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明
(中山大學圖書館,廣東 廣州 510275)
林 明 男1967年生。博士,副研究館員,副館長。
曝書是通過將文獻在干燥的環境中晾曬降低文獻的濕度從而使害蟲和霉菌無法生存、不再滋生的非常有效的物理方法。古人很早就對環境潮濕容易使文獻等儲藏物遭到蟲蛀和霉蝕這一規律有了充分的認識,所以通常在每年的一定時候,將所藏文獻搬出來晾曬,使文獻保持干爽,以去蠹防蟲蛀霉變,此即謂曝書。由于這種方法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簡單易行,效果顯著,因而得到廣泛推行,成為我國古代公私藏書經常使用的防止文獻潮濕霉變和生蟲的保護圖書的方法,并且在藏書家的心目中有著重要的地位,正如古人有云:“昔人謂積書遺子孫,子孫未必能讀,我不望其能讀,但望其能曬耳!”[1]
關于曝書的最早記載始見于《穆天子傳》卷五:“仲秋甲戌,天子東游,次于雀梁,蠹書于羽林。”郭璞注云:“謂暴書中蠹蟲,因云蠹書也?!盵2]晉代從戰國時魏王的墓中發現了一批先秦的竹書,后整理成《竹書紀年》、《穆天子傳》等。《穆天子傳》為晉咸寧五年(279)汲縣民盜掘魏襄王墓所得竹書之一,共6卷。書中記載了周穆王駕八駿西游的故事。后雖有人疑為偽書,但一般認為它是周穆王至魏襄王間的傳聞記錄。由此可見,可能早在西周就已用曝曬的方法來保護圖書了。
曝書在漢唐時期已形成風俗。據唐徐堅《初學記》卷四所引:“崔 《四民月令》曰:七月七日作曲,合藍丸及蜀漆丸,暴經書及衣裳?!盵3]崔 為東漢人,農歷七月七日,為了防蟲,民間有將圖書、衣物拿出來曝曬的習俗。三國時期有司馬懿曝書并有人為之喪命的記載:“宣帝(司馬炎稱帝后對司馬懿的追稱)初辭魏武之命,托以風痹。嘗曝書,遇暴雨,不覺自起收之。家唯有一婢見之,后乃恐事泄致禍,遂手殺之以滅口。”[4]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載:“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臥。人問其故,答曰:我曬書?!盵5]7月7日,大家都曬書晾衣。郝隆也在庭院中對著太陽仰臥,做曝書狀。謂曬肚皮也就是曬書,借以夸耀自己腹中的才學。
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對當時的曝書進行了詳細的描述:
五月濕熱,蠹蟲將生,書經夏不舒展者,必生蟲也。五月十五日以后,七月二十日以前,必須三度舒而展之。須要晴時,于大屋下風涼處,不見日處。日曝書,令書色 。熱卷,生蟲彌速。陰雨潤氣,尤須避之。慎書如此,則數百年矣。[6]
賈思勰不僅對曝書進行了理論性的闡述,還有曝書實施細節的描寫。唐代也有曝書活動。唐“武平一徐氏法書記,親在禁中見武后曝書”。[7]唐李邕《李北海集》卷一《日賦》載:“始曝書兮多暇,復炙背兮成趣”;[8]唐柳宗元《龍城錄》也有:“一日因曝書雷雨忽至”。[9]孫從添《藏書紀要·曝書》云:“漢唐時有曝書會,后鮮有繼其事者,余每慕之,而更望同志者之效法前人也?!逼鋵嵠貢顒釉谒未鞘制占?。無論官府藏書還是民間藏書,都有定期的曝書活動。尤其是兩宋館閣曝書已形成制度,并有專門的曝書會。
