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新育
民營企業富二代接班的挑戰在于“上不通天,下不著地”,要解決好這一問題,順理成章地就需要“接地氣”與“通天”
30多年過去,改革開放初期意氣風發的新生第一代企業家群體已經必須直面企業經營管理權傳承問題,民營企業交接班問題尤其突出。倘若僅僅是工薪階層人家,其財產跨代傳承與管理不過是單純的家庭私事,民營企業交接班問題則不同,雖然表面上也不過是私人財產跨代傳承與管理,但由于涉及企業能否正常運行,涉及就業、稅收等事務,就不僅僅是家族私事了,而在相當程度上具備公共事務性質。實際上,已經出現不止一起民營企業繼承權之爭因不良律師等挑唆(當然是打著法律的旗號)而曠日持久的案例,企業經營陷入混亂,繼承權爭奪雙方兩敗俱傷。如果面臨交接班問題的不是一家兩家企業,而是一大批企業,政府就有必要為企業平穩交接班創造條件,在必要時以適當形式和力度進入。在溫州等民營經濟發達地區如此,在某些港澳臺資、海外華人資本等特殊民族資本集中的區域,企業創建者面臨企業傳承的問題同樣具有普遍性。
民營企業交接班,無非是兩類情形:一類是保持家族企業性質,企業所有權和經營管理權在家族內部傳承,即所謂“富二代”接班;一類是家族子弟對長輩生意不感興趣,或缺乏相應能力,或兼而有之,因此需要向新的所有者轉移企業所有權,或是向新的經營者(如職業經理人)轉移企業經營管理權。在這兩類情形中,又以富二代接班最為引人注目,因為這種情形下的企業傳承面臨一系列突出的挑戰。
并不是所有創業者子弟都適合稱作“富二代”,因為有一部分民營企業創始者子弟深度參與了創業過程,如江蘇紅豆集團、浙江康奈集團等等,這類企業的交接班嚴格說來仍然屬于創業者之間的交接。由于接收者早已參與公司事務多年,親身經歷了公司創建、發展的大部分過程乃至全程,無論是業務能力還是社會關系都已經在實踐中得到了相當充分的證明,這種交接班都會比較平穩。存在較大不確定性的是沒有參與企業創業發展過程的創業者子弟交接班,因為他們的業務能力和社會關系,他們能否準確把握員工、客戶和消費者心態,他們能否處理協調好與政府的關系……這一切都尚待證明。所謂“上不通天,下不著地”,就是這類接班者面臨的挑戰。
出于種種原因,將子女送往海外接受教育的風氣在民營企業家中頗為盛行,他們的子弟往往從中小學開始就在海外生活、學習,動輒一二十年。這種做法固然有助于給繼承者提供更好機會去學習發達國家較為先進的科技和經營管理知識,有助于繼承者建立海外人緣網絡,有助于繼承者熟悉、了解西方國家的法規和商業實踐,卻無形之中減少了他們熟悉把握國內世態人心的機會,進一步加劇了繼承者面臨的這種“上不通天,下不著地”問題。
在“著地”方面,海歸派企業繼承人往往與員工下屬和客戶、消費者之間存在無形的隔膜,幼年出國者尤甚,而員工、客戶、消費者正是一家企業賴以立足的根基。財富和權力差異本來就在民營企業所有者和員工之間劃下了鴻溝,這就要求企業經營者能夠跨越這道鴻溝理解員工的心理感情,從而有的放矢地制定完善規章制度,實施管理決策,而與“土鱉”經營者相比,海歸派企業繼承人往往更難以理解、把握員工的喜怒哀樂,相應也就難以準確地實施激勵和監督。
在把握國內客戶和消費者心態關系方面,海歸派企業繼承人也面臨類似的問題。久居海外的他們能否準確理解中國大多數居民生活方式的現狀及其變遷趨勢?能否準確理解中國大多數居民的真實需求和消費心態?只有在這些基礎上,一家企業經營者才能投消費者所好,開展對路的產品開發和營銷方式。看看百思買、家得寶等海外大牌企業在中國市場相繼折戟,不難推而廣之明白這一點。
假如繼承者所繼承的這家企業絕大部分業務僅僅是面向海外市場、特別是面向西方市場,是那種單純的出口加工工廠,那么把握國內客戶和消費者心態關系的能力有所欠缺,對企業來說倒還不是生死攸關。問題是進入新世紀以來,國內市場正在快速膨脹,相對于出口市場日益重要,吸引了國外無數商家競折腰,將這樣一個全世界絕對規模屈指可數且增長最快的市場拱手讓人,無異于企業放棄發展的希望。
即使是面對海外市場,海歸經歷、熟悉國外情況、特別是熟悉西方國家情況也未必就是優勢。這首先是因為發展中國家、或曰新興市場在全球經濟中所占份額正在快速膨脹,我國增長最快的出口市場清一色是發展中國家和地區,而一家企業無論是要維持已有的“江湖地位”不動搖,還是要趕超領先者,都必須在高成長市場下功夫。中國產業要提高出口效益,更需要從發展中國家和地區打開突破口,因為有道是“一流企業做標準,二流企業做產品”,而中國目前還不是發達國家,中國產業在發展中國家市場比在發達國家市場更容易贏得產品標準和商業規則的制定權,相應也就更容易贏得高收益率。而海歸絕大多數留學于西方國家,民營企業家的海歸子弟們尤其如此,對發展中國家和地區未必熟悉。
