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教育改造工作的四個重要理念

王雪峰(中央司法警官學院教授 河北保定 071000)■文

中國監獄工作實踐和理論研究中關于理念的提法很少，理論工作者對理念的總結提煉還不夠。而我們長期以來一直在按照某些理念在開展工作。本文希望通過對教育改造工作理念的總結，引起理論界和實踐部門對此問題的重視。

一、監獄工作理念與教育改造理念

總結學界關于中國監獄工作理念的理解，有助于提煉教育改造理念。筆者梳理了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監獄學界關于中國監獄工作理念四個方面的認識。經過梳理、比對發現，學界提出的“監獄工作的中國特色”、“中國特色監獄制度”、“毛澤東改造罪犯思想”或“毛澤東改造罪犯理論”的具體內容有許多暗含之處。在這些指導監獄工作實踐的“理念”當中，哪些與教育改造工作直接相關呢?通過分析，筆者認為其中有五個方面與教育改造實踐息息相關:(1)“人是可以改造的”;(2)“我們的監獄其實是學?！?(3)把勞動作為改造罪犯的基本手段;(4)發揮監管工作的改造功能;(5)動員社會力量實行綜合治理。在這五個方面當中，“人是可以改造的”是教育改造的前提，“我們的監獄其實是學校”在20世紀八十年代之前已經體現為重要的教育改造“理念”，余下的三條可歸納為同一個理念——系統、綜合的教育理念。

二、教育改造理念的內容

“人是可以改造的”和“我們的監獄其實是學?！弊鳛榻逃脑炖砟羁梢哉f是不證自明的。但教育改造工作中還有一個重要的理念，它并非顯而易見，卻一直在教育改造中發揮著統領作用，這個重要的理念就是系統、綜合的教育理念。此外，從監獄的各項工作來看，雖然刑罰執行、獄政管理、罪犯勞動、心理矯治、監獄文化建設等背后都體現著改造的精神，但是各項工作也有層次性，教育改造可以認為是監獄的中心工作。至此，我們可以概括出四條教育改造理念:“人是可以改造的”理念、“我們的監獄其實是學?！钡睦砟睢⒔逃脑焓潜O獄中心工作的理念、系統、綜合的教育理念。

(一)“人是可以改造的”理念

從理論上看，對“罪犯是否可以改造”這個問題的回答大致有三種觀點。

其一是否定論或悲觀論，例如意大利的著名犯罪學家切薩雷·龍勃羅梭的“天生犯罪人論”就屬于此類。龍勃羅梭說: “如果說犯罪一旦發展起來就難以醫治，就難以遏止，那么，那種認為監獄和教育是救治犯罪的靈丹妙藥的觀點就的確屬于幻想。相反，我們所更接近的現實告訴我們:不管采用怎樣的監獄制度，累犯現象都是恒常不變的;更重要的是，所有的監獄制度都在為新的犯罪提供窩點。①［意］ 切薩雷·龍勃羅梭著、黃風譯: 《犯罪人論》，中國法制出版社2005年版，第333 頁。”

第二種觀點具有二元論色彩，即把罪犯分為能夠改造和不能改造兩類。這一觀點的代表是德國的刑法學家弗蘭茨·馮·李斯特，他有一句廣為人知的名言:“矯正可以矯正的罪犯，不能矯正的不使為害。”李斯特在刑事政策上主張:“能矯正的罪犯應當予以矯正;不能矯正的罪犯應使其不致再危害社會。目的刑必須根據不同的犯罪類型而作不同的規定和發展。②［德］ 弗蘭茨·馮·李斯特著、徐久生譯: 《德國刑法教科書》，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13 頁?！?/p>

第三種觀點對改造持樂觀態度，但是承認改造是有條件的。列寧曾經指出，“理論上沒有不能改造的罪犯”。毛澤東在新中國成立后多次就罪犯改造的可能性問題發表觀點，他做出的“人是可以改造的”論斷成為中國監管改造工作的理論基礎③辛國恩等著: 《毛澤東改造罪犯理論研究》，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35 頁。。早在1960年毛澤東就指出:“許多犯罪分子是可以改造好的，是能夠教育好的?！?963年毛澤東又強調:“我們相信人是可以改造過來的，在一定的條件下，在無產階級專政的條件下，一般說是可以把人改造過來的?！?964年4月24日，毛澤東在公安部黨組《關于調查處理胡芷蕓案件的情況報告》上批示:“人是可以改造的，就是政策和方法要正確才行?！?965年毛澤東在談話中指出: “犯了罪的人也要教育，動物也可以教育嘛!?？梢越逃?，馬可以教育它耕田、打仗，為什么人不可以教育他有所進步呢?問題是方針和政策。”