北宋太宗時館閣曾曝書會?!坝何踔校ㄐ希┇I《禮選》二十卷,上嘗因內閣暴書,覽而稱善,召 同觀,作《禮選贊》賜之?!盵10]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曰:“端拱元年,以崇文院之中堂置秘閣,命吏部侍郎李至兼秘書監,點檢供御圖書,選三館正本書萬卷實之秘監以進御,退馀藏于閣內。又從中降圖畫并前賢墨跡數千軸以藏之。淳化中閣成,上飛白書額,親幸召近臣縱觀圖籍賜宴。又以供奉僧元靄所寫御容二軸藏于閣。又有天章、龍圖、寶文三閣,后苑有圖書庫,皆藏貯圖書之府。秘閣每歲因暑伏曝書,近侍暨館閣諸公張筵縱觀。圖典之盛,無替天祿、石渠、妙楷、寶跡矣?!盵11]
丘浚《大學衍義補》卷九十四記載了宋神宗時的曝書制度:“神宗元豐三年,改官制,以崇文院為秘書省,刊寫分貯集賢院、史館、昭文館、秘閣經籍圖書,以秘書郎主之,編集校定,正其脫誤,則校字郎正字主之。歲于仲夏曝書,則給酒食費,諫官、御史、待制以上官畢赴?!盵12]
北宋錢穆父《和閣老舍人曝書會》詩也記述了當時館閣曝書的盛景:
天祿圖書府,蕓簽歲曝頻。幡經窮藏室,賜會集儒紳。顧陸高標好,鐘王妙入神??蔁o丹槧吏,來預石渠賓。[13]
說明北宋館閣圖書已經實行了每歲曝書的制度,并成為學人聚會的盛事。前文提到北宋丞相文彥博參加過秘書省的“曝書宴”,說明曝書活動除了可以防潮濕、避霉蟲外,還是士大夫間互相切磋學問、聯絡情誼的集會。
宋哲宗時期,館閣曝書會曾一度中斷廢罷。元佑四年(1089),經秘書省上請重又恢復。南宋重建秘書省后文獻收藏得到了恢復和增加,曝書制度又得到恢復和堅持。[14]《南宋館閣錄》載:“紹興十四年(1144年)五月七日,秘書郎張闡言:‘本省年例入夏曝曬書籍,自五月一日為始,至七月一日止。’從之?!盵15]陳睽還介紹了曝書會的具體情況:
紹興十三(1143)年七月,詔秘書省依轔臺故事,每歲曝書會今臨安府排辦,侍從、臺諫、正言以上及前館職、貼職皆赴。每歲降錢三百貫付臨安府排辦,從知府王映之請也。
二十九年(1159)閏六月,詔歲賜錢一千貫,付本省自行排辦,三省堂廚送錢二百貫并品味生料。前期,臨安府差客將承受應辦,長、貳具 請預坐官。是日,秘閣下設方桌,列御書、圖晝。東壁第一行古器,第二、第三行圖畫,第四行名賢墨跡;西壁亦如之。東南壁設祖宗御書;西南壁亦如之。御屏后設古器、琴、硯,道山堂并后軒、著庭皆設圖畫。開經史子集庫、續搜訪庫,分吏人守視。早食五品,午會茶 ,晚食七品。分送書籍太平廣記、春秋左氏傳各一部,秘閣、石渠碑二本,不至者亦送。兩浙轉運司計置碑石,刊預會者名銜。
三十年,「玉堂宸翰」石刻成,翰林學士周麟之請即曝書會宣示,仍分賜預會官。詔從之。[15]
以后曝書會可能因各種原因中斷了一段時間。南宋淳熙五年(1178)又下令秘書省恢復每年的曝書制度。
