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成見
幾十年了,我總愛讀點文學。一讀就想寫,一寫就想到“生活”,一想到“生活”,就想到故鄉。
在眼前激變的時代里,千千萬萬農人從廣闊的天地呼啦啦涌入鋼筋水泥建筑的叢林,涌入到重金構建城市的狂熱中。誰不說摩天林立的鬧市好,曾幾何時,那“誰不說俺家鄉好”且讓人動心動容的傾述已然遠去。
時光過去十年有余,當初從大巴山深處,從我的故鄉去往一個又一個更大的鬧市。幾許人生咸淡,幾許世事滄桑,幾許“吃盡百味還是鹽,穿盡綾羅還是棉”的體悟之余,千思百念,夢里仍是故鄉的人和事……
不時回到故里。鱗次櫛比的高樓,星羅棋布的公司,縱橫交錯的街道,熙來攘往的車水馬龍,綠影曳紅的酒肆、商廈……令人心旌搖蕩之際卻仿佛置身在曾經相逢相識的那一個又一個擴容再擴容、爬高再爬高的鬧市。那鬧市里不知是張三李四的張張面孔,不知就里地竟累積于故里,令人陷入難以言喻的驚詫莫名中。一陣無言的炎涼感蕩漾在心頭,于是禁不住想:曾經心事浩茫與柔情萬丈的故舊、親朋,今在何方?
手機的鈴聲漾起“你快點來?……”“我馬上到……”無處不在的茶樓、娛樂中心,一時半刻便成了眾生相聚相會的樂園。
幾多寒暄,幾多舊話,“吸煙有害健康”的警示卻如嘴里吐出的裊裊青煙,將“有害”之物你尊我敬之余,仨仨倆倆便在“雀舌”或“毛峰”的清香中圍坐于張張“機麻”。大約是彼此久未謀面卻又不曾相忘,聚足了精氣神的大伙笑容可掬。忽然,一聲“定莊”之后,一雙雙靈動之手將在機器操控下于桌面“脫穎而出”的圣物——“筒條萬”——或摸或抓,井然有序而又風風火火布起陣來。
頃刻之間,一道道云譎波詭、諱莫如深的“長城”映入眼簾。
這時,一位朋友一面出牌,一面感觸多多道:“據說這一塊塊麻將是北國那舉世無雙的長城磚石之魂,因而可操作性無限,譽為‘國粹’。”他說著環視大伙,“如果將當代諾貝爾發明獎授予吾輩一位先祖,是頒給秦始皇,還是麻將的始作俑者?”頓了頓,他笑起來,“都不明白吧?因此我們一天到晚在桌前‘研究’”。說著,他定睛看我:“久居外地也這樣打發時光嗎?”
“問的是廢話喲!”另一位朋友接著道,“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上,哪兒沒有翻天覆地的麻將聲聲?可謂一片和諧、一片升平、一片盛世情景。寒來暑往,風里雨里,逐其情,戀其意,蕓蕓眾生,勞其心智,空乏其身,不舍晝夜。究其如此傾城傾國豪舉之原因,或娛樂娛樂,過把賭癮;或為權為利為讓人給力助推‘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或麻將這玩意兒魅力獨具,誘惑難擋——甭管怎么說吧,關鍵還在于這麻桌上七大姑八大爺一律平等,人人都有坐莊時刻,個個都有機會風生水起、虎嘯龍吟。而眼前來錢快的股市、樓市和錢市,大都是有權有勢卻又無賢無德的人在瓜分財富,這個有特色的現狀弄不懂,因此啊,所以啊——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只到‘長城’稱好漢吧……”
“天上刮風下雨還是出太陽?哎哎,你我非仙非圣想那么多、說那么多干嗎?”先前對麻將津津樂道的朋友此刻對別人的敘說、疑慮不屑一顧。他巡視一眼滿桌的局勢,情意切切道:“你我凡人只曉得人間煙火,柴米油鹽當歌,妻室老小當歌,朋友當歌,麻將當歌。”聽著這些街談巷議,歲歲年年完全爛熟的俚言俗語,大伙一時漠漠然然。然而,這朋友卻在多余的無用的話中別有一番見地:“就這日復一日的日子,朝朝暮暮,心神所馳,心情所往,心境所在,沒體驗到個中快活勝似天上宮闕。人都在天上了,我等我輩,就此一生,足矣、足矣!”大伙幾聲燦笑,然后默然。片刻的靜寂像是都在靜心品味朋友的人生“哲理”。人生似乎已沒有了什么奢望,靈與肉皆已無韻味,已無斤兩,這樣活著任憑氣候冷暖、今昔何年,皆已心安理得,心滿意足。見大伙默然無言,這朋友手指敲擊桌面提醒大伙:“諸位須知,筑‘長城’是功夫活,心無二用方才左右逢源。”說著,自覺卓有獨見的他,禁不住高聲哼起帶“色”的“連花落”(蜀中一種曲調)來。
“好一個‘處世不驚’者!”適才對眼下世道頗有感悟的友人驟然爆出一嗓子贊賞。他睖視著自得其樂的朋友欣賞式地一笑,不緊不慢道:“人間煙火從何而來?爹媽的遺產繼承?三親六戚相濟還是艷遇裝飾了你的夢?說到底,靠的是經濟增長。經濟增長便是人間煙火,你我賴以生存的除了麻將還是麻將。”末了,他仍舊挖苦被“夸贊”的朋友:“這樣一臉太平,心無旁騖的樣子做給誰看呢?是不是也一樣地裝‘楚’喲!這樣未必就永葆了什么?”
