“馬桶是為了弱化傳統意義上的我們常常賦予給雕像作品的某些紀念性功能,這是一種‘去英雄化’。”
事實上,龍年的春節對于十余年來如同坐了“奮進號”飛船一樣一路躥升的韓寒來說無疑是難熬的。盡管來自“打假斗士”死纏爛打式的質疑看起來并不能真正動搖年輕作家的根基,但是,一葉知秋,不管韓寒是否樂于承認,他曾經無限接近于完美的“80后”文學領袖形象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這雖然令人不由得發出幾聲感慨繼而唏噓,但是在我看來卻又并不意外。在當下,何止是作家,放眼各行各業,越是被塑造得晶瑩剔透無可挑剔的人杰越是危險,貌似模范標兵,實則“高危人群”,他們無時無刻不是在鋼絲上行走,有時候甚至還要在鋼絲上適時地做幾個動作拋幾個飛吻,因為,萬眾給你的掌聲從來都不是白給的。危險,可能就在你自鳴得意地想要玩某個花樣兒的時候發生了。著名作家,意見領袖,賽車好手,長跑健將,雜志主編,青年榜樣……似乎無所不能的韓少,在這場恐演化成“持久戰”的拉鋸中似乎已然找不到了昔日的瀟灑,盡管為了自證,他拿出來兩千萬人民幣作為籌碼放在那里,對了,還有美女范爺之后“加磅”給他的兩千萬。但是,僅僅對于這件事情而言,錢,似乎是最沒有用的。的確,2012年的韓寒是一個被“去英雄化”了的韓寒,盡管網絡上的“韓粉”還是忠心耿耿不離不棄,卻多少讓人感到有了些悲壯的意味。誰說“粉絲”只要搖晃閃光棒一路喊好就成了?他們也需要同甘共苦,他們也必須經風歷雨。至于官司嘛,兩派涇渭分明,似乎各有其無法撼動的說辭,那就干脆不去說它。雖然不去糾纏官司的孰是孰非,但我要說的還是與這件事情有關,因為幾乎就在韓、方大戰的“正在進行時”,一些當紅文人也開始了他們的“反思”。他們是要從此次事件中汲取足夠的經驗教訓,等哪一天被人冷不丁攔下來捉對廝殺的時候,不要再像韓寒這樣猝不及防,未及披掛便匆忙上陣,還沒交手便缺了氣勢。要知道如今的人們普遍是有十分的閑心卻無一分的耐心,所以大家有興趣看的往往也就是第一個回合的較量,真纏斗在了一起難解難分,他們也就煩了,就去找別的樂子去瞧了。所以,對于當下某些軟肋明顯的當紅文人而言,除了碼字的家什之外,必不可少的是還要給自己預備一柄刀子。當然,文人帶刀,要帶的肯定不會是真的鋼刀,那玩意兒給他他也不會使。文人帶刀,是要做到手中有筆,心中有刀。
文人要做帶刀侍衛,保護的不是別人,恰恰是他自己。因為事情(尤其是文壇上的事情)的對與錯在當下常常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要隨時隨地準備做好防守反擊。這些年來對作家涉嫌抄襲、代筆等等的質疑與指控幾乎與我們如火如荼畝產超萬斤的“大躍進”式的文學創作局面如影隨形,其結果多半還不是多了一筆又一筆的糊涂賬!對也好錯也罷,賠了錢又能怎么樣?也未必就說明了什么問題!到時候看的還不是誰的氣場足誰的嗓門大誰更能做到臉不紅來心不跳泰山壓頂不彎腰,所以,由經驗凝練而成的真理是:對錯放兩邊,鋼刀擺中間。就算這鋼刀沒有開刃,只是虛張聲勢地耍那么幾下子,也能給自己壯壯膽,且能嚇對方一下嘛!