淳熙五年六月十九日,詔秘書省曝書會久廢,令今年舉此故事,仍仰臨安府排辨。以九月二十三日會于道山堂,侍從、給舍、臺諫、正言以上及館職、前館職、貼職、寄職赴坐者四十八人,鋪設圖畫、古器、琴硯如紹興十三年之制,分走紙籍、香茶有差。三省、樞密院兩廚各送思堂春酒三十瓶,折食錢一百千。
六年九月,詔自來年以后,曝書會并用七月七日。
此后至慶元二年(1196)每年都由尚書省奏請舉行曝書會,日期在7月7日,由秘書丞主持。[15]
宋代除了官府藏書有曝書活動外,私人藏書也經常有曝曬活動。據宋費袞《梁溪漫志》卷三記載,著名史學家兼大藏書家司馬光(1019~1086)的讀書堂藏書也每年都要曝書:
司馬溫公獨樂園之讀書堂,文史萬余卷,而公晨夕所常閱者,雖累數十年,皆新若手未觸者。嘗謂其子公休曰:“賈豎藏貨貝,儒家惟此耳,然當知寶惜!吾每歲以上伏及重陽間,視天氣晴明日,即設幾案于當日所,側群書其上,以曝其腦。所以年月雖深,終不損動?!盵16]
元代也有曝書的記載。王士點等云:“至元十五年(1278)五月十一日,秘書監照得:本監應有書畫圖籍等物,須要依時正官監視,子細點檢曝曬,不致蟲傷 變損壞外,外據回回文書就便北臺內,令兀都蠻一同撿覷曝曬?!盵17]元初文學家、藏書家王惲在《王氏藏書目錄序》中說:“至元四年秋七月曝書于庭,與兒子孺校而帙之,則各從其類也。”[18]說明元代的官私藏書均有曝書。
明朝官府藏書集中在文淵閣、國子監、皇史 等地,均有曝書的慣例。文淵閣大學士丘?!对L求遺書疏》介紹了國子監曝書的情況:“每歲三伏日如宋朝曝書,給酒食費之類,先期奏請翰林院,量委堂上官一二員偕僚屬,赴國子監晾曬書籍,而查算畢事,封識扃鑰,歲以為常。南監鑰則付南京翰林院掌印官收掌,其曝書給酒食亦如北監之例?!盵12]皇史 建于嘉慶十三年(1534),專藏圣訓、實錄、玉牒等。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四風俗記載:“六月六日本非令節,但內府皇史 曬暴列圣實錄、列圣御制文集諸大函,則每歲故事焉?!盵19]明后湖黃冊庫規定,每五日一次晾曬,天寒及霉雨季節則不曬冊。[20]
明代書院藏書也實行曝書。白鹿洞書院山長李資元嘉靖四十五年(1566)所作《白鹿洞學交盤冊序》稱,每年四季,遇濕氣則加曝曬,有塵垢則加展拂,照類收拾,使經久不壞。[21]
明代私人藏書曝書,邵寶有《曬書》詩云:“連日曬書如曬麥,人間耕學本來同。”明代范欽天一閣之子孫,“例于黃梅節后,公集曝書”。杭州藏書家馮夢楨,也非常重視定期性的曝書活動。他曾經告訴友人日:“拙園藏經如故,三年內會曬一次?!盵22]他曝書時還邀請其門人嘉興藏書家李日華一同參與:“即日往拙園,有曬書之役,計初秋可發也。”[23]