盡管20世紀以來，學界關于罪犯是否可以改造仍有不同認識，但是中國監獄人在實踐中一直貫徹“人是可以改造的”理念，并取得了令世人信服的效果。

(二)“我們的監獄其實是學校”的理念

1960年10月22日，毛澤東在會見美國記者斯諾時說:“我們的監獄不是過去的監獄，我們的監獄其實是學校，也是工廠，或者是農場。”有學者認為，不能以教育改造為由將監獄定性為“學?！?，或所謂“特殊學校”，并認為那只是文學上的比喻修辭，并非“定性”之論④許章潤: 《監獄學》，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213 頁。。但是如果揆諸歷史事實就會發現，“我們的監獄其實是學校”雖然并非對監獄的“定性”，但是我國監獄一直都在比照著學?！坝恕钡乃悸穪磉\行，可以說教育改造工作一直在實踐“我們的監獄其實是學校”的理念。

“我們的監獄其實是學校”明確提出是在1960年，但是這一理念的淵源卻可以上溯至革命根據地監所時期。1931年5月10日，《陜甘寧邊區高等法院對各縣司法工作的指示》明確規定:“犯人每天必須認字、讀報及聽課”，“有專門學識的，也準許專門研究或寫作。”邊區監所還制定了《課堂規則》，以落實這一指示精神⑤楊殿升、張金桑主編: 《中國特色監獄制度研究》，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170 頁。。1945年1月6日，延安《解放日報》在對《高等法院監獄犯人生活》報導中寫道:“犯人進監獄，雖然被限制了自由，但就他們所過的教育生活來說，入監獄就是入學?！狈溉嗽讵z中主要學習三個方面課程，即生活教育、政治教育、文化教育。其中文化教育的主要內容是教識字、講衛生、學算術、閱書報，寫墻報和社會常識等⑥司法部編: 《中國監獄史資料匯編》(下)，群眾出版社1988年版，第303 頁。。這一史實說明，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監所工作始終重視教育問題，始終踐行“我們的監獄其實是學?！边@一理念。

在“我們的監獄其實是學校”這一理念的指引下，中國出現了監獄辦特殊學校的實踐，監獄工作借助學校教育的形式使教育改造走向了正規化和系統化，帶動了整個監獄工作的發展。有學者指出，“從某種意義上說，只有把監獄辦成學校，我們的監獄才能實現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化’，也才能體現真正意義上的‘文明’。⑦王明迪: 《罪犯教育概論》，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166 頁。”經過幾十年的發展，特殊學校成績斐然，監獄系統編寫了具有特殊學校特色的“三課教育”課本，教學機構逐步健全，師資隊伍日益充實。截至1998年年底，全國累計辦成特殊學校的監獄單位共655 個，占全國監獄總數的94.8%，說明我國監獄基本上都已經建成挽救人、改造人、造就人的特殊學校。

實踐總是在一定的理念的指引下開展的，中國監獄工作取得的驕人的成績，與我們始終將監獄看成學校的理念有著重要的聯系。只有在“我們的監獄其實是學校”這一理念之下，才能正確理解“特殊園丁”、“三像”、“靈魂工程師”這些比喻的深刻內涵。

(三)教育改造是監獄中心工作的理念

中國監獄的改造工作不同于西方的教育刑主義，我們不認同“刑罰就是教育”的觀點⑧孫曉靂: 《中國勞動改造制度的理論與實踐——歷史與現實》，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97 頁。，但是“教育在罪犯改造中起主導作用”卻是一種學界共識⑨楊顯光: 《中國罪犯改造機理研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73 頁。?？梢哉f，在監獄的各項工作中，改造是最重要的工作，在各種改造手段中，教育改造是核心手段。

我國的監獄工作始終將“改造人”放在核心地位。早在革命根據地時期，民主政府已經認識到，生產、管理和教育這三大監所工作不是“平行的”，是以教育為主的，生產和管理都是“為了教育”⑩薛梅卿: 《千秋開拓兩度輝煌》，王明迪、郭建安主編: 《歲月銘記——新中國監獄工作50年》，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246 頁。。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的監獄工作方針經歷了四次變化。從“三個為了”到“兩個結合”，再到“改造第一，生產第二”，直到現在的“懲罰與改造相結合、以改造人為宗旨”。這四個方針雖然表述各異，但是其基本精神是一致的，都體現了以“改造人”為宗旨這一追求。

學者對這一理念的早已進行了不同形式的表述。早在《監獄法》頒布之前，有學者即指出:“在勞動改造罪犯的活動中，始終有一個以教育為本的精神存在著。?孫曉靂: 《中國勞動改造制度的理論與實踐——歷史與現實》，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95 頁?！敝袊ù髮W教授王平認為:“監獄對罪犯實施教育，古今中外監獄都有，在這一層意義上，我國監獄的教育改造無任何特色，但是，以改造罪犯為宗旨，把教育作為改造罪犯的基本手段，把監獄辦成改造罪犯的特殊學校，并且取得巨大成功的，唯有我國監獄。?王平: 《論行刑社會化》，邵名正主編: 《監獄學概論參考資料》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184 ～185 頁?！毕淖谒亟淌谥骶幍摹丢z學基礎理論》一書認為，“行刑教育性原則”是指監獄在刑罰執行中將教育活動貫徹刑罰執行始終，以促使罪犯改過自新。該書同時斷定:“新中國的監獄從創立伊始就明確了行刑教育化原則”?夏宗素主編: 《監獄學基礎理論》，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第42、43 頁。。