我們如今的各類社會焦點事件,就如同是海邊日夜不歇的潮汐,這一撥兒涌上來還沒看出個具體究竟,下一撥兒卻已經沖了過來,且打濕了你的腳面。因為達芬奇家具事件,所以郭美美事件只火了半個月的時間;因為賴昌星受審,達芬奇家具只火了一個禮拜;因為溫州動車出軌,于是賴昌星這家伙只火了一兩天……有人說,這回是武漢38歲的“貞操女神”橫空出世幫了韓寒的忙,因為人們對最新熱點的追逐不僅僅是喜新厭舊的問題,而且簡直已經偏執到了狗熊掰棒子的程度,哪怕曾經互掐的雙方是很“有戲份”的方舟子與韓寒。其實,簡單的對方、韓大戰進行一下階段性小結就會發現,韓寒的問題不是出在了他沒有刀子上,而是出在了他的刀子看上去實在太不鋒利,至少說明了這孩子不是整天磨刀霍霍的主兒。相比而言,倒是另一位不斷制造熱點話題的“文人”實在值得韓寒在此期間好好學習一番。這位“文人”抑或以文人自居的老兄手里攥的刀子不僅足夠鋒利,并且作為刀的主人,此“文人”也充滿了好斗的沖動和溢于言表的進攻性,換句話講,這位老兄的刀子握在手里基本上不是用來防御的,而是時刻準備著尋找獵物主動出擊的,此“文人”便是孔慶東老師。
我稱孔慶東為老師,是因為他是北大的教師,自稱曾多次被當下的北大學生評為北大教師里“最受歡迎之一”甚至“唯一”等等,我叫他老師只是表述上的方便而已。至于他的所謂“文人”身份,在他一罵正常工作的記者“去你媽的,滾你媽的,×你媽的”,二罵香港人是狗之后,有關他所謂文人的傳說,我就只能客氣地打上引號了。
我對孔老師的了解比對韓寒的了解還要更早一些,起初還是和文學有關。初始讀孔老師的文字,感覺不好也不壞,能讓人記住的顯然和文字沒有關系,而是他自稱的所謂孔子后裔,以及他在北大為人師表的身份。北大是什么地方?中國近代史上的那些大家巨擘多半與這所學校發生過關聯,他們給今天我們的印象從來都是學養深厚、溫文爾雅的。學養深厚就不說了,但很顯然,即使要做到溫文爾雅也是需要條件的,想當年,對于孔老師來說,渴望迅速成名,在其自身各方面條件并不突出的情況下,“出位”和“另類”幾乎是他的不二選擇。但是,選擇出位與另類,文學的場子未免又太小,教室的空間也實在有限,他又不能像當年辜鴻銘那樣留辮子抑或同時娶幾個太太并炫耀其“茶壺與茶碗”的理論,于是,到“百家講壇”上去,到社會上去,到廣大人民群眾最關注的社會熱點新聞現場當中去,成了孔老師義無反顧的選擇。真應了那句話,廣闊天地大有作為。而且,北大教師與所謂“文人”的身份,無疑也是孔老師得以“起飛”的雙翼。
然而,“百家講壇”上的孔老師顯然無法與易中天、于丹等人相提并論,不得不走下講壇的孔老師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為了在迅速走紅這條道路上只爭朝夕,他又選擇開罵了。對于孔老師身上濃得化不開的“殺氣”,我承認的確被“震撼”到了,滿嘴的打打殺殺,滿紙的刀光劍影,實在是嚇人得很啊!但“震撼”之余卻又是深深的不解,因為我實在搞不清楚這個可以隨時隨地破口大罵的人的真正動機是什么?難道就是為了吸引眼球而只爭朝夕地走紅嗎?按說,這世上比他倒霉比他窩囊比他有才比他憤世嫉俗比他大無畏的人有的是,何至于如此急不可耐要證明什么嗎?把“滾”、“×”“王八蛋”“你媽媽”“你奶奶”這些詞匯掛在嘴邊,跟飯館打出的招牌菜一樣,別人怎么想咱管不了,難道北大與他同校當差的同志們守著這么一個人不會心有余悸嗎?
2011年,模仿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余杰發表了《與孔慶東絕交書》。當年與孔老師私交甚好的余杰說了什么我都不記得了,只是記住了他最后奉勸孔慶東“最好去看看心理醫生”,而且要“馬上”。
1987年,美國哲學家雅各比在《最后的知識分子》一書中,認為真正的知識分子應當立足專業,放眼天下,用自己的言行和創作參與社會運轉。廣義地說,所有針對公共話題發表自己深刻見解,并進而引起社會關注、喚起他人作理性思考的人都可稱作是知識分子。雅各比接著說:“一個社會不能沒有知識分子,因為公共空間、公共輿論都需要他們的理性引導。”孔老師一定覺得自己是一位了不起的知識分子吧!而且他比別的知識分子看起來都要了不起,因為他可以像黑社會兄弟一樣活得自由自在,輕則罵街,重則拔刀。
對于各方的聲討,孔老師似乎不以為然,你看他微博里的這些話:“刷刷拉黑,真他媽的過癮!狗娃們,繼續上呀!”“昨天半夜至現在,粉絲增加數千,謝謝親們,包括漢奸兒孫們。”“爺是北大教授,怎么樣?眼紅了吧?漢奸王八蛋們!爺家來暖氣了,氣死你們這幫孫子!”這樣的語言,不要說是大學現任教師,也別說是一個所謂的“文人”,隨便一個正常人能說得出來嗎?說實話,我真的很擔憂孔老師的精神狀態。
當然,孔老師不僅僅是北京大學的教師,也不僅僅是所謂的“文人”,他自稱他還有一個重要身份,那便是“八路軍”(說不好哪一年入的伍),整天要把“漢奸”們殺光、砍光,不知道在孔老師眼里,怎么就有那么多的“漢奸”?且這“漢奸”還源源不斷、層出不窮。問題的關鍵更在于,孔老師以八路軍自詡,以李云龍自居,可他也不自己照照鏡子,演八路軍,合適嘛!