清代官府藏書曝書始于康熙元年,“秘閣曝書,以每年三月六日,康熙壬寅(康熙元年1662)始也?!盵24]在《四庫全書》開館4年后,大學士舒赫德奏請按照宋代曝書制度擬定《四庫全書》管理辦法,每年五六月間曝書,并設置文淵閣檢閱官等專事曝書檢點事宜等?!肚逋ǖ洹酚涊d,“文淵閣直閣事六人,……兼充掌典守厘緝之事,以時與校理輪番入直,凡春秋曝書,則董率而經理之”。[25]清內閣大學士翁方綱曾參與文淵閣的曝書:“《全庫全書》告成,初定以五六月,仿宋代秘書省仲夏曝書之制,后改定三、六、九月。”由于《四庫全書》卷帙浩繁,每次曝書都要持續10余日。[26]正如陳登原所說:“第曝書之事,單純寡味,其人存,則其事舉;其人亡,則其事廢者也。大抵藏書愈多,則曝書愈艱?!盵27]所以,到了乾隆五十三年(1788)十月二十三日乾隆帝又發出“毋庸曝曬”的圣諭:
向來文淵閣藏庋《四庫全書》,設有領閣、直閣、校理、檢閱等宮,原不詳立規條,以摯責成。所有司事收發,一切不免彼此推諉,是以內閣、翰林院、內務府、奉宸院各衙門經理,即曝曬書籍,插架歸函,竟未能順敘,殊非慎重秘書之道……至各書裝貯匣頁用木,并非紙背之物,本可無虞蟲蛀。且卷帙浩繁,非一時所能翻閱,且各人抽看曝曬,易致損污,入匣時復未能詳整安貯,其敝更勝于蠹。嗣后止須慎為珍藏,竟可毋庸曝曬。[28]
曝書制度在清朝的官府內閣藏書斷續執行,同治年間文津閣還間或有曝書活動。第四部《四庫全書》于乾隆五十年(1785)春送藏文津閣之后,熱河總督即指派專人管理,并依照文源閣曝書之例,每年夏季曬書一次。道光以后,由于經費不支,曝書自行停止。管理也逐漸松弛。至同治時期,因文津閣年久失修,雨水滲漏,閣書沾濕嚴重。熱河都統麟慶立即奏請修復,并將受潮的數十函書籍曬干后重新庋置閣中。此后,麟慶又奏請自同治七年重新恢復曝書成例,所需經費從經管衙門公項支給,歸于年例開銷。這樣,文津閣的書籍管理才得以維持下來。
清朝書院藏書有了很大發展,亦有專門的曝書制度。如光緒二十一年(1895)安徽于湖中江書院《募捐書籍并藏書規則》云:“每年曬書,歸正副辦酌請精細人陸續收曬,務須親自檢點。年底,邀各首事齊赴書院公同查驗。”[29]光緒二十四年(1898)大梁書院《藏書閱書規則》:“所存各書,每至伏日,酌量抖晾一次。由司書吏呈明監院官遴派數人,細心經理,勿使凌亂?!盵30]
寺廟藏經也會定期曝曬。曬經之時,為了讓經書能夠曬透,僧人趁機召集鄉村老婦開“翻經會”,由她們在烈日下翻經曝曬,宣稱“翻經十遍,再世可轉男身”。[31]
清代私人藏書更是廣泛實行曝書制度。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也是一個藏書家,其《楝亭詩文鈔·曝書》云:“十五年間萬卷藏,中年方覺曝書忙,遙憐揮汗繽翻處,時有微風送古香。”
山東楊氏海源閣也有曝書的傳統。海源閣楊氏后人楊敬夫說:
我家遵守舊規,每二年或三年必曬書一次,全家共同從事,并預先邀同親友數人幫忙,由清明節起,至立夏止。據先世遺言云:‘夏日陽光強烈,書曝曬后,紙易碎裂,不耐久藏,且時多暴風雨,有卒不得收拾之虞;秋季多陰雨,潮濕氣盛故易襲入書內。清明節后氣候干燥,陽光暖和,曝書最為適宜,立夏后漸潮濕,即不宜曬書矣。“海源閣藏書盡屬珍本,外有木匣,內有錦函,曬書時將每冊書按次序散列案上,在陽光下曬一至兩個小時即移回室內,再按原來次序排列原架隔上,并用白絲棉紙將樟腦面包成許多小包,隨書在函中放入一二,但不得放入書中。此番工作之后,五至七天內上午十時至下午四時,將藏書樓所有門窗悉數打開,以使日暖風和之氣徐徐進入,并將架隔上浮塵撣盡。過此時期即將全部門窗重行關閉,嚴密封鎖,同時封條安藏。[32]
