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吧”的話語標記功能*

盧英順

（復旦大學中文系，上海200433）

提 要 本文以典型的話語標記語所具有的連接性、可選擇性和非真值條件性等特征為參照，對位于語段開頭的“這樣吧”進行分析，認為這種用法的“這樣吧”具有話語標記語的性質，其話語標記功能是：說話人通過說出“這樣吧”來明示他在向聽話人提出建議，“這樣吧”后面的相關話語就是建議的內容，而其前面的話語成分則是提出這一建議的背景或語境。同時，話語標記語“這樣吧”在語篇中具有銜接功能。本文還從語法化的角度進一步探討了話語標記語“這樣吧”和非話語標記語“這樣0”之間的聯系。

“這樣吧”的下述用法似乎尚未受到注意：

（1）那你去北京，人生地不熟，可是夠孤單的。遇到什么困難，連個幫你解決難處的人都沒有。這樣吧，我告訴你我兩位哥哥黃宗江和黃宗洛的住址，有了困難你就去找他們。”（梁曉聲《京華聞見錄》）

（2）金全禮剛提了副專員不到一年，接著又提專員，也不見得好，我看還是先讓他在副專員位置上鍛煉鍛煉好。這樣吧，既然一時沒有合適的人選，就不要硬提，專員先讓陸洪武同志兼起來，再等個一年兩年，找人來接他專員的擔子也不遲！（劉震云《官場》）

本文認為，這兩例中的“這樣吧”應該看作話語標記語，在語篇中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上承某一事態或情狀，下引說話人的一種建議。

截至目前，不少學者從不同角度對漢語的話語標記語進行了研究，如高增霞（2004）、劉麗艷（2005）、陳振宇和樸珉秀（2006）、李勝梅和晏梨花（2010）等，但似乎還沒有人從語篇銜接的角度對“這樣吧”進行探討。

這種用法的“這樣吧”與處于相同話語位置的“這樣”，都可以用來引出建議，可以把后者看作是前者的變體，但兩者在用法上存在差異：“這樣”引出建議時，在說出建議的內容之后通常必須有“好吧？/怎么樣？”等，而“這樣吧”沒有這一要求①。本文只討論“這樣吧”，文中語料除特別標明外，都來自北京大學CCL電子語料庫。

一、話語標記語的特點

自20世紀70年代起，特別是schiffrin（1987）的問世以來，話語標記語在國外受到越來越多的學者的重視。不同學者在研究興趣、研究方法及研究目標上呈現出差異（Schourup1999），導致術語的使用存在很大的不同（參閱高春明2004、徐赳赳2010：264-265、劉麗艷2011：23），對話語標記語這一概念及其特點和范圍學術界至今沒有比較一致的界定和認識。

Schourup（1999）把話語標記語的特征歸納為七點：連接性（connectivity）、可選擇性（optionality）、非真值條件性(non-truth-conditionality)、跟小句的弱聯系性（weak clause association）②、起始性（initiality）、口語性（orality）、多范疇性（multi-categoriality）。其中的“可選擇性”包括兩層意思③：句法上，去掉話語標記語以后，這個標記語所在的主句（host sentence）依然合乎語法；語義上，話語標記語的刪除不影響它所連接的成分之間的語義關系。Schourup同時指出，前三者一般被看作話語標記語的必要特征，如果不是就某個特定的話語標記語而言，第四至六個特征不是必需的但有參考價值。至于最后一個特征，在筆者看來，它是就整個話語標記語而言的，因而在判斷某個話語成分是不是標記語時不需要考慮。

劉麗艷（2005）則歸納為五點：（a）功能上具有連接性；（b）語義上具有非真值條件性，即話語標記的有無不影響語句命題的真值條件；（c）句法上具有非強制性，即話語標記的有無不影響語句的句法合法性；（d）語法分布上具有獨立性，經常出現在句首，不與相鄰成分構成任何語法單位；（e）語音上具有可識別性，可以通過停頓、調值高低等來識別。

