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四言詩與《詩經(jīng)》傳承關(guān)系考論

李金坤

陶淵明四言詩與《詩經(jīng)》傳承關(guān)系考論

李金坤

陶淵明的四言詩約占陶詩總數(shù)的六分之一。這部分四言詩無論在思想抑或藝術(shù)方面，都是陶詩不可分割的有機組成部分。陶淵明四言詩獨具詩學(xué)審美價值。它們對于《詩經(jīng)》的形態(tài)體式、現(xiàn)實精神、比興手法諸方面，皆有很好的承繼與發(fā)展，達到了形神兼?zhèn)洹⑸钊牍撬琛⒐派畔恪⑸耥崻毺氐淖匀换场＿@是詩人爛熟《詩經(jīng)》、學(xué)以致用的理想收獲，也為后世學(xué)習(xí)《詩經(jīng)》者提供了成功的經(jīng)驗與楷模。陶淵明以其杰出的創(chuàng)作成就，使四言詩自曹操以后再次煥發(fā)出古樸清雅的藝術(shù)光芒，給東晉玄言詩充斥的沉悶局面透射出一線光明。陶淵明的四言詩承前啟后，功不可沒，在中國詩歌史上具有里程碑地位。

陶淵明;四言詩;《詩經(jīng)》;形態(tài)體式;繼承與發(fā)展

據(jù)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①統(tǒng)計，陶淵明詩歌計130余首，其中純《詩經(jīng)》體四言詩9首，連其《讀史述九章》與《扇上畫贊》兩題10篇四言韻文的準《詩經(jīng)》體四言詩，那么，陶淵明《詩經(jīng)》體四言詩則近20首，約占其全詩總數(shù)的六分之一。與其五言詩相比，四言詩數(shù)量雖然有限，但卻是陶詩不可分割的有機組成部分。這些四言詩對于《詩經(jīng)》的形態(tài)體式、現(xiàn)實精神、比興手法諸方面，皆有很好的承繼與發(fā)展，達到了形神兼?zhèn)洹⑸钊牍撬琛⒐派畔恪⑸耥崻毺氐淖匀换场?/p>

一、陶淵明四言詩與《詩經(jīng)》形式之傳承關(guān)系

陶淵明自幼好學(xué)，“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飲酒二十首》其十六)，“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作》)。待其成年及至歸田終老為止，詩人總是“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五柳先生傳》)，陶然獨享“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復(fù)樂何如”(《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一)的“悅讀”美味。而對于戰(zhàn)亂年代詩書遭毀、人多棄讀的現(xiàn)象，詩人則表示出極度之憂慮與怨恨，詰問“詩書復(fù)何罪?一朝成灰塵。區(qū)區(qū)諸老翁，為事誠殷勤。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飲酒二十》其二十)。由此可知陶淵明對“六籍”之一的《詩經(jīng)》是何等重視。腹有詩書氣自華。由于詩人從少年時代起就對《詩經(jīng)》情有獨鐘，早已將《詩經(jīng)》的文化精神高度融化于自己的詩心靈魂之中。因此，在他的四言詩中則無處不氤氳著《詩經(jīng)》之精神氣象。王士禛嘗云:“漢人蘇武、李陵、枚乘、傅毅之作，去《國風(fēng)》未遠。六代唯陶彭澤，三唐唯韋蘇州，二公可以企及。”②方東樹亦云:“讀陶公詩，須知其直書即目，直書胸臆，逼真而皆道腴，乃得之。質(zhì)之六經(jīng)、孔、孟，義理詞旨，皆無倍焉，斯與之同流矣;否則，止不過詩人文士之流。”③一曰“可以企及”，一曰“與之同流”，都明確表示了陶淵明四言詩與《詩經(jīng)》情結(jié)關(guān)系極其深厚的事實。茲就陶淵明四言詩與《詩經(jīng)》情結(jié)之形式表現(xiàn)觀之，主要有下列五種形式。