清代瞿紹基鐵琴銅劍樓的藏書“每歲必取出一曝,而曝書有一定時日,故所藏書,因保存與曝書之得法,能歷久不蠹”。
1921年1月,《江蘇省立第一圖書館保存善本規則》中還規定:“檢有略帶潤濕者,除春秋兩季曝外,當擇風日晴和之候,不時曬晾之?!盵33]至今,還有部分圖書館、佛寺道觀和民間私人藏書仍沿用曝書之法。
《齊民要術》最早論述關于曝書的具體實施方法:“五月十五日以后,七月二十日以前,必須三度舒而展之。須要晴時,于大屋下風涼處,不見日處。日曝書,令書色 。熱卷,生蟲彌速。陰雨潤氣,尤須避之?!盵36]時間是在5月15日至7月20日,[34]在晴天風涼處,不能在太陽下曬。
關于曝書的時間,古代做法各異。東漢《四民月令》:“七月七日,暴經書及衣裳。”郝隆曬肚曝書也是在7月7日。《晉書》載“魏武辟高祖,高祖避以風痹。七月七日高祖方曬書,令史竊知,以告。重辟之,而應命”。講的同樣是司馬懿稱病在家曝書的故事,曝書的時間仍在7月7日。南朝梁書畫家劉彥齊“其所藏名跡,不啻千卷,每暑伏曬曝,一一親自卷舒,終日不倦?!盵11]時間在夏伏天。
唐時曝書未見有詳細的記載,不知何時進行。宋代秘書省曝書活動記載較為詳細,曝書的時間也各異。丘?!洞髮W衍義補》記載北宋神宗時秘閣曝書的時間在仲夏,《南宋館閣錄·續錄》記載:“十四年五月七日,秘書郎張闡言:本省年例,入夏暴曬書籍,自五月一日為始,至七月一日止。從之?!盵15]農歷5月至7月正為仲夏,所以謂從之?!赌纤勿^閣錄·續錄》記載的其他曝書時間在9月的有兩次,在8月的有4次,在7月的有10次,其中7月7日最多。[35]司馬光曝書的時間在每年的上伏(5月下旬)及重陽間(9月9日)。
元代曝書時間據《秘書監志》載為5月11日,另據王惲《王氏藏書目錄序》載為7月。
明時曝書多承宋制,曝書時間多在六七月。如皇史 曝書也在每年的6月6日。天啟年間明司禮監大藏經廠“六月六日,奏請曬晾”。[27]但王世貞曬書是在春天。[35]天一閣曝書則在每年的梅雨季節后,按照寧波的氣候,也應在6月之后。
清時文淵閣曝書的時間在每年的三六九月。民間曝書有在三伏天的,如藏書家張載華云:“近日有快事二:三伏曝書數十日,不遇疾風暴雨;檢酒庫得數年前所遺舊釀一 ?!盵36]
孫從添《藏書紀要》說曝書須在伏天,秋初亦可。而葉德輝《藏書十約》認為七夕曝書不適合南方濕熱的氣候,南方曝書應該在八九月秋高氣清之時。
古人以七夕曝書,其法亦未盡善,南方七月正值炎熏,烈日曝書,一嫌過于枯燥,一恐暴雨時至,驟不及防。且朝曝夕收,其熱隔宿不退,若竟收放櫥內,書熱力不消,不如八九月秋高氣清,時正收斂,且有西風應節,藉可殺蟲。南北地氣不同,是不可不辨也。[37]
山東海源閣曝書在清明和立夏之間,也就是四五月間。梁鼎芬《豐湖書藏四約》記載的曝書日期為每季度各曝一次:“每年按季曬書一次,二月二十二日,五月二十二日、八月二十二日,十一月二十二日,均至二十五日。曬書要擇晴日無風。”