面對他人意欲窮根究底的戲語,被嘲謔者發現了什么似地咧嘴笑起來:“老是‘楚’來‘楚’去,潛意識里正思之若渴么?”這朋友對人生百態,對紙醉金迷的世界沒少知覺似地一半正經一半解嘲道,“在這做什么都叫‘轉型’的時代,真真切切的‘楚’,其實都在深山老林,這市上哪里找去?”他瞅瞅大伙,接著道,“你我這等公民,原本就是良民,舉手投足,有什么需要‘裝’的!要說‘永葆’了什么’?便是永葆了本色。這本色是歷史鑄成的,是這個時代已然缺少的真誠……”他咽住話,好一陣才接著道:“這年頭又有多少人了解什么是‘本色’呢?”說著,他的眼深處綻出一簇坦然的亮烈,見大伙齊齊凝神注視著他,直覺一股灼熱在喉頭奔突,頓時,話語像開了鍋的水漫著熱氣:“想當初,舉國改制,你我眾人或分流下崗,或買斷工齡,那時,千萬顆心無不惶惑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唉,一生的惆悵凝結在那一刻,一生的追尋跌入那一刻。然而,你有我有大伙都有的純正、純樸、純愛,誰能料到在慷慨悲歌的放浪中成了無用之物。那更早的一些年頭,人心都渴望好光景,又誰不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廢寢忘食大干、苦干、實干,用青春賭明天?如今,何處沒有唱歌跳舞的歡聲笑語?什么吃呀喝呀只怕不愛,什么穿呀用呀惟恐消費不快……嗨!過去想也不敢想的這日子,只覺所有的渴盼都綻出快樂無比。可誰想——”他長嘆一聲道:“有人非要‘一面吃肉一面罵娘’,這豈不是吃飽了憋得不自在嗎?”
剛才對他人既“贊賞”又揶揄的朋友此刻只覺一口苦澀在唇齒間游弋。他抬起眼,見近在咫尺的朋友又仿佛相距遙遠。人乃俗物,非常在乎已經得到的東西,而且,習慣攀比的天性又容易找到依據。他多么希望快快活活和氣定神閑永遠停留在大伙臉上。他不由涌起一種抑制不住的沖動,將一枚麻將拈起亮給大伙,然后情有獨鐘地說道:“這玩藝附了魂靈尚且千思百慮,變化萬千,而人之為人,是不是更應有真知灼見?進而透明著這個時代的不明,完美著這個時代的不美。”
“就你‘獨醒’,就你八卦完了?”早先那被揶喻的朋友這時忍不住發出質疑,發出異議,“如今我國GDP總量已經超過日本,坐上了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交椅。這樣的變化,這樣的成就,你也該高興點嘛!”
“這樣的排名有什么實際效用?”應答的朋友把該他出的那張“牌”捏在手中一動不動,提高了聲音道:“改革就是藏富于民,讓眾人富起來。”說著,他將目光罩著大伙,慨然道,“雖以為芝麻鹽無足輕重,該撒不能忘啊!”他一面說,一面迎以大伙探究的目光,“要是真不懂,明天換個地方——去水上清醒清醒!”
“登船還不如上山呢!”習慣了持異議的朋友仍舊發出異議,“要是去水上,眼里被流動的東西晃悠,心頭再被忽悠,不就更不懂這個現狀了喲!還是到‘農家樂’去樂吧。”
我不解情由,看看張三,又望望李四:“這環境不是很好嗎?”
“琳瑯滿目,氣派時尚,精典超前,可謂神仙快活的地方。”有人無比感慨,“然而——”他欲言又止,慢吞吞道,“人卻被儲藏,被包裹,被宮禁似的在其間吐故納穢,相互應和;空調不歇氣,安逸得這人軟綿綿的,真不知啥子毛病什么時候一下子從身上冒出來。而城外,‘農家樂’,雖簡樸,卻宜人;吃的是田間菜,喝的是山中水,放眼望去,處處綠茵茵、綠瑩瑩、綠油油。那天空么,說句大白話,云也要白嫩些,就像青春少女的臉,讓人長精神”。
“那就讓‘精神’永駐呀!”“把老婆孩子都帶上吧!”“別忘了還有小寶寶……”有人扮起了狗吠貓叫。
眼前一切讓人不解,為什么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本地的人想出遠門,遠方的人想回故鄉,終究要往哪兒去?我們憋足了勁來來去去想要什么?故鄉與他鄉,時下又有什么兩樣?正恍惚間,只見桌面上原來戰況迷眼的布陣,幾經鏖戰之后,“筒條萬”之薈萃不復存在,被大伙從桌面齊唰唰一下子翻江倒海似地推入機器的攪拌聲中……
“想寫東西,回家鄉體驗生活。”不過聊以自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