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旺生
(中國農業博物館研究部,北京 100125)
司馬遷在《史記》中有對于中國南方地理的描寫,關于楚國的描寫用的是“地廣人稀,飯稻羹魚”。按說地廣人稀應該是一種較好的生存空間,但是當時北方的強勢文明并沒有因為這一發現而大量地向南方移民。實際上當時的北方人口已經夠多了,按照歐洲人的生活模式早就會大量人口南遷了,然而他們并沒有去向南方移民,南方“地廣人稀”對于北方農業并沒有太大的意義,也就是說,他們對于自己已有的從事農業生產以外的土地沒有興趣。直到三國魏晉南北朝時期,黃河流域戰爭不斷,戰火綿綿,北方人口才大量向南方移民。著名的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的故事,也只是出現在元末,由于北方的災荒,出現大量的北方移民進入東南一帶。中國古代的詩詞中,對于家,總是有永遠無法言狀的牽掛。孔夫子的“父母在,不遠游”,總是提醒中國人,家庭的那一份有限的財產是生命的根本。“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中國詩歌中“斷腸人在天涯”類的詩句很多。只有在大的災難來臨后,才會有較多的移民出現。
中國古代往往安土重遷,移民模式是“食盡一山則移一山”。在理論狀態下,某一家庭生活在一個地區幾代以后,人口增長的速度將是幾何級數,這時局部地區人口就會過剩,必須遷移,否則就無法生存。如何移民,如何分散人口,在中西方存在明顯的區別。中國人的移民模式如同池塘中荷花,要覆蓋一個池塘,根系從中間到達四邊,速度極慢,我們稱之為植物式遷移,或者叫“點式轉移”,主要受多子繼承制度和聚居的生活方式的影響。而西方人則是跳躍式,直接到達一個新的居住地,速度極快,老虎式分布,滿天星式占領。17世紀初,歐洲本土并沒有出現人口過密,便向美洲和澳洲移民便是明證。
不斷增加的人口,聚居、相對封閉的生活空間,總有一天池塘的荷花會覆蓋整個水面,所以中國古代不可能選擇歐洲式的節約勞動力型生產模式,而是選擇節約土地型生產模式,單一種植業生產結構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強化,越是到封建社會后期,單一種植業模式更為明顯。結果是對土地的充分利用,土地不可能休閑,江南在宋代開始一些地區已經感覺人口太多。唐代有詩“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一說,清代趙翼的“海角山頭已遍耕,別無余地可滋生”詩所描述的即是生動的寫照。因此容易產生局部地區的人口過多,即超載現象。
村落是中國古代鄉村社會的基本單元,有人指出,華北的村落的歷史只能追溯到明朝初年。而徽州古村落的歷史則可以上溯到公元10世紀到12世紀,這與游牧民族的入侵,北宋的消亡及中國經濟重心的南移是一致的。由于多種原因,中國各地的村莊規模存在極大的不同,在華北農村,數千人甚至超過萬人的村莊,比比皆是。河南安陽縣南呂自然村,竟有8 000多人,這些村莊歷史悠久,規劃有序。華北農村多姓村占相當比例。華南農村的村莊規模,一般不會達到數千人,但可能有上千人的規模,并且多為單姓聚居的宗族村落。兩湖丘陵地區,也多是散見一些同姓而居的村莊,盡管由于地形的原因,單一村莊的人口沒有華北大,但其村莊的密度要比華北大很多。費正清在其《美國與中國》一書中指出,在美國中西部玉米帶的彼此相距半英里的一個農莊,在華北平原則是整整一個村落。
無論是華北和華南,中國鄉村的村莊,很少見到獨立居住的模式,無論是千人的大村,還是幾十人的小村,基本上都是群體居住,而不像在歐洲,多是由相對獨立的居住方式,像馬克思在其《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所記述的法國的情況一樣,“一小塊土地,一個農民和一個家庭;旁邊是另一小塊土地,另一個農民和另一個家庭”。
聚居的村莊,一般來說只適合于種植,而很難發展較大規模的養殖業。有限的養殖業,需要人來約束其活動。在歐洲,家庭一般土地面積較大,放牧變得比較平常,養羊時,牧羊犬是可以借助的工具;而在中國,牧羊犬則在多數地區沒有價值。養牛、養豬、養羊都必須要專人照顧,否則就會吃掉別人莊稼。村莊越是密集,其照看的時間應該越多,稍不留意,就會放松踐踏別人的莊稼,而影響鄰里關系。因此,可以說多種因素限制了畜牧或者養殖業的發展,人們的食物構成,限制在主要由種植業來提供。
在中國古代,一個家庭的財產一般是按照家庭中男性成員的數量來平均分配的。秦商鞅變法時即規定,“家富子壯則出分”,法令明文規定“父子兄弟同室者為禁”。大約在距今2 000年前,中國已經確立了繼承制度的基本原則:諸子均分,不分嫡庶,女兒一般沒有繼承權,尤其是土地,除非特殊情況。以后這種制度就相沿成習,對于中國古代社會經濟產生了比較深遠的影響。這種制度強調分家與析產,直接決定了其他方面的不同,如移民方式、農業生產方式、農業結構等的不同,被認為是中國農村過密型生產模式的源泉。因為在分家以前,每一個男子已經享有不完全的產權,即受益權,雖然已經成年的男子,因為有受益權,所以不愿意離開家庭外出謀生。有些農戶,盡管家產已經不多,但是為了分得家中的一份有限的財產,誰也不肯放棄。由于實行諸子繼承,所以財產,特別是土地經常要分割。