從以上記述可以看出,每年從二月到十一月都有曝書的記載,其實如果詳細去查一下歷史上的曝書日期,或許可以看到幾乎全年都有人在曝書。每年確定具體日期曝書的大多為官府藏書,或許為操作方便。而藏書家則大多隨興擇日而為之。[38]
曝書就是將較為潮濕的圖書放到較為干燥和涼爽的環境中進行水汽蒸發,使其達到適宜的溫濕度,尤其是濕度的過程。所以,曝書日首先要滿足的條件是氣候較為干燥,晴朗而溫度不能過高。另外,天氣應選在比較穩定之時,以免“暴雨時至,驟不及防”。第三,天氣應該是微風,無風則不利于圖書濕氣的蒸發,風大則容易吹亂圖書,揚起塵沙污染圖書??傊劣谄貢募竟澾x擇何時,則應根據各地氣候情況而定,不應拘泥于古人的先例,而應適合地理、氣候環境。如在廣東,六七月間潮濕悶熱,不是曝書的季節,而每年的冬季(9~12月)氣候就比較適宜曝書,而在北方,冬季雖然空氣干燥,但氣溫太低,容易使書中潮氣凝結為冰,不利于蒸發,而且風沙大。
如何曝書,賈思勰認為須要晴時,于大屋下風涼處,不見日處,三度舒而展之。并且指出在日光下曝書,會使圖書紙張加深變成褐色、卷曲生蟲。尤須避開陰雨天。[6]
北宋司馬光的曝書方法是“天氣晴明日,即設幾案于當日所,側群書其上,以曝其腦,所以年月雖深,終不損動”。[16]
《考盤余事》載:“藏書于未梅雨之前,曬極爆,俟冷定,入笈中,以紙糊門外及小縫,另不使通風,蓋蒸氣自出而入也。”明謝肇 的《五雜組》也認為:“日曬火焙固佳,然必須陰冷而后可以入笥,若熱而藏之,反滋蠹矣?!盵39]與《傳家寶》所載原理相近“伏天晴日,早晨將書于有日空處,逐本展開。至午后,翻覆再曬,將晚收起,候冷透,疊入箱柜,不可遍收藏”。[40]剛剛曝曬過的文獻溫度較高,而且水汽尚未蒸發完全,所以不能即刻收藏放入柜中。否則溫度過高在柜中悶住,反而會滋生蠹蟲。要等到文獻溫度下降到室溫后,才能放入柜中。
孫從添《藏書紀要·曝書》對曝書的操作敘述得更加詳細:
照柜數目挨次曬,一柜一日。曝書,用板四塊,二尺闊,一丈五六尺長,高凳擱起,放日中,將書腦放上面,兩面翻曬,不用收起,連板抬風口涼透,方可上樓。遇雨,抬板連書入屋內,擱起最便,攤書板上,須要早晾??趾故帜脮从泻圹E,收放入柜亦然。入柜亦須早,照柜門書單點進,不致錯混。倘有該裝訂之書,即記出書名,以便檢點收拾。
為了曝書,孫從添專門設計了寬二尺、長一丈五六尺的四塊曬書板。曬書板不僅可以作為搬運圖書的工具,避免直接搬運圖書造成圖書的損壞或混亂,在曝書時還可以隔絕地下的潮氣,而且在天氣突變等緊急情況先可以快速反應,實在是非常實用的創造性的工具。而且這種曬書板還可以每年重復使用。他還認為書曝曬后應在風口處涼透才能進入書庫,圖書出入柜應在清早涼爽時,以免手汗污染圖書。
海源閣曝書從清明時開始到立夏結束。因為“夏日陽光強烈,書曝曬后,紙易破裂,不耐久藏,且時多暴雨,有卒不及收拾之虞;秋季多陰雨,潮濕氣盛,故易襲入書內。清明節后,氣候干燥,陽光暖和,曝書最為適宜,立夏后漸潮濕,即不易曬書?!瓡駮鴷r,將每冊按次序散列案上,在陽光下曬一至二小時移回室內,再按原來次序擺列原架格上,并用白絲棉紙將樟腦面包成許多小包,分別用一二小包隨書裝在函內,但不得放入書中”。[41]
