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磊
過去的一個多月里,連續幾起發生在醫院里的血案,再一次激起了公眾圍繞醫患關系的激烈爭論。與以往醫院里打鬧、媒體上打嘴仗、法庭上打官司不一樣的是,這一次患者干脆直接沖進辦公室將曾為他看病的醫生割喉。
這種最殘忍的暴力傷害登場,意味著矛盾雙方通過一切正常和非正常途徑解決問題的希望都漸趨破滅。行兇者必將受到法律的懲罰,但對于整個社會而言,這是一個值得重視的危險信號。如果稍加追溯,過去30多年來,中國醫患關系惡化的速度和程度恐怕都是舉世罕見。
在反思醫患關系為何惡化至此且無法控制時,有兩個方面是有相當程度共識的:一是將市場化導向的醫療改革視為罪魁禍首,認為醫患關系惡化根源正在于醫生將病人當作追求剩余價值的來源;二則歸咎于政府未能擔當好公共服務提供者的角色,過去幾十年,無論是對醫院,還是對社會保障的投入,中國政府都遠低于世界平均水平,更糟糕的是,總量不足的同時,更有醫療資源分配的不公。
最需要醫生的農村地區和基層醫院,醫療資源幾近于無,而集中了最優質資源的大城市綜合醫院里,高干門診、特需門診、普通門診的牌子分門別類、觸目驚心地杵在那里,赤裸裸地標識著等級差異。各種各樣的條子、后門、紅包更是比貼在墻上的規則都有效得多。在任何一類稀缺資源的分配中,中國社會丑陋的潛規則都存在,但沒有哪個像衛生領域這般習以為常、堂而皇之。
市場與政府是社會資源分配的兩大利器,在中國的醫療體系里,它們卻雙雙失靈了,既不公正,又乏效率,獨獨成了制造醫患矛盾的最佳溫床。于患者而言,如果醫治順利的話,這些或許還都會忍氣吞聲,但一旦失敗,所有不滿便會以激烈的形式爆發,與其說是痛恨醫生,毋寧說是對這個畸形體制的報復。
在中國現階段的社會現實中,醫患關系的問題很大程度上是公共衛生資源配置失衡的問題,這一點,執政者顯然心知肚明,2009年開啟的“新醫改”所致力解決的也正是重新鑄造一個公共衛生資源分配體系。但若將醫患關系簡單歸咎于衛生體制,或許又犯了另外一個幼稚病。面對如此慘烈的血案,進行多重維度的反思不僅是必要的,更是必須的。
事實上,醫療糾紛并非中國所獨有。從現代醫學誕生的那天起,醫療糾紛便如影隨形,只不過,在發達的西方國家,經歷數百年發展,已經形成了一整套與政治、經濟、法律體制相適應的醫患關系,雙方受到必要的約束,也便減少了糾紛發展成社會暴力的幾率。但這并不能掩蓋在現代醫學中,醫患之間日趨緊張的嚴峻局面,今天即使在美國,越來越多的醫療糾紛也是一個令人頭疼不已的巨大難題。
醫學批判家們將這些問題的根本原因歸結為現代醫學的異化, 隨著醫學技術飛速發展,病人被簡化為因機體某一部位損傷或功能失靈需要修理或更換零件的生命機器;醫生越來越依賴各種各樣的診斷器械,而沒有一絲耐心去傾聽病人的傾訴。 診斷治療的機械化、自動化、計算機化使醫生遠離病人的非技術接觸,導致了醫療程序的非人格化、 裝配線化、超市化。看病不再是一個生命救贖的過程,而成了一場冰冷的裝配試驗。
新技術對醫生的行為和醫患關系都產生了深刻影響。一方面帶給人們越來越多不切實際的承諾,努力讓他們相信,更高的經濟投入,更好的藥物,更先進的技術就可以解決問題。另一方面,在很多醫療實踐中,事實卻并非如此,不僅風險的事先控制、事后評估漏洞頻發,而且,由于藥物和治療過程導致的藥源性和醫源性疾病也在成倍增加。
這些深層的醫學問題雖已很嚴峻,但即使在西方國家,也還多停留在精英知識群體的論戰中,在現實層面,知識壁壘讓醫療糾紛發生時,客觀、公正的評判機制往往無從建立,醫生基于理性的自負和患者基于感性的偏見,變得越來越無法調和。
中國更是如此。零星的惡性殺醫事件背后是每年數以千萬計的各類醫療糾紛,每每在殺醫血案發生后,網絡上總不乏大量的喝彩聲,這其中不少都是各類醫療糾紛的受害者,因為在網絡爭論中,他們總是隨口就能舉出自身或者親人的例子。
對于現代衛生體系尚殘缺不全的中國來說,反思現代醫學的異化所帶來的問題,聽起來多少有些杞人憂天之感,但人口資源比例失衡、現代科技落后等因素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中國社會將在漫長的時間內都無法通過體制和技術手段來解決今天的醫療困境。
事實上,醫學發展到21 世紀早已不再只是一門復雜的科學技術體系, 它也成為了一個龐大的社會服務體系。科學理性之外,重思醫學的人文價值,對于中國醫療衛生事業來說,不僅是學術命題,更有強烈的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