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規范：話語領域中的博弈*

徐國珍 朱 磊

（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杭州310036）

提 要 語言規范問題可從話語學的視角進行研究。話語中存在兩大范疇，即系統范疇和生活世界范疇，它們之間的相互作用會構成博弈，語言規范也就成為異質成分如何在同質成分主導的話語活動中適度顯現的問題。

一、引 言

學界歷來重視語言規范問題，而語言規范的指導原則更是研究的重點（鄒韶華2004）。但是，有關研究或偏重于語言結構本身，或偏重于與語言相關的社會、文化因素，由此形成了重“理性原則”和重“習性原則”兩種不同的觀點。曹德和（2006）提出“語言的規范”和“言語的規范”的概念，前者以“穩固性”、“社會性”和“語用功能”為根據，后者以“效應原則”和“倫理原則”為根據。郭熙（2004：209-210）將語言規范分為“語言行為的規范”和“語言結構的規范”，并指出語言規范的重點在前者，要注重語言行為的社會性要求。

其實，語言系統是一個異質系統。“索緒爾把同質理解成集體意識，同質現象是言語活動中社團成員共同遵守的規則。按照這種理解，同質的范圍就應該是言語活動中有規則的部分。不過規則應該是在對語言進行研究后提出的。在研究之前，我們不知道哪些是有規則的東西，不知道哪些是集體意識，因此我們不能預先明確分清語言和言語的界限。”（陳保亞1999:236）因此，語言規范也必須注重同質、異質成分的相互作用，將兩者放入統一的視界中加以審視。

我們選擇的視界是話語?！霸捳Z是指在特定的社會、文化、歷史環境下，人們運用語言進行交際的事件或這樣一類現象?！保ㄊ┬?010:3）在話語活動中，作為個體的人需要運用語言處理社會中的各種事務，同質成分、異質成分都會起作用。

二、語言規范中的話語范疇

話語體現了社會，而社會是一個復雜的機體。哈貝馬斯將社會分為系統和生活世界：系統指現代的政治與經濟關系，生活世界則是人們在交流中實現自我認同的話語環境。（轉自艾四林1995）系統和生活世界反映到話語層面會產生兩大范疇，即系統范疇和生活世界范疇。

語言是用來有效交際的工具，需要統一、規范的語言形式，這便是系統在話語層面的體現，系統范疇也就成為同質成分的集合。在交流中實現自我認同，必然要凸顯自身的個性，而涉及人們個性的語言形式必然屬于異質成分，生活世界范疇也就成為異質成分的集合。

系統與生活世界交織在社會中，相互發生關系。哈貝馬斯提出了“生活世界殖民化”的概念，認為生活世界受到系統的入侵，社會活動越來越權力化、金錢化，人們在交際活動中喪失了自身的個性。（轉自艾四林1995）所以，在話語活動中，為擺脫系統的過度束縛，生活世界范疇便會在話語中通過各種方式顯現，而它也會面臨著來自系統范疇的壓制。

三、兩大范疇的博弈

1． 生活世界范疇的顯現

話語活動的主體是人，因此生活世界范疇的顯現也需要由主體展現出來。按照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可以分為個體的人、群體的人和全體的人。這三個不同類型的主體成為生活世界范疇的展現者，而生活世界范疇反映到話語層面，則有三種變異話語。

1）變異話語1

變異話語1是作為個體的人出于自身的興趣、愛好等因素臨時創造和使用的話語形式。表達者往往是想借此來表現自己天馬行空式的獨特思想、情緒，而并不需要他人的解讀。

有一些火星文就是變異話語1的表現形式。火星文由生僻漢字、特殊符號、字母等混雜而成，“語言符號被空前地‘視覺化’”（陳佳璇2008），表達者并不注重符號形式與意義之間的聯系，并沒有將其作為群體中人與人交流的手段，而僅僅是作為自己宣泄情緒、自娛自樂的方式，由此創造出了一部分沒有任何交際功能的語言現象（不過，大部分火星文則屬于變異話語2，下文將作出說明）。

關于字母詞，若表達者用字母表示的詞義不為外人所熟悉，那么其所形成的字母詞就屬于變異話語1。這種情況往往是個體為了標新立異的結果。

在“程度副詞＋名詞”組合中，名詞的關涉性語義成分消退而描述性語義成分得到凸顯（施春宏2004：199），有的名詞缺少描述性語義成分，它們與程度副詞結合很難為他人接受，像“很桌子”、“特作品”、“極其馬市街”、“相當幸福橋”等，也屬于變異話語1。

2）變異話語2

因具有共同關心的話題或者相同的興趣愛好，人們會組成小規模的話語交際群體并使用一些他們自己認可的話語形式，這便形成變異話語2。群體的人就成為該變異話語的使用主體。

群體不一定是自覺、完整的組織，只要是對某一事物共同感興趣的，都可以看作群體。因此，變異話語2的使用范圍有大有小，也有層次之別。不同的話語群體有不同的變異話語2，大群體中包含小群體。