司馬光和孫從添都都強調曝書時要曬書腦。劉啟柏在《古籍防蠹》中說:“曝其腦指書腦,即書首也,在書之上端?!盵42]其實所謂書腦,指線裝書打眼穿線部分,即“書芯裝訂捻線以右的部分”。[43]由于書的這一部分為裝訂線所捆綁環繞而無法展開,是最容易積聚潮氣和蠹蟲藏身的主要地方,所以要對其重點加以晾曬,才能取得較好的效果。
現代研究表明,直接的日光照射會促進紙張的老化,縮短紙質的壽命。所以曝書時應如《齊民要術》所說:“須要晴時,于大屋下風涼處,不見日處。日曝書,令書色 。熱卷,生蟲彌速?!倍荒茉谌展庀轮苯诱丈?。當然,大家一致認為要等到圖書涼透后才能入庫則是非常有道理的。以免出現“熱而藏之,反滋蠹矣”。
曝書是古人在生活實踐經驗的基礎上總結出來的圖書保護的方法,其首要的功能還是通過將圖書在室外通風干燥的地方進行曝曬,蒸發文獻中的水分,降低其含水量,防止文獻潮濕,進而達到防霉防蠹的目的。而且通過文獻的翻曬,可以清除文獻中已有的灰塵、霉菌和蠹蟲,達到保護文獻的目的。因為文獻中所含的過多水分是文獻蠹蟲和霉菌生長必需的條件。特別是南方地區,氣候不但特別潮濕,再加上又有長時間的梅雨季節,圖書因此更容易受潮從而滋生蟲霉。曝書不僅僅只是事后消極地去濕辟蟲,同時也蘊含著正面積極的預防目的,歷史事實也證明了曝書對保護文獻的確切功效。
如宋司馬光藏書因堅持曝書,“所以年月雖深,終不損動”。“雖累數十年皆新若手未觸者?!?/p>
廣東潮州開元寺每在年秋高氣爽之際,擇大好晴天,將寺藏的經書搬出來,邊用線香翻動邊一頁一頁地用細毛刷輕掃,待每本都掃過后再行收藏妥貼。此年復一年的“掃經”傳統使寺藏清朝雍正年間木版印刷的7200卷佛經保存200多年,至今尚完好無損。
此外曝書還是對藏書的一次全面翻查和檢驗,對藏書進行清點統計,發現藏書在保管方面存在的問題并及時解決之。如明代余繼登《典故紀聞》卷十六所云:“每歲曝書,先期奏請,量委翰林院堂上官一員曬晾查算,事畢封識?!盵44]清末鄒存淦《己丑曝書記·自序》云:“子不敏,少喜藏書,祖遺無幾,自弱冠以至于令,聚而散,散而復眾,總計其數已三萬四百八十余卷。己丑曝書,因分類編排,以便取閱?!盵45]如清孫從添《藏書記要·曝書》云:“曝書須在伏天,……倘有該裝訂之書,即記出書名,以便檢點收拾?!鼻迥W者梁鼎芬《豐湖書藏四約》:“每樓一層置長木桌四張,為檢書曬書之用。……每年按季曬書一次?!瓡駮獡袂缛眨瑹o風,要按次布曬,收時勿亂。要兩面翻曬,涼透后方可放回。有須重訂者,檢出存記,寄省重訂。”[46]等等。
但是,曝書方法和時機如果掌握不好,也會對文獻造成損壞。如《齊民要術》所說“不見日處。日曝書,令書色 ”的警告在后世并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在日光直射下曝書對紙張所造成的損壞已經現代科學實驗證明。日光中的紫外線對于色彩、紙張和纖維物質均會造成嚴重的傷害。再者,曝書日期和天氣的選擇也是能否達到目的的關鍵,應選擇天晴、微風、天氣穩定的日期曝書,否則突然而致的大雨將會造成更大的損失。其三,藏書愈多,則曝書活動則愈難開展。當曝曬的文獻量大,所費時日較多的曝書活動應預先科學地安排和籌劃,以免造成“曝曬書籍,插架歸函,竟未能順敘,殊非慎重秘書之道”。當然也不能因為曝書手續之繁雜而因噎廢食,像乾隆五十三年上諭停止文淵閣曝書一樣。
