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美]海斯勒
我是從重慶乘慢船順江而下來到涪陵的。那是1996年8月底一個溫熱而清朗的夜晚---長江上空星斗閃爍,漆黑的水面卻映不出微弱的點點星光。學校派來的小車載著我們,以碼頭為起點,蜿蜒行進在窄小的街道上。星光下,這座城市不斷向后掠去,顯得陌生而又迷離。
我們有兩個人,被派到這里教書,都十分年輕:我27歲,亞當·梅耶22歲。我們對涪陵幾乎聞所未聞。我只知道這座城市的一部分將因新修建的三峽大壩而淹沒,還知道涪陵多年來都不對外國人開放。除此,我知之甚微。
半個世紀來,沒有美國人在這里居住過。涪陵約有20萬人口,根據中國的標準,這是一座小城市。
涪陵沒有鐵路,歷來是四川省的貧困地區,公路非常糟糕。去哪里你都得坐船,但多半你哪里也不會去。在隨后的兩年,這座城市就是我的家。
我們到校一周后的某天,學校所有的人都在大門口參加了集會。那個暑假,一個由學生和老師組成的小分隊從涪陵步行到了延安,那是位于陜西省北部的前革命根據地。現在他們即將返回學校。
當時正值紀念長征60周年。整個學期,學校開展了很多特別的活動來紀念長征。暑期的延安徒步行并不是比賽,但涪陵小分隊的返回卻是整個長征紀念活動中最重大的一件事。
在集會的前一周,學校的李校長去西安見了參加徒步活動的學生,因為在那艱難跋涉的最后階段,他們遇到了麻煩。
“學生們出了點問題,”當我問及怎么回事時,英語系的系主任傅木友說,“我估計,可能是他們隨身帶的錢用光了。”事實確實如此---盡管有涪陵一家生產宏聲牌香煙的卷煙廠資助,他們還是用光了所有的現金。為了紀念中國共產黨的歷史,遠行1000英里,來到延安,卻以破產告終,這種特別的紀念方式讓我驚訝萬分。
不過李校長早就把他們解救出來了。所以,現在所有的學生都匯集到校門口的廣場上。這是一所規模不大的師范專科學校,成立于1977年,學生只有2000人左右。1966年至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對中國的教育體系破壞很大,這所學校是在那以后成立的院校之一。在中國的高等教育體系中,這種師專學校差不多位屬末流。花三年修完課程,學歷低于大學本科,幾乎所有學生都來自四川的農民家庭。畢業之后,他們要回到家鄉,在偏遠的中學里當老師。
對許多學生---尤其是新生---而言,這所學校叫人興奮不已。校園與涪陵主城區隔烏江相望,很少有學生曾在如此大的城市附近居住過。每到周末,學校就有電影、競賽、舞會。時常也有像歡迎長征徒步隊員的那種政治集會,學生們總是在廣場附近地區集合,鬧哄哄地翹首以待。
八位女生穿著白色短衫和黑色裙子,斜掛著印有校名的紅色綬帶,在大門口以立正勢站著。她們被稱作迎賓小姐,是從學生中精挑細選出來的。幾位迎賓小姐全都個子高挑,長得十分漂亮,但臉上看不到一絲笑容。在正式場合,她們代表著學校,站姿標準,步態優雅大方,為大人物們端茶倒水。
關于涪陵,我還聽說過一件事:這里的女子因貌美而聲名遠揚。至少在成都的漢語課上,他們是這樣給我講的。其中一位老師是東北人,她是一位纖弱的女性,顴骨很高,說起話來輕言細語。哪怕是在炎炎夏日,她也會用雙手捧著一只茶杯,仿佛藉以取暖。我們叫她尚老師,盡管從未去過涪陵,但她十分肯定地說那里的女子長得很美。
“因為那兒的山和水,”她說,“有山有水的地方都出美女。”
在成都我碰到過一位涪陵人,她也給我講了同樣的事情。“但那兒的人有時候脾氣不好,”她提醒我說,“因為那兒天氣太熱,而且山很多。”我經常聽到類似的說法,這表明中國人對待自然環境的態度與外國人截然不同。當我看到那些呈梯狀的小山包,注意的是人如何改變土地,把它變成了綴滿令人炫目的石階的水稻梯田;而中國人看到的是人,關注的是土地怎樣改變了人。剛到學校的那幾天,我總在想這個問題,尤其是因為我所有學生的成長都與這片土地緊密相連。我很想知道,四川這種地勢崎嶇不平的自然環境怎樣影響了他們。同時,我也不知道未來的兩年里,這會對我有什么樣的影響。
首先到達的是涪陵市的市長。他乘坐一輛黑色奧迪來到學校大門口,一踏出車門就對熱烈鼓掌的學生頻頻揮手致意。當地的電視臺也來人了,正對著這位在9月的炎熱中噓噓喘氣的身材矮胖的人錄制新聞。他快步穿過廣場,來招呼亞當和我,同我們握手,歡迎我們來到這座城市。
我們在涪陵參加的大大小小活動中,第一件事總是這樣---歡迎新來的美國人。在長征集會那天,我們原本要去郊游散步,因此極隨意地穿著短褲和T恤,只是出于好奇才停下了腳步。穿戴不得體地出現在那種場合,真是十分愚蠢的錯誤,我們早該明白這一點。因為我們知道,如果不想成為被注目的焦點而只是旁觀,很難。
我們被安排和市長、黨委書記以及其他干部坐在一起。我們坐下的時候,人群中發出高聲的歡呼,長征徒步行隊員們也鼓起掌來。迎賓小姐給我們端上了茶水。我低著頭,努力想把兩條光腿藏到桌子底下。干部們作了講話,表揚了長征徒步考察隊的隊員們,提醒人們不要忘記正在紀念的那段歷史。所有的講話都十分震撼有力,就像在那些描寫政治強人的老電影里看到的情景一樣,而竇副校長的講話更是無人匹敵。
我聽他提到了亞當和我的中文名字---梅爾康與何偉,并宣布我們受“美中友好志愿者”組織的派遣來到涪陵。人們又一次歡呼起來……
儀式結束后,人們一起合影紀念這次集會。
兩年后,我回到美國,把那張照片拿給朋友們看,想給他們講講這件事情。但從哪兒講起呢?向他們解釋為什么“文革”后的大學要紀念長征,難度不亞于給他們講解山坡如何被改造成梯田。
一切都不全是看上去的那樣,就像我在涪陵開頭的那些日子,什么都不確定,仿佛總有半步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