大部分火星文就屬于變異話語2。陳佳璇（2008）認為，火星文“是以制造交際障礙，標榜言語社團的小團體性的網絡語言的‘次方言’”，其實指的就是變異話語2。如：

（1）じ☆ぴé(love)/日寺簡過嘚嫃赽（時間過得真快）/迣鎅佷汏莪佷尒（世界很大,我很小）/莪嬡沵（我愛你）（轉引自楊璨（2010））

網絡中大部分使用漢語拼音構成的字母詞也是變異話語2。金忍冬（2007）認為，字母詞語的使用會造成交際障礙并誤導讀者，加之網絡語言中的字母詞語具有高度靈活性，在不同語境下可能會產生不同的意義，會加劇理解的困難。這其實是通過字母詞作“屏障”，形成一個小團體。以百度火影忍者貼吧為例。這是一個討論日本漫畫《火影忍者》的網上論壇，參與者使用了大量漫畫中人物和事物的拼音縮寫，如：MR（鳴人），ZZ（佐助），DSW（大蛇丸），XLY（寫輪眼）等。對不熟悉漫畫的人來說，這些字母詞根本不知所云。

雖然有的字母詞如GG（哥哥）、MM（妹妹）等的流通范圍相對較大，甚至成為網絡語言的標志，但網絡語言屬于“秘密語”（戴慶廈2004：58-59），是網民創造、在網民內部使用、外人難以知曉的，所以，也在變異話語2的范圍內，這也證明了使用變異話語2的群體有大有小。

詈語也可以成為變異話語2的表現形式。在某些交際群體，特別是文化程度不高的話語群體中，其成員在交際時常常出現“他媽的”等詈語。這些粗俗語詞具有群體身份認同和維持與其他群體間距離的作用。

“程度副詞＋名詞”組合中的名詞是具有描述性語義特征的具體名詞時，其語義特征會與人們的聯想義產生交集。但人們因為經驗不同，對某些組合的理解不一致，這樣也就使該語言現象成為變異話語2。例如：

（2）對比一下才發現，四代機的座艙很F-22。（鐵血軍事，20110114）

（3）史上最菜鳥最無能的警察（鐵血社區，20080611）

例（2）中，F-22是當前美國也是世界上最先進的戰斗機，如果接受者不了解軍事領域的相關進展，就無法真正理解“很F-22”的意義。例（3）的“菜鳥”是網絡詞語，其特征主要是“無能、幼稚”，不了解的人也就無法意識到這些特征。

某些雜糅形式如“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司馬缸砸光”等，并沒有實際意義，但是它們卻有新穎、幽默的表達效果而在年輕人中間得到了認同和傳播（車錄彬2010），它們也屬于變異話語2。

3）變異話語3

某些新興語言形式和用法，由于具備語言規則中的某些深層理據，符合人們的認知共性，往往能夠借助人們自身的認知經驗而被接受并在全社會廣泛使用。這種話語形式即屬于變異話語3，使用主體是全體的人。

如“山寨”，首先因山區偏遠的村寨與偏僻隱蔽難以被政府部門查封的地下工廠發生相似聯系，然后與仿冒、偽造的三無產品發生相似聯系，經高頻使用，其“仿冒、偽造”義逐漸鞏固下來并廣為接受（梁吉平、陳麗2008）被評為2010年度中國媒體十大流行語之一的“給力”一詞，也是如此。

含有描述性語義特征的抽象名詞構成的“程度副詞＋名詞”組合，由于人們對詞義的掌握和理解基本一致，所以不同的接受者大都可以從名詞中提取出大致相同的性狀特征。如：

（4）我要很激情的小說（百度知道，201100523）

（5）我是學新聞的，剛開始很激情現在很迷茫。（豆瓣網，20110526）

“激情”的詞典釋義是“強烈而難以抑制的感情”（《現代漢語規范詞典》（第二版），第611頁），它所擁有的性狀特征也與此相關。例（4）、（5）中的“激情”都可以大致理解為“（情感）強烈的”。

“果不其然”、“大約……左右”、“一座座山川”等糅合形式，大部分人已覺察不出其中不符合語言規范的地方，幾乎已成了人們的正常用語，也就是成為了變異話語3的成員。它們之所以能夠廣泛流行，與“人類認知思維的雜糅特性”和“言語表達過程中語義突顯策略”（車錄彬2010）是密不可分的。

“是時候＋VP”結構不符合既有語言規范，但現在大量使用，已成為變異話語3的一部分。如：

（6）是時候考慮買點白銀（人民網，20110730）

（7）是時候告知世人這一切了（天涯社區，20110719）

綜上所述，不規范語言現象與變異話語類型之間的關系，如表1所示：

表1 ：不規范語言現象與變異話語類型的關系

2． 系統范疇的壓制

系統的作用是促進社會的協調、統一，促進日常實踐活動的合理化，因此系統范疇必然會壓制生活世界范疇。但是，如果這種壓制力度過大，就會破壞生活世界的存在，造成社會成員個性的缺失。因此，壓制必須講究策略。壓制主要采取了以下兩種策略，一種是根本性控制，一種是有條件讓步。而執行這種壓制的主體一般來說就是政府機構、媒體、專家學者等。