在接受訪問中,孔老師凜然正氣道:“你認為八路軍不應該罵漢奸嗎?罵漢奸是漢奸是辱罵嗎?”在孔老師嘴里,“漢奸”是個使用率極高的詞匯,顯然已經超過了他對吃飯睡覺等一些基本詞匯的使用,孔老師很有以他一己之利將一個漢語詞匯重新盤活的可能。然而,問題是,是誰給了他污蔑他人為漢奸的權力?有人或許會說,孔老師怎么罵怎么說那是人家的自由,而且人家罵來罵去也基本上不罵當今的文壇。那好,咱們就找一條孔老師最近的且和文學沾邊的話題來說一說。
位于北京東總布胡同24號院的梁思成林徽因故居終于被拆了。梁林故居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北平文化界人士重要的聚會場所,哲學家金岳霖、作家沈從文和蕭乾等都是這里的常客,冰心以這里為題材寫過小說。這里就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著名的“太太的客廳”所在地。拆了嘛,也就拆了,社會各界一如既往又是反對聲一片,但卻無能為力。在這一片反對聲的對面,我們又聽到了孔老師的聲音,作為靠幾本中國現代文學專業教科書吃飯的北大教師,孔老師雖然這一回沒有罵大街,可他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地別具一格:“是不是所有名人故居,都要保留?我這個問題,恐怕是沒有人提過。啥叫名人,這得鑒定吧?孔老師算不算名人?是不是我家住那破房子,一路都得留著?就不管周圍城市建設怎么怎么發展?‘這是孔老師住過的,都得留著?’從哈爾濱一直留到北京,那我住過的多少地方,都得留著嗎?今天還不用留,五十年后留,合理嗎?是不是所有的名人故居,都要保留?什么樣的名人故居要保留,這是不是得探討一下……我們不能說凡是一個名人,他住過的地兒,都得留下來,那樣就有點變成是不是不講理了?”顯然,在以研究現代文學作為飯碗的孔老師眼里,梁思成也好,林徽因也罷,都應該算不上是什么名人,即使算,肯定不是那種“夠份兒”的名人。梁思成嘛,就不用說了,搞建筑的;林徽因也是搞建筑的,當然,好像寫過點兒東西,就算作家吧,但這位讓徐志摩跟金岳霖喜歡到不得了的女人顯然是入不得孔老師法眼的。而且,孔老師拿自己住過的房子與被拆的名人故居類比,聽起來怎么那么讓人別扭呢!印象中好像能夠有幸被孔老師經常提及的現代作家只有魯迅,這倒是有緣由的,因為孔老師一度就被眾多“孔迷”稱之為“當代魯迅”。
可是,魯迅說得好——“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斗”。看看魯迅的文章,那才是常人可以閱讀卻難以仿效的,“罵”人要罵得藝術,“罵”得讓人信服,而不是破口大罵,不是潑婦罵街,孔老師的“成就感”似乎門檻兒低了點兒吧。
真八路軍李云龍是“亮劍”,假八路軍孔老師是拔刀。對于侵略性和表演欲很強的人來說,帶刀似乎是必須的,因為在面對真文人的時候,他要用這刀來冒充黑社會;面對黑社會的時候,他會掩去刀光,會做出一個符合禮教的文人的模樣以取得尊重。但既然是帶刀了,就總歸不能消停,總歸是要時不時地拔出來耍一耍。應該說,孔老師比韓寒要成熟許多,不是臨陣磨刀,更不會退避三舍,孔老師并且懂得,甭管是在哪一片“戰場”上,永遠是先下手為強。那日,有人拿給我一張電影票,說是美國片子,有工夫的話可以去看看“解解悶”,耳畔竟冷不丁冒出來孔老師的“至理名言”,算不上聲震八荒,卻也是擲地有聲——“我不知道中國人為什么這么無恥,不看美國大片,你會死嗎?為什么你非要看美國片,你還是人嗎?你以前不看的時候不是活得很好嗎,為什么要看。”不好意思,我竟為了看不看這場電影,“思想斗爭”了二三十秒時辰。
賈平凹說:“只有在寫作時,我才會無所不能。”這是符合文人狀態的。當一個所謂的“文人”時常感覺自己在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無所不能的時候,這事兒,就有點兒麻煩。
忽然就想起來一首唐代的邊塞詩,作者名不詳,卻是從小就熟背過的: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
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
這首詩前兩句的意思是說天上有北斗星,使人辨認方向,不至于迷路;地上有大將軍哥舒翰,他通宵帶刀警備,使自己守衛的地方高枕無憂。我給改了一下,就是現在的“北斗七星高,文人夜帶刀”。是調侃也不是調侃,感覺現在有些文人抑或所謂“文人”,實在是有點兒不像文人,要是讓他們改行打架,也算是不屈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