(一)《詩經(jīng)》四言體的體例襲用。陶淵明近20首四言詩，全是純粹正宗的《詩經(jīng)》四言體，絕無一句雜言。陶淵明的這類四言詩，詩題皆仿《詩經(jīng)》體例，取各詩首句二字為題。詩前有小序。如《陶淵明集》第一首《停云》曰:“停云，思親友也。罇湛新醪，園列初榮。愿言不從，嘆息彌襟。”陶淵明四言詩與《詩經(jīng)》之體式如出一轍，脈承甚明。

(二)《詩經(jīng)》四言體的章法采用。陶淵明四言詩與《詩經(jīng)》一樣，多有固定的章法，體現(xiàn)出重章復(fù)沓的結(jié)構(gòu)特征。陶淵明四言詩多為四章，也有二章(如《酬丁柴桑》)、六章(如《答龐參軍》、《勸農(nóng)》)、十章(如《命子》)之詩篇者。每章皆為八句。陶淵明四言詩的四章、章八句的體制特征，以《歸鳥》詩最為典型。此詩每章均以“翼翼歸鳥”開頭，在往復(fù)重疊的渲染中，突出了詩人歸隱田園的快慰與樂趣，體現(xiàn)了《詩經(jīng)》民歌精神之本色。

(三)《詩經(jīng)》成句的直接引用。這類形式在陶淵明四言詩中甚為普遍，幾乎篇篇可見。如《停云》中的“人亦有言”、“豈無他人”，分別出自《大雅·蕩》:“人亦有言，顛沛之揭”，《唐風(fēng)·杕杜》:“豈無他人，不如我同父”。《勸農(nóng)》中的“厥初生民”、“時惟后稷”，則出自《大雅·生民》:“厥初生民，實維姜嫄”、“載生載育，時惟后稷”。《酬丁柴桑》中的“有客有客”、“以寫我憂”，分別出自《周頌·有客》之“有客有客”、《邶風(fēng)·泉水》之“駕言出游，以寫我憂”。《答龐參軍》中的“衡門之下”、“我有旨酒”、“一日不見”、“之子之遠”，分別出自《陳風(fēng)·衡門》:“衡門之下，可以棲遲”，《小雅·鹿鳴》:“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王風(fēng)·采葛》:“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小雅·白華》:“之子之遠，俾我獨兮”、“之子之遠，俾我疧兮”。《命子》中引用《詩經(jīng)》成句則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其“瞻望弗及”、“溫恭朝夕”、“日居月諸”、“夙興夜寐”、“亦已焉哉”，一連引用五個成句，分別出自《邶風(fēng)·燕燕》:“瞻望弗及，佇立以泣”、“瞻望弗及，實勞我心”，《商頌·那》:“溫恭朝夕，執(zhí)事有恪”，《邶風(fēng)·日月》:“日居月諸，照臨下土”、“日居月諸，下土是冒”、“日居月諸，出自東方”、“日居月諸，東方自出”，《衛(wèi)風(fēng)·氓》:“夙興夜寐，靡有朝矣”、“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由《答龐參軍》與《命子》二詩可知，在一首詩中竟然引用《詩經(jīng)》如此之多的成句，而且又是那樣的自然貼切，天衣無縫，表情達意，如同己出，委實令人欽慕陶淵明善于學(xué)習(xí)《詩經(jīng)》的高超本領(lǐng)。