1）根本性控制

根本性控制表現形式有很多，主要的是三方面：一是對語言文字的使用進行立法，從法律上規定了語言文字的使用規則；二是通過學校教育、廣播媒體、出版專業書籍等來培養人們的規范意識，指導人們的實踐操作；三是借助專家學者的理論適時引導、調整社會的話語活動。

這種根本性控制從語言結構上為話語作出了規定，也為社會活動合理、有序地進行提供了最基礎、最重要的保證。

2）有條件讓步

根據讓步幅度的由小到大，有條件讓步可分成以下三種策略：

一是寬容性讓步，指的是在保證系統運轉不受影響的情況下對某些話語形式采取寬容態度的一種策略。在這方面，典型的實例是對文學語言的寬容。如：

（8）那些人開始過山了。他們手持古老的信念。在一九五九年的山谷里。注視一片期待已久的云越過他們的頭頂。消失在他們將要攀登的那座山峰的背面。漸漸遠去。等候他們爬上頂峰。再一次從高處注視。消散或者在天邊隱去。然后。為這座山峰命名。（孫甘露《我是少年酒壇子》）上例中的標點符號統統為句號，這有作者自己的考慮，讀者卻不能輕松解讀，更不會用這些形式進行書面交流。而正是由于寬容性讓步的存在，一些變更了正常的語言組織順序或者刻意取消了標點符號等的文學作品得以出版發行，和廣大讀者見面。

二是限制性讓步，是把某些話語形式限制在特定領域中的一種策略。這些話語形式在特定領域可以使用，一旦跨出特定領域則被判為不合法。如，字母詞在網絡環境之外的使用就受到很大限制。新聞出版總署曾下發通知，禁止字母詞在漢語出版物中隨意出現。①

三是轉化性讓步，這是把某些話語形式納入到系統范疇中的一種策略。因為話語是意識形態的反映，當某種話語形式成為系統范疇的表現時，生活世界范疇也就失去了對它的掌控。轉化有三種方法，可分別稱之為“默認”、“追認”和“預測”。

某種話語形式雖沒有被承認其合法性，但已經成為系統范疇的外在表現，這就是默認。如上文談到的“是時候VP”句式，雖不符合現行語法的規范，但在新聞媒體中已大量使用。又如：

（9）廣東人是時候該節水了?。戏饺請螅?0110323）

（10）是時候徹底放下GDP情節了（東方早報，20110215）

報刊是規范用語的典范，但“是時候VP”句卻能在報刊中屢屢出現，甚至可以用于標題。顯然，這說明該句式已在很大程度上成為系統范疇的表現形式。若學界或相關機構以某種形式正式接納了“是時候＋VP”的形式，那么，此前的默認就轉化成追認了。

默認和追認往往會降低系統范疇所體現的權威性，因此，更為理想的轉化手段應該是：對語言的發展作出科學的預測。當然，預測并非易事，它只有在充分掌握了語言發展內部規律的基礎上才能實現。

3． 理想的博弈結果

對社會而言，根本性控制是必要的，只有保證語言的穩定，交際才能正常進行。在此前提下，兩大范疇的相互作用會形成博弈，見圖1：

圖1 ：系統范疇和生活世界范疇的博弈

圖中，A1為寬容性讓步，A2為限制性讓步，A3為轉化性讓步，其數值越小，表明系統范疇的讓步越大。B1為變異話語1，B2為變異話語2，B3為變異話語3，其數值越大，表明生活世界范疇展現的力度越大。顯然，其中方框A1B1、A2B2、A3B3中的數字之和為0，這些正是理想的博弈結果。通過下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其理想之處：

A1B1：對于個體性的話語，我們應對其適當寬容，允許它們在一定范圍內、一定程度上的存在。這樣，將有助于人們保持創新語言的熱情和動力；有利于語言的更新發展。

A2B2：對于一些群體性的超規范現象，我們宜對其采取限制。如，對于青少年喜愛使用字母詞的行為，我們不能不加區別地制止，而是要讓他們明白語言使用與語境的相關性：如在網絡中字母詞可以較為自由地使用，但在其他場合則必須有所節制。這樣的策略，既尊重了某些群體共同的興趣愛好，同時又強化了他們的語境意識，避免了交際的混亂。

A3B3：對于在全社會流行的超規范現象，我們應設法轉化。否則將會導致出現兩套話語形式并存的現象，對社會文化發展產生不利的影響。

四、結 論

既然系統范疇對應于同質成分，生活世界范疇對應于異質成分。那么通過以上分析，本文可從話語學層面給語言規范下一個定義：語言規范是在同質成分主導社會話語的前提下，允許異質成分適度顯現的方式。

若話語活動完全被系統范疇掌控，容易導致人們個性的掩蓋，社會也將失去創新、發展的活力；若話語活動完全被生活世界范疇充斥，則會使社會陷入混亂、無序的狀態。所以，我們認為，語言規范應既保證社會語言生活的主體發展方向，又保證語言生活的寬松自由和豐富多彩；語言規范的研究也應在話語學視角下進行，這樣將更利于促進社會語言生活的健康與和諧。

注 釋

①見http://news.sina.com.cn/c/2010-12-21/103421680049.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