下文將根據劉麗艷（2005）的歸納，判斷類似例（1）、（2）中的“這樣吧”到底是不是話語標記語。

二、“這樣吧”的話語標記語性質和標記功能

1． “這樣吧”的話語標記語性質

再看“這樣吧”這種用法的幾個例子：

從上述例子不難看出，分布上，“這樣吧”位于語段的開頭，符合劉麗艷歸納的特征（d）；在語音方面，它的后面具有明顯的停頓，在書面上的體現就是必須有一個逗號，符合特征（e）；在句法功能上，它與其后的話語沒有任何句法上的關系，因此，如果將它省略掉，句子的合法性不會受到任何影響，符合特征（c）；而且從語義上看，它的省略也不影響其后面句子的命題意義，符合特征（b）。至于特征（a）——連接性，例（3）-（6）不能很好地看出這一點，但例（2）則很明顯，“這樣吧”起的作用在于把它前面的話語與后面的話語連接起來。

綜上所述，這種用法的“這樣吧”完全具備話語標記語的特點，把它看作話語標記語是沒有問題的。

2． “這樣吧”的話語標記功能

從句法上看，話語標記語并不屬于某一特定的句法范疇。從詞類的角度看，有的屬于連詞，有的屬于嘆詞，有的屬于動詞性的；從語法單位的角度看，有的是詞，有的是短語。話語標記語的這一特點，使得它作為一個整體，在功能上具有多樣性的特點。

Frase（r1999）認為，話語標記語是標示（signal）其前后兩部分話語之間的關系的。他把話語標記語分為兩大類：跟語段解釋有關的話語標記語；跟話題有關的話語標記語。前者又可以細分為：對比性標記語（contrastive markers）、闡發性標記語（elaborative markers）、推導性標記語（inferential markers）等等；后者又有岔開話題和重述先前話題的區別。Lenk（1998）根據話語標記語所標記的關系把它們分為兩種：指前話語標記語（retrospective discourse markers），表示該話語與前面語篇之間所存在的某種關系；指后話語標記語（prospective discourse markers），表示后續關系。（參見冉永平2000）

“這樣吧”具有闡發性功能，同時屬于指后話語標記語，這和它的功能有關：說話人通過“這樣吧”這個標記語明示他在向聽話人提個建議，“這樣吧”后面的相關話語就是所建議的內容。建議內容部分所體現的行為，既可能由聽話人去實施，也可能由說話人自己去實施（甚至還有可能由第三方去實施），在前一種情況下可能就是一種命令行為，而在后一種情況下可能就是說話人在表達一種承諾或者意志、決定?；蛟S基于這方面的考慮，司紅霞（2005）提出，“‘這樣吧’后面常是說話人提出的新建議/承諾?！蔽覀冋J為，“這樣吧”的話語標記功能和建議內容所體現出來的言語行為是不同層次、不同角度的東西，前者純粹從語篇結構和銜接本身來說的，而后者是從話語所體現的言語行為來說的，應該區別對待。所以我們主張“這樣吧”的話語標記功能就是“說話人向聽話人明示一項建議”。例（1）-（6）都能說明這一點?！斑@樣吧”的這一功能，下面的例子最能體現：

上例中的“他建議”就是對“這樣吧”具有明示建議功能的最好詮釋。

3. “這樣吧”的修辭功能

如前所述，話語標記語的兩個重要特點是句法上的非強制性和語義上的非真值條件性。既然它們在句法和語義方面都不是必需的，那它們又有什么存在價值呢？從修辭的角度來看，話語標記語的另一個特點“連接性”正好能夠說明這一點?！斑@樣吧”的話語標記語用法也印證了這一點，其話語標記功能也就是一種修辭功能，具體地說，就是它在語篇中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具有銜接的功能。

考察一下“這樣吧”在語篇中的出現環境不難發現，出現在它后面的話語成分所表示的是建議的具體內容，而出現在它前面的話語成分則是提出這項建議的背景或者說是依據，如前面的例（2）。再看下面的例子：

（8）罵完后隊長說：“鳳霞不會是那種人，說是你王四搶的也沒人看見，，你們一家一半?！保ㄓ嗳A《活著》）

例（8）中，“這樣吧”后面的“你們一家一半”是隊長的一項建議，提出這個建議的依據是其前面的“鳳霞不會是那種人，說是你王四搶的也沒人看見”。類似地，例（9）中“這樣吧”后面的“五十塊算了”是一項建議（從說話人的角度看，也可以理解為一種決定），其前面的“你們年輕夫妻恐怕一月也拿不了多少錢”是提出這一建議的依據。由此可以看出“這樣吧”在語篇中所起到的承上啟下的銜接作用。