(四)《詩經(jīng)》成句的巧妙化用。這類化用句與《詩經(jīng)》原句只是一、二字相異。這些相異之字詞，基本上是同義詞或近義詞，其中關(guān)鍵詞則完全一樣。陶淵明的四言詩較之于《詩經(jīng)》，可謂是大同小異的翻版。如《停云》中的“平路伊阻”、“搔首延佇”、“日月于征”，則分別化自《邶風(fēng)·雄雉》:“自詒伊阻”、《邶風(fēng)·靜女》:“愛而不見，搔首踟躕”、《唐風(fēng)·蟋蟀》:“日月其邁”;《時運》中的“寤寐交揮”，化自《周南·關(guān)雎》:“寤寐求之”、“寤寐思服”;《榮木》中的“靜言孔念，中心悵而”、“我之懷矣”、“脂我行車，策我名驥”，則分別化自《衛(wèi)風(fēng)·氓》:“靜言思之，躬自悼矣”;《邶風(fēng)·柏舟》:“靜言思之，寤辟有摽”、“靜言思之，不能奮飛”;《贈長沙公族孫》中的“慨然寤嘆，念茲厥初”、“貽茲話言”，則分別化自《曹風(fēng)·下泉》:“愾我寤嘆，念彼周京”、《大雅·抑》:“其維哲人，告之話言”;《酬丁柴桑》中的“爰來爰止”，分別化自《邶風(fēng)·斯干》:“爰居爰處”、《小雅·采芑》:“亦集爰止”;《答龐參軍》中的“爰得我娛”、“歡心孔洽，棟宇唯鄰”、“逝將離分”、“王事靡寧”、“如何不思”，分別化自《魏風(fēng)·碩鼠》:“爰得我所”、“爰得我直”、《小雅·鹿鳴》:“洽比其鄰”、《魏風(fēng)·碩鼠》:“誓將去汝”、《小雅·四牡》:“王事靡盬，我心傷悲”、“王事靡盬，不惶啟處”、“王事靡盬，不惶將母”、《王風(fēng)·君子于役》:“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五)《詩經(jīng)》句式、詞匯及修辭的借用。陶淵明擬《詩經(jīng)》四言體中常常借用《詩經(jīng)》中的有關(guān)固定句式。如“有～有 ～”式，“載 ～載 ～”式，“愿言 ～ ～”式，“薄言 ～ ～”式等。還有《詩經(jīng)》中一些特殊的時間對比句式，如《小雅·采薇》之“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陶淵明在《答龐參軍》中亦有“昔我云別，倉庚載鳴。今也遇之，霰雪飄零”句式，完全借用于《詩經(jīng)》，由此而成為后世文學(xué)描寫今昔對比情景的不二法門。至于詩人常用《詩經(jīng)》詞匯和疊詞修辭格，則更是篇篇可見、俯拾皆是了。常用詞匯如:“伊阻”、“搔首”、“懷人”、“寤寐”、“令德”、“好音”等;常見疊詞修辭格如:“藹藹”、“濛濛”、“翩翩”、“邁邁”、“穆穆”、“洋洋”、“邈邈”、“悠悠”、“采采”、“慘慘”、“肅肅”、“依依”、“熙熙”、“猗猗”、“亹亹”、“渾渾”、“郁郁”、“桓桓”、“翼翼”，等等。《詩經(jīng)》中的這些句式、詞匯及疊詞修辭格，在語言大師陶淵明的妙用下，再一次煥發(fā)出文字的華彩與魅力。

二、陶淵明四言詩與《詩經(jīng)》現(xiàn)實精神之傳承關(guān)系

如果說，陶淵明四言詩與《詩經(jīng)》情結(jié)豐富多彩之表現(xiàn)形式，已足以表明詩人與《詩經(jīng)》關(guān)系至為密切而別具“淡妝濃抹總相宜”之外在美的話，那么，陶淵明四言詩所體現(xiàn)出的直面人生之現(xiàn)實精神，更是體現(xiàn)了詩人善學(xué)《詩經(jīng)》而獨含“心有靈犀一點通”之內(nèi)在美。陶淵明四言詩學(xué)《詩經(jīng)》可謂達到了“形似”與“神似”的高度統(tǒng)一。由外而內(nèi)，深入骨髓，學(xué)《詩》如此，已臻化境。

陶淵明四言詩題材各異，每首都可謂是自己所見所聞所感的真實思想的流露，毫無矯揉造作之態(tài)，為古老的四言詩體創(chuàng)作開辟了新的道路。劉克莊認為:“四言詩自曹氏父子，王仲宣、陸士衡后，惟陶公最高。”④所謂“最高”，當指陶淵明學(xué)習(xí)《詩經(jīng)》由表及里、形神兼?zhèn)涞淖罡呔辰纭Ｔ谛栽娛⑿兄溃諟Y明用四言舊體寫時事，獨辟蹊徑，別開生面。陶淵明四言詩創(chuàng)作的可貴之處在于，他善于繼承《詩經(jīng)》現(xiàn)實主義優(yōu)良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使四言詩這種古老的詩體依然成為“言志”、“緣情”的重要載體。

