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社會主義時代的今天,詩學地理和詩歌精神在加速度前進的“拆遷隊”和城市推土機以及進化論的時代幻覺面前已經日益憔悴、破碎與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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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會有詩歌寫作的“新生代”出現或被集體推出。在一個寫作方向和詩歌趣味愈益渙散的媒介化和“去地方化”的“小”時代,《滇池》此次推出“云南新生代詩歌大展”其意義和啟示是顯豁的。尤其對于那些“未名”狀態但具有持續“生命力”的詩人和現象的“發現”與關注肯定是具有不言自明的時代意義和美學價值。而我們不能不注意到新世紀以來新媒體下寫作看似繁復的無力和疲竭,尤其是新世紀以來博客、微博、微播、手機直播等平臺的發展詩歌寫作已經達到了空前的個人化、自由化、電子化和技術化的令人“歡欣鼓舞”的時期。在這種“泛寫作”或消除了寫作難度與敬畏之心的“低寫作”潮流的影響下,我們不但很難看到語言精粹、想象奇特、技藝超拔,而且在思想的先鋒性、前沿性、獨立性和自由性的探索上都相當出色的作品,反而是大量復制性的“山寨”寫作的雪崩之態。應該意識到新世紀以來的詩歌觀念和寫作路徑看似已經相當繁復和多元,詩歌寫作也是在差異和多個向度上展開,詩歌的技藝和語言自覺也似乎達到了新詩發展以來較為樂觀的時期,但是在近些年所涌現的一些詩學問題、甚至在某些人看來大是大非的問題已經揭示出目前的詩歌生態并不樂觀。而且,伴隨著國家主流話語的“另類”呈現和商業文化資本的涌入,詩歌問題已經不是單純的文學自身的問題,而是與政治文化、商業、傳媒、大眾文化、話語權力、詩歌趣味、詩人社會身份等極其含混、曖昧而又不容分說地糾纏在一起。在一個寫作越來越多元和無序的今天,實際上人們對詩歌的認識與批評都不容樂觀。尤其是在“個人化”的美學視野下一部分詩人過分沉溺于“個體”的幻覺并墜入到“不及物”的迷陣之中。與此同時,在新世紀以來更多的詩人投入到底層、打工、草根、弱勢群體、城鄉結合部、棚戶區、鄉下的“現實主義”的民生寫作的時代倫理潮流之中。盡管曾出現了少量的優秀詩人和文本,但是更多的卻是在不斷復制的同類題材寫作中詩人普遍喪失了詩人的真實體驗、想象能力以及知識分子良知和詩歌寫作的“底線”。
面對著此次《滇池》集體推出的60位詩人的文本,我想任何一個所謂的批評者都會有難以置喙之感。我也不能例外,所以只能談談個人的零碎觀感。這未免有“隔岸觀火”之嫌。而這些詩人則一起以詩歌聚落的方式不僅呈現了個體寫作的差別,而且也呈現了圍繞著“云南”(不是自然地理意義上的“云南”,更多是文化基因和潛隱狀態的“集體記憶”和“當代回溯”)展開的群體意義上的精神地形學和一個個靈魂的成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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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面對這些差異極大的詩人和詩歌文本,我首先感興趣的是這些詩人和“云南”之間的關系。
我想任何一個詩人的寫作都不會“詩出無名”,其寫作的背后肯定有一個巨大的底座——“巫師的后代 不用溫習經典就變成詩人”(曉齡:《交替的手印》)。或者說,當去除這些詩人的名字,只從文字的通道進入,我們能否看到一個個不屬于其他地方而是帶有明顯的“云南地方”的根性質素和精神征候嗎?