在分割時,由于要做到公平合理,考慮到田地的肥瘦不一,經常出現將某些地塊切成幾塊的現象,這就是中國的土地越來越零碎化有原因,造成管理的極大的不便。而西方特別是英國,實行的是長子繼承制,家庭中同輩的所有男子,除了長子以外,是沒有權力繼承家產的,必須自己外出謀生。所以歐洲的男子,在到了結婚的年齡時,并不是馬上結婚,而是首先要考慮是否有能力養家。如果沒有能力,是不能結婚的。所以才會出現在1642年“五月花”號上的100多個旅客中,只有30多人是因為宗教的原因去美洲,其余60多人是為了找工作才走上險途的。所以歐洲人才會在人口還不是特別密集的時候就開始向外部大規模地移民,是因為家庭中的土地是不能分割的,所以如果一個家庭有2個男孩,其中的一個必須出外謀生,這也就意味著它必須有新土地和謀生手段來養活自己。所以他們對于外部的土地有著持續不斷的需求,殖民運動便是其社會發展的必然行動。
決定中國歷史上的經濟格局,并從決策層面上真正起重要作用的時期是商鞅變法前后。為了在與關東六國的爭霸過程中取得優勢,當時的秦國便實施變法。變法萌芽于秦簡公時期,始于秦獻公時期,完成于秦孝公時期。公元前375年,秦國“為戶籍相伍”。此前,當時的秦國實施爰田制,爰田戶只是土地占有、使用者,當實施“初租田”后,成為土地所有者。由于承認了土地私有權,而按土地畝數征稅,原有的勞役租賦不存在,由勞動者自己安排生產和作息時間,這樣將有利于農業生產的發展。加上其他的政策,當時秦國的國力開始大增,至獻公晚年,秦與三晉已經在軍事爭斗中占了上風。到了孝公時期,商鞅主持變法,變法由頒布《墾草令》開始。該令即倡行墾草、徠民,墾草即鼓勵開墾土地,從事種植業;徠民則是直接招來當時境外的人民作為屬民,目的是快速增加人口。因為人口的自然增殖有一個較長期的過程,不能短期見效,不如吸引境外之人快。后來商鞅又開始實施分拆大家庭為小家庭的方式。據司馬遷《史記》卷六十八《商君列傳》中說,商鞅在變法令中規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對那些“祿厚而稅多,食口眾”的大家庭,商鞅“以其食口之數賤(賦)而重之”,迫使一夫一婦成為最基本的社會細胞。有人指出這一政策,將耕織兩大生產結合其中,血緣親和度最為密切,財產關系最為簡單,生產積極性最高。當然,這一政策可以大量增加自耕農的數量,并且生產者的利益表達和實現變得更加直接,對農業生產發展是有利的。但是其負面影響也不能夠小視。首先這種社會單元滿足了部分家庭成員的欲望,卻將大家庭的親情拋棄,由物質利益替代。所以漢代賈誼在論述此事時說:“商君遺禮義,棄仁恩,并心于進取,行之二歲,秦俗日敗”此外,這一措施的最大結果將會是促使中國歷史上單一的以種植業為主,畜牧業為附庸的小農經濟的出現,即人們常常說的“跛足、單腿”農業的出現。當然我們不能就此認為中國歷史上單一的以種植業為主的生活模式完全由商鞅的變法促成的,實際上,還有一些其他的原因,如上述的可以追溯到原始社會時期的原因。這些原因和后來的商鞅變法等措施一起,促成了以種植業為主的生活、生產方式的出現。
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基本上可以做出以下的判斷,即中國歷史上無法形成一個中產階層,因為有幾大因素在消滅相對富裕的中產階級。它們分別是:其一,封建統治者為了維護其萬世之基,從一開始就想著要消滅中產階級。如秦朝初年,遷富戶到咸陽以便于管理;漢朝初年也曾如法炮制,漢高帝遷徙六國國王后裔、豪杰名家及齊國田氏、楚國昭氏、屈氏、景氏、懷氏五大族共十余萬人入關,給予好田宅,使在關中建立新家業。其二,老百姓為了傳宗接代,多子繼承而分家析產,“富不過三代”,“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自己消滅中產階級。其三,富裕者周圍存在著親屬食利群體,“窮在大路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都是對其財富有所圖,社會存在吃大戶心態,結果多由富而變窮,整個社會有蠶食中產階級的存在空間。其四,富裕者外圍還存在一個由黑道、土匪、娼妓、賭徒等組成的次生社會,謀財銷蝕中產階級。其五,自漢代開始,一直奉行重農抑商政策,對商人加以各種限制,害怕其成為政權的顛覆力量,限制或者控制通過正常的商業行為產生的富裕階層,社會只能由窮人堆積的群體組成。所以我們可以說,中國古代社會是一個由眾多的經濟實力弱小的小農家庭組成的大集合體,并非如歐洲社會那樣似一個橄欖型經濟結構,而是一個洋蔥頭型經濟結構。
畜牧業的發展與一個社會獨立經濟體所具有的資源稟賦有著直接有關系,也與一個社會的供求有著直接的關系。如果一個家庭的土地足夠,那么他們也會選擇畜牧業為主,種植業為輔的生產方式,原因是畜牧業所需要的勞動力要遠遠少于種植業,大田作物的生產過程顯然比牧養家畜要繁重得多,相對閑適的生活應該是大多數人的理想。在魏晉北朝時期,隨著中央集權制度的沒落,大的莊園出現,莊園地主多以牧養畜禽為重要生產經營內容;西晉時期,據《太平御覽》卷九百一十九《羽族部》六引石崇《金谷詩序》記述,以豪奢著稱的石崇在河南金谷莊園“有田十頃,羊二百口,雞豬鵝鴨之屬,莫不畢備”。當然這是個別的例子。但是可以說明,家庭人口規模與土地數量是進行選擇的又一個考慮的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