羅根澤先生對陶淵明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作過精辟的論述。他說:“陶淵明究竟是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xué)巨匠。在《連雨獨飲》，他說:‘天豈去此哉，任真無所先’。在《飲酒》第二十首，他說:‘羲農(nóng)去我久，舉世少復(fù)真。’他所追求的是‘真’，他所表現(xiàn)的是‘真’，他的作品的思想價值和藝術(shù)價值，正如鐘嶸《詩品》所評定:‘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運用真實樸素的語言，揭示真實客觀的情況。元代批評家陳繹曾也說陶淵明作品的特殊優(yōu)點在:‘情真、景真，意真、事真’。”⑤羅先生這段話是對陶淵明整個創(chuàng)作而言的，四言詩當然亦就包括其中。羅先生十分明確地指出了陶淵明詩歌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核心就是“此中有真意”;唯有“真”，才是陶淵明詩歌的靈魂;也正因為“真”，他的作品才能感染人，打動人，在中國詩歌史上具有“這一個”的獨特風(fēng)神。

陶淵明四言詩題材廣泛，內(nèi)容豐富:或思念親友，或游春欣慨，或念老惜時，或緬想先祖，或酬答同好，或勸民耕種等等，不一而足。描寫的都是平平常常、普普通通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事，而其中卻滲透著詩人純真樸實的深情厚意。《停云》寫思親懷友之情，極為動人。在那“靄靄停云，濛濛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的惡劣環(huán)境里，詩人因“良朋悠邈”、“舟車靡從”，而只得“搔首延佇”，徘徊不定。這“搔首延佇”四字，活脫脫地寫出了詩人思親難見的焦慮煩燥的神情，可謂傳神之筆。若無這樣的親身經(jīng)歷，是絕不會寫出這樣形象而動人的詩句的。盡管詩人思親不見，但并不因此降低思念之感情。“豈無他人，念子實多”兩句，十分真實地抒發(fā)出詩人對親友專貞如一、始終不渝的懷念之情。從《停云》詩中我們所聽到的，完全是一片“真”話，感受到的純乎是一片“真”情。在《榮木》篇，作者慨嘆時序變遷，“業(yè)不增舊”，但結(jié)尾處卻一反哀怨情調(diào)，發(fā)出鏗鏘宏亮、擲地有聲的誓言:“四十無聞，斯不足畏。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大有“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壯志豪情與英雄氣概。詩人所反映出來的思想感情的變化過程是十分自然逼真的。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他的立足點依然站到了現(xiàn)實生活的土地上。《贈長沙公》一篇，寫的是詩人同族尊長長沙公路過長沙，因為“昭穆既遠”，而與詩人便“以為路人”了。詩人于此深有感慨，因此“臨別贈此”。從追祖溯宗，到“貽此話言”，娓娓道來，心情沉重卻又溫雅和平，可謂“曲盡人情”。同族尊長尚且如此疏遠，那么，不是同族人之間的關(guān)系豈不更是淡漠了嗎?詩人的弦外之音正在于此。由此，我們可以想見當時社會那種在門閥世族制度籠罩下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是何等冷酷無情了。這首詩由自己同族人之間關(guān)系的疏遠而隱現(xiàn)社會上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的惡劣，具有較強的現(xiàn)實性。查初白評說此詩云:“《生民》之詩追本姜嫄，《思文》之詩郊祀后稷，參之以《常棣》、《伐木》、《行葦》、《鳧鹥》，方知作者用意深厚”(《初白庵詩評》卷上)。查氏所舉參讀之《詩經(jīng)》篇目，都含有規(guī)勸親友故舊、族人兄弟和睦相處的意思。這些思想內(nèi)涵，陶淵明《贈長沙公》一詩全都概括無遺矣。此詩有感而發(fā)，觸景生情，雖屬家常語，但仍然“情真語樸，非他手所能”。