同樣民間藏書家也有人不贊同曝書。如紹興藏書家姚振宗明確提出“書籍宜風而不宜曝”,他認為“紙性柔脆,曝則易裂”;他根據自己的藏書經驗,提出防潮防蠹最好的辦法是:“以夾板緊緊栓扎,庋樓閣間,使不受潮濕,而嘗得四面之風,凡種種祛蠹之香物悉屏除不用,今一一檢視,亦無不完好如初?!盵47]雖然他不贊同曝書,但還是強調要使文獻四面透風來防潮。
曝書雖然可以將書中潮氣蒸發,但由于圖書的材質紙張本身具有吸水性,容易返潮,如果后續的典藏環境和措施跟不上的話,一年一次的曝書并不能阻止文獻的再度受潮進而生蟲發霉。所以文獻的防蟲防霉應是曝書結合其他措施和方法同時進行,如書庫的通風和密閉、化學(植物藥物)防蠹和物理(翻書清理)等才能更好地防止蟲霉的滋生和蔓延。
如范氏天一閣也有曝書制度,但因嚴格的登閣禁例致使只有祭祀或曝書日才可以登閣,平日疏于對文獻狀況查驗的管理。但“因為蟲害和霉爛是對書籍的慢性摧毀,一時不易為人所覺察,需要有人長年累月,一代接一代地連續工作?!煲婚w雖有伏季通風曬書的制度,但一年之中只靠一次性突擊是不夠的”。[48]所以就造成后來全祖望(1705~1755)登閣時所看到“鼠傷蟲蝕,幾十之五”的情形也就不奇怪了。[49]
當然,曝書活動在千余年的發展中,已不僅僅是防潮防蟲防霉的文獻保護活動,它被附加了很多的文化功能,賦予了“曝書”更豐富的含義。宋朝的館閣曝書規模盛大而隆重,不僅有曝書宴還有題名碑,館閣新老館員相聚,評書評畫、鑒賞文物,雅致而有趣。曝書已成為學者們相互交流、展示圖書的文化盛宴。有的藏書家更是以“曝書”、“曬書”作為自己的室名和著作的名稱,如朱彝尊的藏書室為“曝書亭”,著有《曝書亭集》。其曝書亭現坐落在浙江省嘉興市秀洲區王店鎮。清郝懿行(1755~1823)著有《曬書堂筆記》、《曬書堂筆錄》等。清藏書家錢泰吉(1791~1863)有《曝書雜記》。民間藏書曝書雖不像皇家曝書會那樣隆重,但平常秘而不宣的書籍此時全部展現,廣邀同道,文士墨客,佳賓滿座,舉杯暢飲,一飽眼福,更是一番別樣情調。將原本枯燥無味的曬書變成了一個“已逢天上非常景,更約人間第一才”[50]的節日,才是曝書的習俗能夠流傳千年不變的動力所在吧!
總之,曝書是古代流傳至今的一種有效的文獻保護方法,從清末民國的近代圖書館到今日現代化圖書館的發展進程中,這種方法依舊受到肯定而偶被利用。雖然現代科技的發達和環境控制設備的使用可以使文獻安居庫內即可達到理想的溫濕度條件,但對于古人曝書活動所蘊含的科學道理和定期整理圖書的觀念還是要認真看待與學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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