如果從修辭動因來看，說話人之所以選擇這樣的標記語，是想引導聽話人有意識地注意后面的建議內容，便于讓聽話人領會“這樣吧”前后話語成分在邏輯上的聯系。正如王揚（2005）指出的那樣：“話語標記實質上是一種語用標記，在話語的解讀推理的過程中只起著明示引導的作用，亦即一種明示標記，而不具有真值條件意義……使用話語標記語的目的旨在減少人們對話語進行加工處理時所需付出的努力，取得最佳關聯效果，從而使交際得以順利進行?！?/p>

三、從語法化看“這樣吧”的話語標記語性質及其功能

1． “這樣吧”中“這樣”的語法化軌跡

話語標記語“這樣吧”和非話語標記語“這樣”在用法上有無聯系？如果有，又是怎樣聯系的？本節就探討這個問題。為便于敘述，下文把非話語標記語“這樣”寫作“這樣0”。

從語法化的角度看，“這樣”的語法化過程實際上就是詞義的演變過程。一般說來，任何詞義的演變都不是空穴來風，而是和先前的詞義有著這樣或者那樣的聯系。語法化一般被看作是語義脫落（semantic bleaching）（雖然實際上不限于此），語義的脫落與否以及脫落的程度，自然也要以此前的語義為參照。因此，要討論“這樣”的語法化問題，我們先得看看“這樣0”的意義。

《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2005：1727）對“這樣0”的解釋是：“指示代詞。指示性質、狀態、方式、程度等?！薄斑@樣0”的意義和用法不必贅述，下面只舉些與“這樣”相關的例子：

（10）在娘家，她和年輕的姐妹們，常在一塊兒鉆進青紗帳里鋤草；一塊兒爬到高樹上摘果子；一塊兒上民校、排評劇……壓根兒不知道什么是勞累，什么是苦惱，跟她們生活在一起，永遠是歡樂；看來只要自己不離開集體，到處都有的歡樂……（浩然《新媳婦》）

（11）惠榮把辮子往背后一甩，兩只美麗的眼睛，突然變成兩把鋒利的刀子一樣，朝黃全寶望去，憤憤地說：“黃全寶違反勞動紀律，做活投機取巧，別人提意見還不接受，

從例（10）、（11）不難看出，“這樣0”所指示的都是前面所敘述的一系列行為，或者說“這樣0”的所指內容先行?！斑@樣0”的這種用法顯然跟話語標記語“這樣吧”的用法沒有直接的關系，因為“這樣吧”作為話語標記語，它所連接的重點是其后面的話語成分。真正跟“這樣吧”有關的是如下的“這樣0”用法：

很顯然，例（12）中“這樣0”的所指內容不是先行的，而是后行的。盡管如此，“這樣0”的指示功能沒有變。在語法化研究中，一般都強調促成語法化的句法環境。從話語層面上看，也存在類似的情況。例（12）就為“這樣0”進一步語法化成“這樣”提供了必要的話語環境，在例（12）這種用法的基礎上，其指示功能再進一步弱化，就成了話語標記語“這樣”。

我們說“這樣”的意義已經虛化，是因為如果去掉“這樣吧”，整個話語還是連貫的。比如例（2），去掉“這樣吧”之后就成了下面的樣子：

（2’）金全禮剛提了副專員不到一年，接著又提專員，也不見得好，我看還是先讓他在副專員位置上鍛煉鍛煉好。( )既然一時沒有合適的人選，就不要硬提，專員先讓陸洪武同志兼起來，再等個一年兩年，找人來接他專員的擔子也不遲！

例（2’）仍然是一段連貫的話語，與原例（2）相比，或許如李秀明（2011：15）所說：“去掉這些話語成分在信息傳達上更為簡潔?！倍?2）的情況則不然，試比較：

（12’）*事情原來是( )的：…… /*事情原來：……

例（12’）不能成立，即使連同“是……的”一起省略掉也不能成立，其中的“這樣0”在句子中承擔著一定的句法、語義功能，省略以后，就會影響句子的結構和命題意義。下面的句子與例（12）類似：

（13）而所以如此，一方面作者本來便窮于技巧，過于追求，反倒弄巧成拙，另一方面，作者也有：既然拙了，就一拙到底，抑或也會拙出一種韻致來。（尤鳳偉《關于〈石門夜話〉》）