《酬丁柴桑》和《答龐參軍》二首都是贈答同僚友好之作。詩中既有相見歡，也有別離愁，還有熱情洋溢的贊美。這都是一般贈別詩的寫作內(nèi)容與形式，然而到了陶淵明筆下卻能將平凡的題材描摹得十分高雅脫俗，喻意深闊，交情篤摯。它真實流露了人們聚散之間的思想感情，沒有無病呻吟的妞妮作態(tài)，是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思想情感的真實反映。

在《勸農(nóng)》一詩中，詩人援引遠古時的禹舜躬耕、沮溺結(jié)耦這些“賢達”“猶勤壟畝”的事實，提出了“矧伊眾庶，曳裾拱手”的責(zé)問。這里的“眾庶”，除了一般的勞動人民外，主要的是指那些不勞而獲的封建地主剝削者。難怪有人分析此詩時如此說:“當與《伐檀》一詩并讀，非止課農(nóng)，此意須言外得之。”(張自烈輯《箋注陶淵明集》卷一)張謙宜也認為“《勸農(nóng)》詞淡而意濃”(《絸齋詩談》卷四《評論》)，都指出了此詩“深衷淺貌”的特點。的確，《勸農(nóng)》一詩，除了在于說明“民生在勤，勤則不匱”的道理外，還潛隱著象《伐檀》詩那樣諷刺不勞而獲剝削階級的深刻用意。這種曲折隱晦、寄意言外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真可謂“上接《三百》，下開三唐，詩家元氣聚于此”(吳瞻泰輯《陶詩匯注》卷一)。《歸鳥》中的“歸鳥”，是一個象征物，在這個形象中寄托著詩人歸隱山丘、耕種壟畝的美好理想。它與《歸去來兮辭》、《歸園田居》所表達的思想愿望如出一轍，同樣流露出詩人“復(fù)得返自然”的歡快無羈與對黑暗社會極度不滿的真實的思想感情。

閱讀陶淵明的這些四言詩，我們時時處處無不強烈感受到詩人喜怒哀樂的種種情愫。或言志，或緣情，皆率性而為，有感而發(fā)，毫不掩飾地將自己的靈魂赤裸裸地展示出來。這就是陶氏之“真”，也是詩人承繼《詩經(jīng)》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精神的具體表現(xiàn)。

三、陶淵明四言詩與《詩經(jīng)》比興手法之傳承關(guān)系

《詩經(jīng)》所開創(chuàng)的比興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在陶淵明四言詩的運用中更是靈活自如、左右逢源，呈現(xiàn)出深婉含蓄、搖曳多姿、寄慨遙深、韻味雋永的藝術(shù)境界。

與《詩經(jīng)》比興手法運用的形態(tài)一樣，陶淵明四言詩也主要在開頭便進入比興的渾融優(yōu)美之意境。《停云》首章以“靄靄停云，濛濛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起興，渲染了自然界昏霾翳塞令人窒息的沉悶氣候，同時又暗喻當時社會的黑暗統(tǒng)治。末章以“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翮閑止，好聲相和”來反比自己思念親人不得相見的苦悶心情。溫汝能評曰:“陶詩寫景最真，寫情最活，末章‘斂翮’二句，狀鳥聲態(tài)，何等天然活妙!”(《陶詩匯評》卷一)的確，陶淵明是寫景入情、以情寓景的高手，亦是運用比興手法的妙手。《榮木》篇首二章以“采采榮木”、“晨耀其華、夕已喪之”作比，開花時間的極其短促，來比喻人生的暫短和名士遭受的厄運。觸景生情，聯(lián)想自然，比喻貼切，形象生動，收到了很好的表達效果。《答龐參軍》是詩人贈答友人龐參軍的一首詩。全詩六章，首章與五、六兩章開頭皆很好地運用了比興手法。首章云:“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爰得我娛。”“衡門之下”，直接取之于《陳風(fēng)·衡門》“衡門之下，可以棲遲”。《詩經(jīng)》此詩旨在于勸勉人們要做到安貧寡欲、知足常樂。后世則以“衡門”、“棲遲”來作為安貧樂道、隱逸自適的典型意象。陶淵明此詩所引“衡門之下”原句，其“隱逸”之比興意味甚明。加之“載彈載詠，爰得我娛”的具體描寫，詩人樂于隱逸之情則更是溢于言表。五章“昔我云別，倉庚載鳴。今也遇之，霰雪飄零”，徑自化用《小雅·采薇》末章。詩人以鳥鳴與飛雪兩個意象起興，形象說明詩人與友人春天惜別與冬日相遇的兩個季節(jié)，由此表明人生顛沛流離的苦難況味，意蘊深厚，耐人回味。六章“慘慘寒日，肅肅其風(fēng)。翩彼方舟，容與江中”，詩人以凄慘之寒日與肅殺之寒風(fēng)起興，喻指當時動蕩的社會形勢與惡厲的政治氣候，又以江中飄搖不定的“方舟”比喻友人浪跡天涯、身無定所的人生境遇，由此映射出詩人對友人的憐憫與關(guān)愛摯情，故而于詩末發(fā)出了“勖哉征人，在思始終。敬茲良辰，以保爾躬”的安慰與祝愿之詞。值得注意的是，上列詩人所用比興之意象，或明或暗地都含有《詩經(jīng)》的影子。詩人不動聲色，巧妙拿來，為我所用，敘事論理切景切情，具有羚羊掛角、不著痕跡的渾涵圓融之美。