這一理念可以從政法工作領導的指示和講話中得到印證。2007年3月27日，司法部長吳愛英在全國監獄工作會議上強調，要始終堅持監獄工作方針，“樹立正確的政績觀，把罪犯改造工作作為衡量監獄工作成效和監獄領導干部政績的重要標準”，要求“把罪犯改造體現到監獄刑罰執行工作的各環節，體現到監獄管理、教育、生產的全過程”?《吳愛英同志在全國監獄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中國監獄學刊》2007年第3 期，第12 頁。。2008年6月16日，中央政法委書記周永康提出“首要標準”，要求“把刑釋解教人員重新違法犯罪率作為衡量監管工作的首要標準，確保教育改造工作取得實效”。2009年6月2日，吳愛英部長在全國監獄長第一期培訓班開班儀式上提出，監獄長要堅持正確的政治方向，提高六種能力。其中，“切實提高教育改造罪犯的能力”排在各項能力之首。

中國監獄行刑的最大特點是改造人，而“教育為改造罪犯基本手段”?孫曉靂: 《中國勞動改造制度的理論與實踐——歷史與現實》，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97 頁。。2002年末，司法部正式提出，“把提高教育改造質量作為監獄工作的中心任務”。從新中國監獄工作發展歷史來看，教育改造是監獄中心工作的理念已經越來越明確化了。

(四)系統綜合的教育理念

系統綜合的教育理念是指:在教育改造罪犯的過程中，始終采用系統、綜合的觀點看問題，注重監獄系統與社會系統、監獄內部各個子系統之間的聯系，綜合運用監獄內外諸種手段的合力，取得教育改造罪犯的最佳效果。

系統綜合的教育理念是中國監獄的基本理念，只是一直沒有得到很好的總結和概括。邵名正先生主編的《監獄學》一書認為教育改造具有“系統影響性”的特性，認為“教育改造是一項系統工程”?邵名正主編: 《監獄學》，法律出版社1996年版，第189 頁。。許章潤認為，教育改造具有綜合性特征，是通過文化、技術、思想等教育發揮的合力?許章潤: 《監獄學》，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217 頁。。楊顯光先生曾提出“綜合激勵”的主張，認為“一切改造手段、措施、方法都能在不同程度上調動罪犯改造的積極性，起到激勵罪犯改造的作用”?楊顯光: 《中國罪犯改造機理研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50 頁。。學界的這些觀點如果進行概括和提煉，實際上就是本文所說的系統綜合的教育理念。

這一理念可以從大墻之內和大墻之外兩個層面來分析。從大墻之內看，我們把勞動、監管都看成是一種教育，也就是人們經常說的“大教育觀”。從大墻之外來看，監獄的改造工作實際是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的一個方面，我們長期堅持的“三個延伸”工作正是這種理念的反映。內外協調，共同提現了教育改造的系統綜合性。“大教育觀”最初是由教育學者提出，這種觀點引入罪犯改造領域之后，主要是表達這樣一種觀點:監獄的全部工作都圍繞著改造人這一中心展開，都是為了更好地實現把罪犯改造成“守法公民”這個目的服務的。用一句實踐中流傳甚廣的話來說就是:“一切為了改造犯人”?孫曉靂: 《中國勞動改造制度的理論與實踐——歷史與現實》，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99 頁。。

監獄不是一個封閉的系統，罪犯雖然在監獄服刑，但是他們與外部社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必然受到社會的影響。監獄人民警察雖然在監獄里工作，但是他們的思想觀念、行為方式無不受到社會的熏染。要提高罪犯改造質量，最大程度地發揮積極影響，抵御消極影響，就要監獄內外通盤考慮。所以，監獄對罪犯的改造從來不是單打獨斗，一直注重調動各方力量，實現教育改造的合力。正如《監獄教育改造工作規定》所要求的，“監獄教育改造工作，應當堅持集體教育與個別教育相結合，課堂教育與輔助教育相結合，常規教育與專題教育相結合，獄內教育與社會教育相結合?！?/p>

從大墻內外“結合“來看，“三個延伸”是最為典型的體現。1987年，在中央批轉的《全國政法工作座談會紀要》里第一次系統、明確地提出了“三個延伸”。在“三個延伸”中，向外延伸是核心部分，監獄運用社會力量來幫助教育改造罪犯主要是指這一部分。“三個延伸”是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中國監獄在長期工作實踐中摸索出的行之有效的辦法。它把教育改造工作的空間從獄內擴展到社會，將時間從罪犯服刑這一特定時期延伸到刑事前和刑后?！叭齻€延伸”是系統觀念在教育改造方面的生動體現，它有利于發動社會各界力量、調動一切可能的因素教育和轉化罪犯，最終達到預防和減少犯罪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