不僅如此,某些海歸對西方國家的“熟悉”往往不過是對他們的盲目崇拜,而這種崇拜常常會蒙蔽他們的雙眼,妨礙他們作出準確的判斷。
無論是在母國還是在海外,處理、協調與政府的關系都是企業生存、發展的關鍵點之一,在中國這樣一個政府強勢的國家,與政府協調的“通天”工作分外重要。不必過度相信亞當斯密或哈耶克描述的那種政府僅僅充當“守夜人”角色情形,更不要以此為標準來對中國政府干預經濟的作用評頭品足,因為那種情形在歷史上從來就沒有出現過,在中國尤其不可接受。擁有強大行動能力(雖然未必輕易動用強力)的強政府從來就是中國歷史上盛世不必可少的要素,中國共產黨和新中國政府是在近代挽救國家危亡、趕超世界先進國家與民族的生死斗爭中脫穎而出的,歷史賦予中國共產黨和新中國政府的使命就是動員全民族力量實現“趕超”,歷史衡量中國一切政治力量的標準也就是能否領導中國實現“趕超”,經歷了歷史這樣殘酷的淘汰篩選、承擔了如此重大歷史使命的黨和政府不可能不強勢,因為不強勢就等于放棄自己的使命。相應地,民企富二代接班成敗,衡量標準在相當程度上取決于接班者與黨和政府協調關系如何。
在這個方面,面臨交班的民營企業家、特別是大型企業的首腦們多數是合格的,因為在30年的發展過程中,那些不合格的人、那些不會協調與黨和政府關系的人、那些企圖與黨和政府對抗的人早已被淘汰了,通過淘汰的人對黨和政府有感情,知道自己的發展離不開黨和政府的支持,至少明白與黨和政府協調關系、避免對抗的利害。但是,那些沒有經歷坎坷磨練而接班的富二代們,是否很深刻地理解了這一點呢?他們當中有些人會不會不了解中國國情而對西方的某些政治概念生吞活剝呢?……而這樣下去結果會不會讓他們自己最終頭破血流呢?或遲或早,或直接或間接,民營企業接班者都必須就此交出答卷。
在這個問題上,中國企業家階層及其子弟們需要明白,在中國歷史上,只要有適當的形式,商人參政、議政不妨,但商人干政,結果從來是先造成國家悲劇,然后是他們自己在一時得意后陷入長久悲劇。無論是在商業還是在社會生活中,要想成功,知道自己干不了什么與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同等重要,中國企業家階層及其子弟們應當把霍多爾科夫斯基之輩列為教訓而不是引為同情對象。不必對某些不負責任、貌似為民營企業家階層鳴鑼開道的主張過度共鳴,因為受鼓動而行動的企業家們與鼓動者承擔著不對稱的風險收益,行動的企業家們要搭上自己的全部身家,鼓動者們成則有利可圖,敗則可以用“言論自由”、“學術自由”之類旗幟護身。還有太多的鼓動者們頭腦昏昏,并不明白自己應該要什么、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不可能使人昭昭。
既然民營企業富二代接班的挑戰在于“上不通天,下不著地”,要解決好這一問題,順理成章地就需要從“接地氣”與“通天”兩個方面著手。
在“接地氣”方面,無論是讓繼承者在本家族企業從基層干起,還是讓他先到其它更為正規的企業從普通員工干起,積累經驗,關鍵是要讓繼承者在盡可能少享受“企業繼承者”光環的環境下接受磨練,繼承吃苦奮斗精神,懂得世態人情,學會贏得員工、客戶和消費者的心。古人云:猛將必發于卒伍,宰相必起于州郡;黨和政府的組織工作在前些年過度強調選拔高學歷和國際經歷人才之后,現在也轉向了強調選拔擁有基層工作經驗的人才;以色列軍隊中沒當過班長的人不能提拔為校官將官……企業經營者當可從中吸取經驗借鑒。
從政府宏觀經濟管理和中國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的角度來看,民營企業繼承者“接地氣”的重要性還在于讓他們與本土社會之間建立盡可能緊密的聯系,未來國內生產成本上升、產業轉移勢在必行時,只有與本土社會聯系緊密的資本才會在制定轉移方案時充分估計本土社會的利益,從而有助于從源頭上減輕產業轉移對本土社會的沖擊。盡管中國產業向海外大規模轉移尚未發生,中國仍然是跨國直接投資和國際產業轉移的凈流入國,但未來一段時間內中國必將達到資本流入流出平衡,這一點已經得到了商務部官方的承認。
在“通天”方面,黨和政府對此是重視的,某些省以上組織部、黨校專門針對民營企業繼承人開辦了培訓班,就是證明。由于這類培訓往往是免費,有些輿論非議這是拿財政資金培養民營企業接班人,是不合理不公平的轉移支付,其實完全是搞錯了分析視角,這不是普通的國民教育,而是政治教育,是為了防患于未然、最大限度降低未來社會沖突風險而需要付出的教育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