陶淵明借鑒《詩經(jīng)》比興手法最具《詩經(jīng)》神韻的典型之作，當推《歸鳥》。全詩云:

翼翼歸鳥，晨去于林。遠之八表，近憩云岑。和風(fēng)弗洽，翻翮求心。顧儔相鳴，景庇清陰。

翼翼歸鳥，載翔載飛。雖不懷游，見林情依。遇云頡頏，相鳴而歸。遐路誠悠，性愛無疑。

翼翼歸鳥，馴林徘徊。豈思天路，欣反舊棲。雖無昔侶，眾聲每諧。日夕氣清，悠然其懷。

翼翼歸鳥，戢羽寒條。游則曠林，宿則森標。晨風(fēng)清興，好音時交。矰繳奚功，已卷安勞。

“歸鳥”意象，在陶詩中出現(xiàn)的頻率甚高。如《飲酒二十首》:“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其四)，“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其五)，“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其七);《詠貧士》:“遲遲出林翮，未夕復(fù)來歸”;《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其一);《歸去來兮辭》:“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諸如此類，皆是詩人歸隱園田的象征。《歸鳥》詩全用比興，寓義精微深婉。雖然句句寫鳥，卻是句句寫人。詩人托興于“歸鳥”的獨特意象，自是詩人歸隱之化身。詩人借此抒發(fā)他孤高傲世、不愿同流合污的高潔情懷，表達了他對人生意義的深刻理解。全詩四章，每章皆以“翼翼歸鳥”開端，重章復(fù)沓，一唱三嘆，既突出了全詩的中心意象，又渲染了歸隱氣氛，加深了詩的感染力。鐘伯敬曾評價此詩云:“其語言之妙，往往累言說不出處，數(shù)字回翔略盡，有一種清和婉約之氣在筆墨之外，使人心平累消。”(清刻本鐘伯敬、譚元春評選《古詩歸》卷九)“魚”和“鳥”是陶淵明筆下常常出現(xiàn)的兩個鮮明意象。《歸園田居》其一云:“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詩人在它們身上寄寓了自己美好的理想與深刻的情感。這在《歸鳥》詩中又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揮。“矰繳奚施，已卷安勞”，歸鳥倦飛回窠，矰繳還有何用?詩人已從宦途歸來，也就可以避免上層社會明槍暗箭的傷害。此詩與其說是描寫“歸鳥”飛翔止棲的自然之趣，莫若說是詩人向往歸隱、企慕田園的思想寫照。沈德潛對此詩甚為贊賞，指出:“他人學(xué)《三百篇》，癡而重，與《風(fēng)》《雅》日遠;此不學(xué)《三百篇》，清而腴，與《風(fēng)》《雅》日近。”⑥沈氏所說的“此不學(xué)《三百篇》”，并不是說詩人沒有學(xué)習(xí)《三百篇》，而在于說明陶淵明不學(xué)象《大雅》、《頌》那樣古奧典重的文風(fēng)(所謂“癡而重”)，追求的是象《國風(fēng)》和《小雅》部分作品那種清新活潑、婉而多諷的比興創(chuàng)作手法。這正是陶淵明四言詩“與《風(fēng)》《雅》日近”的閃光之處，也是他真正成為《詩經(jīng)》精神的傳人而優(yōu)于其他詩人的關(guān)鍵所在。

