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清狂
最早看到沈從文的名字,我還很小,但會猜想這人莫非是兵哥棄武從文。后來知道果然是當過兵,沈岳煥是他的本名,湖南鳳凰人,生于1902年。二十一歲北漂進京,創作抒情體小說,被稱京派小說家。
聽人說他只有小學文化,我很驚訝,用心查找資料。沈岳煥六歲進私塾,背誦《幼學瓊林》、《論語》、《詩經》等,經常說謊逃學。十二歲才上正式小學,不到兩年就混到湘西土著部隊去,他自己說當時只有十三歲半。在兵營里遇上一個文書,教他很多文史知識。他臨寫過《曹娥碑》,常常翻閱一部厚厚的《辭源》,讀過《秋水軒尺牘》、《西游記》、《說部叢書》、《花間集》、《西清古鑒》、《薛氏彝器鐘鼎款識》……你敢說他只有小學文化?
他也接受新文化,常關心《新潮》、《改造》等刊物。是一名向往自由,投身文學革命陣營的戰士,雖然沒上過什么學校,卻當過編輯,當過幾個大學的教授,培養弟子成名。有人說:“沈從文只念過小學,對漢語的貢獻比所有念過中文博士的人加起來還多。”
我見過他的書法條幅、信札、手稿等,用筆沉著,渾樸溫和,有章草味道。證明他臨過碑帖,下過功夫。那個時代作家多用毛筆寫稿,哪有鍵盤碼字?不練好字怎么行?
我讀過他一篇《談寫字》,不是講寫字的技法,而是評論中國書法問題。他認為社會上的附庸風雅,使中國書法藝術墮落。
他說:“不幸得很,中國社會上許多人到某一時都歡喜附庸風雅,從事藝術。惟其傾心藝術,影響所及,恰好作成藝術進步的障礙,這個人若在社會有地位又有勢力,且會招致藝術的墮落。最顯著的一例就是寫字。”
他剝下戕害藝術的玩票者的褲子,狠狠抽打一屁股。
他還說:“糟的倒是另外一種過分重視它而又莫名其妙的欣賞者。這種人對于字的本身美惡照例毫無理解,正因其無理解,便把字附上另外人事的媒介,間接給他一種價值觀。把字當成一種人格的象征,一種權力的符咒;換言之,欣賞它,只為的是崇拜它。”
他舉了實例,英國派來專家選故宮古物到倫敦展覽,凡有乾隆皇帝題字的就帶走。中國委員覺得這種“毛子精神”十分可笑。
沈先生說,其實中國的藝術鑒賞者何嘗不是這樣。今年常見吳佩孚畫的竹子,馮玉祥寫的白話詩,注意的人真不少。假石濤八大賣高價,還很容易找到買主。
稍為涂抹兩下的朝野要人,把字畫作副業收入居然十分可觀。凡此種種,就證明“毛子精神”在中國更普遍存在。
他說:“便正好仰賴到一群藝術欣賞者的糊涂勢利精神,那點對于藝術隔膜,批判不苛刻,對于名公巨卿又特別容易油然發生景仰情緒作成的嗜好。山東督辦張宗昌雖不識字,某藝術雜志上還刊載過他的一筆寫的虎字!”
可見浮躁的媒體無知加無聊,賣力吹捧偽藝術,為之涂脂抹粉貼金箔。
他說這樣無形中獎勵庸俗與平凡,標準越低,充行家也越多。尤其是寫字,仿佛更容易玩票。如游山常看到“當代名人”的題刻,把好好的石頭臟毀,來虐待游人的眼目。
所以說“分工”是挽救書法藝術墮落的一種辦法。專家必須是繼往開來者,你沒有這能力,終日涂抹自得其樂,只是業余玩票。如果讓這些人強充風雅,這種“專家”一多,結果促成一種風氣,便是以庸俗惡劣代替美麗的風氣。
他提出兩種辦法:一是把寫字重新加以提倡,使它成為一種真正特殊的藝術,使玩票者無由插手:二是索性把它看成一種一般的行業,讓各種字體向工匠抄寫手看齊,以至于玩票者不屑于從事此道。
以上意見宣示沈先生對中國書法的墮落感到痛心,滿懷憂慮,大膽吐露自己真切感情。這篇文章發表于1937年5月,距今已有七十五個年頭。直到今天仍有現實意義,好像他所說的就是針對眼下社會弊病。
沈先生可是一位寬和仁厚的人,他能容忍不發怒。新中國成立后,他退出文壇,從事文物考古研究。他很少這么生氣,激烈抨擊惡俗。
他于1988年去了天堂,享年八十六歲。如果沈先生天上有知,看到本山大叔玩票涂鴉“龍騰鳳舞”橫披,拍賣了九十二萬人民幣,肯定會大驚,仰天長嘆,唉,藝術墮落已無藥可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