（14）位子空了起來，她向他抬起眼睛，他在她的眼睛里讀到：“您坐嗎？”（張潔《漫長的路》）

在我們所搜集的300多個句子中，“這樣0”所指內容后行的只有幾個。

由所指內容先行的典型指示代詞，到所指內容后行的指示代詞，再到指代功能弱化而話語標記功能和語篇銜接功能增強的話語標記語，“這樣”的語法化過程大致勾勒如下：

圖1 ：“這樣”的語法化過程

2. “這樣”語法化的修辭動因

不過，指代功能的弱化甚至完全消失、所指內容的位置變化，只能解釋“這樣”獲得話語標記語身份的原因，它們并不能解釋“這樣”為什么會具有標示建議的功能。筆者以為，“這樣”這一功能的獲得與語境吸收有關。剛開始的時候，“這樣0”還具有指示的性質，只是其所指內容是后行的，類似例（12）-（14）那樣。由于所提建議的內容是要具體說明“這樣0”的，所以這部分話語總是位于“這樣0”之后。這樣，久而久之，在聽話人那里就會形成條件反射，一聽到這種用法的“這樣0”就很自然地想到后面要說的是一項建議?！斑@樣”的話語標記功能就是通過這樣的語境吸收獲得的。而對“這樣”語法化為話語標記語后，其指代功能是完全消失還是仍有保留的問題，不同的人也許會見仁見智，但話語標記功能和語篇銜接功能已成為其主要的話語功能則是顯而易見的。

至于為什么是“這樣0”而不是“那樣”發展為話語標記語，這與它們的構詞成分“這”和“那”的用法有關。限于篇幅，而且跟本文所討論的主題也不直接相關，此不細述。

從上面我們對“這樣”語法化軌跡的勾勒以及“這樣吧”話語標記功能的獲得出發，可以進一步說明“這樣吧”為什么會具有上面提及的修辭功能。我們的看法是，“這樣0”在徹底語法化之前，其所指成分后置為“這樣吧”獲得標示建議內容這一功能作了鋪墊，而建議的提出不是憑空的，應該有一定的依據，這種依據在語篇上最自然的出現位置是在提出建議之前，“這樣吧”因此就在其前后兩段話語之間扮演起橋梁的角色，起到銜接的作用。如果沒有“這樣吧”這一標記語，提出建議的依據這部分內容和建議的具體內容這一部分就會渾然一體，聽話人因而難以準確地、及時地捕捉到建議的信息，從而會影響交際的效果。加上“這樣吧”后則不然，由于它的標示、指引作用，聽話人就能夠準確地判斷出建議的內容部分并及時地對之進行加工，使交際更加有效。

四、結 語

本文借鑒國內外話語標記語的相關研究成果，就“這樣吧”的話語標記特征和標記功能進行了分析?！斑@樣吧”具有典型話語標記語的連接性、可選擇性和非真值條件性等特征。其話語標記功能是：說話人通過“這樣吧”這個標記語明示他在向聽話人提個建議，“這樣吧”后面的相關話語就是所建議的內容。而這項建議是依據“這樣吧”前面的相關話語內容提出的，所以，從修辭的角度看，它在語篇上起著銜接其前后話語成分的作用。

本文還從語法化的角度進一步探討了話語標記語中的“這樣”和非話語標記語“這樣0”之間的聯系。典型的“這樣0”具有指示性和所指內容先行性的特點，而“這樣”則不具有這樣的特點。因此本文認為，“這樣吧”具有話語標記語的性質。

注 釋

①“這樣”常是和“吧”一起出現的原因在于“吧”有緩和語氣的作用（盧英順2007）。正因為“這樣吧”是明示建議，沒有“吧”語氣就顯得比較生硬，加上“吧”語氣就顯得緩和，帶有和聽話人商量的口氣。當“建議”體現為一種命令時，就更應該弱化祈使語氣。

②指不是正式的句法成分，相當于漢語所說的“外位成分”。

③Janet M.Fuller也提出過類似的看法。（參閱高春明2004）

④李文還論述了對“話語標記語詞匯化”的看法。

⑤劉嵚(2008)：“我說”的語義演變及其主觀化，《語文研究》第3期。

⑥也可能是同意別人的看法，但是在截取的語料中，我們無法知道上文的語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