順便提及的是，陶淵明四言詩“善學(xué)《三百篇》”，還表現(xiàn)在他對《詩經(jīng)》創(chuàng)作形式繼承的基礎(chǔ)上體現(xiàn)出的創(chuàng)新精神。這主要表現(xiàn)在有些詩篇于末章采用了“曲終奏雅”、“卒章顯志”的方法，借以點出全詩的主旨，再加上他詩前所作的小序，這樣整個詩篇就顯得首尾一致、完美渾成了。例如《停云》末章說:“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翮閑止，好聲相和。豈無他人，念子實多。愿言不獲，抱恨如何!”以鳥聲和鳴相歡反襯出自己思親而不得晤對的遺憾惆悵之心情，與序中“嘆息彌襟”遙相呼應(yīng)，總結(jié)全篇，主題突出，格外感人。《榮木》末章說:“先師遺訓(xùn)，余豈之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前面幾章都是慨嘆自己“人生若寄”、“年華流逝”，調(diào)子未免低沉，可是此章卻一反前調(diào)，強烈抒發(fā)了“黃昏自奮蹄”的豪邁氣概，突出了本詩的主旨。蕭統(tǒng)稱許陶詩為“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陶淵明集序》)，所言甚中肯綮。陶淵明這種“首章標其目”、“卒章顯其志”的創(chuàng)作形式，為后來白居易新樂府詩歌的創(chuàng)作所吸收。

通過對陶淵明四言詩與《詩經(jīng)》情結(jié)較為全面的初步分析，我們可以比較清楚地看到:陶淵明學(xué)習(xí)《詩經(jīng)》，無論是從《詩經(jīng)》形態(tài)體式、現(xiàn)實精神，還是比興手法諸方面，都是深入骨髓而自臻化境的。在學(xué)習(xí)《詩經(jīng)》的歷代士林中，“陶公別是一種，自然清深，去《三百篇》未遠”⑦。其實，并非“去《三百篇》未遠”，若將陶淵明的這些四言詩置于《詩經(jīng)》之中，真是真假莫辨。有所不同者，僅在陶詩文字的背后，我們尚可隱約感受到詩人時代的文化背景與他自己的思想情感而已。從這個角度講，陶淵明的四言詩堪稱是晉代之《詩經(jīng)》也。正如方東樹所云:詩人“用意高妙，興象高妙，文法高妙，而非深解古人則不得。”⑧此乃陶淵明爛熟《詩經(jīng)》、學(xué)以致用的理想收獲，也為后世學(xué)習(xí)《詩經(jīng)》者提供了成功的經(jīng)驗與楷模。陶淵明的四言詩以其杰出的創(chuàng)作成就、古色古香的神韻魅力，在中國詩歌史上具有里程碑的重要意義。

注釋

①本文所引陶淵明詩文皆出自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中華書局，1979年，不另出注。②王士禛等:《師友詩傳錄》，見丁福保輯《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第139頁。③⑦⑧方東樹:《昭昧詹言》，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1年，第97、34、30頁。④劉克莊:《后村詩話》，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⑤羅根澤:《陶淵明的生平、思想及其作品的現(xiàn)實主義與藝術(shù)價值》，見羅根澤《古典文學(xué)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14頁。⑥沈德潛:《古詩源》，中華書局，1963年，第18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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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0751(2012)01—0165—04

2011—09—20

李金坤，男，江蘇大學(xué)文法學(xué)院教授(南京 21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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