當然,我并不是一個拒絕全球化和城市化的狹隘的“地方主義”者。而問題是中國越來越多的詩歌已經呈現出看似自由卻實際上不斷趨同化的寫作趨向。換言之,中國當下的詩歌不是個性越來越明顯,而是被置換和消費的部位越來越多。無論是草根寫作、底層寫作、(新)農村寫作,還是城市化以及翻譯體式的全球化寫作,這些詩人和詩歌的面目已經模糊,聲帶已經虛假,甚至連血液都是荷爾馬林的味道。我們已經分不清張三和李四的區別,分不清河北和北京的區別,分不清南方和北方的差別。海德格爾曾強調的地理學者不會從詩歌里的山谷中去探詢河流的源頭,但是我想合格的尤其是優異的詩人應該能夠通過詩歌話語的方式反觀、回溯甚至命名、發現、挽留和“虛構”一個不斷遠去和受到挑戰文化地理的“故鄉”與“出生地”。基于此,一定程度上我們可以說不是地方產生了作家,而是作家通過寫作產生了一個個“故鄉”。而這個“故鄉”和“出生地”又是如此膠著地與個體生命、現實境遇和歷史煙云融為一體又相互打開。我一再強調地理和地方作為一種知識、精神基因與詩歌之間的關系。不是說這與詩人的個性和創造性是表象化或相沖突的,而二者恰恰是共生容留的關系。只是,這種關系在新世紀以來的詩歌寫作中未能得到有效的確立和發展。這讓我不能不想到智利詩人聶魯達的一生尤其是后期詩作更為關注普通甚至卑微的事物。他的眼光不時地回溯到他遙遠的南方故鄉。故鄉的這些自然景觀和平凡事物成為他詩歌寫作的最為重要的元素和驅動力。聶魯達的一生就是時時走在回望故鄉的路上,南方的雨林、植物和動物都成為他詩歌創造中偉大的意象譜系,“我從幼小的時候起,便學會了觀察像翡翠那樣點綴著南方森林朽木的蜥蜴的脊背;而凌空飛架在馬列科河上的那座高架橋,則給我上了至今無法忘懷的有關人的創造智慧的第一課。用精致、柔美、會發出聲響的鐵帶編織成的那座大橋恰似一張最漂亮的大琴,在那個明凈地區散發著芳香的寂靜中展示它的根根琴弦”。在闡釋地理環境、“故鄉”知識與詩歌寫作以及詩人性格之間的關系時,我不是“環境決定論”者,也非“環境虛無論”者。而是我更愿意注意到詩歌與文化地理和“精神風水”之間復雜而深具意味的結構。而全球化和城市化正是以消弭地區特征、文化區域、民族根性和地理景觀甚至個體思想方式的“地方化”和差異為前提和代價的。我們已經目睹了個體、差異性和地方性、民族性在這個新的“集體化”時代的推土機面前的脆弱和陣痛。由此,“在地方”的寫作就具有彌足珍貴性,當然也具有不言自明的尷尬性。由此我更為認可羅伯特#8226;佛羅斯特所說的人的一半個性是地域性,而這種已然不是單純空間屬性的、更多帶有文化象征層面的地域性寫作顯然在新世紀以來遭受到了限制甚至規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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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昆明、大理、麗江、芒市、瑞麗、昭通、文山、玉溪、迪慶、曲靖、臨滄、普洱、綏江以及德欽、大理蒼山、玉局峰、杰卓山、基諾山、佤山、梅里雪山、獅子山、格姆女神山、龍馬山、烏蒙山、倚邦山、布朗山、哀牢山、傈僳族教堂以及瀾滄江、怒江、牛欄江、昭魯大河、伊洛瓦底江、白水、普渡河、瑞麗江、金沙江、普廳河、白龍潭等一個個地理坐標上,我們的詩人們是否看到了“方言”和一個個群落的“母語”以及攜帶的全息密碼的難以挽回的消失?是否注意到同一化的“普通話”改寫著山寨、部落后裔的記憶和根性?是否注意到文字中的歷史和歷史中的文字正在一同“義無反顧”的末日一般的消失?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些詩人文本中大量的象征性的地方性場景,而這些城市和工業化語境中的曾經令人反復感懷的意象在詩人的世界中更多是經過哲思的過濾和折射。這些物象已經不可避免地被詩人放大。由此而發聲的詩歌聲則既是喑啞的又是高亢的。一個個地方更多是作為連接歷史與現實,家族與時代的一個背景或一個個窄仄而昏暗的通道。在欲望和虛無夾擊中“向后眺望”不能不是詩人的選擇。而強大的詩歌精神和“出生地”的根性元素卻都尷尬地成為“空蕩蕩”的被追悼的詞。具有開闊的容留力和不斷盤詰的摩擦甚至驚恐的心理場景的詩歌在一些詩人那里得到彌足珍貴的再現。而正是因為“地方性”在一些詩人那里可貴的恢復和重新確立,這些詩人的“地方詩學”也呈現出了個性化和差異性以及不可替代的有效性與重要性。布羅茨基說詩歌是對人類記憶的表達,這句話在當下語境中一定程度上可以被轉換為詩歌是對“地方知識”的記憶。一條條河流之下是痛苦的亡靈,而詩人內心的閃電成為唯一能夠照徹這里的亮光,而這些亮光則由一個個針尖組成。我們這個時代并不缺乏為金錢感動得流淚的人,而是缺乏一層層剝開時代洋蔥而淚流滿面的人。閱讀這些云南新生代的詩歌,我在一些詩人那里看到日常化的真實的生存場景和想象性的“地方”場域。他們自覺或不自覺地設置大量的戲劇性、想象性但同時更具有強大的暗示能量和寓言化的場景。在這些蒼茫的場景中現身的人、物和事都承載了可觀的心理能量,也更為有力地揭示了最為尷尬、疼痛也最容易被忽視的時代華表之下的骯臟和真實的內里。實際上,這些經過語言之根、文化之思、想象之力和命運之痛所一起“虛擬”“再生”的景象實則比現實中的那些景觀原型更具有了持久的、震撼的、真實的力量和可以不斷拓殖的創造性空間——“我的緩緩向前包含流逝/包含瑞麗江上的明亮和輕/也包含你的手握著的/我沉重難支的某年某日/絹帛包佩玉/包含染而無塵,病而不倒//風與蘆葦共居/風止于寂靜/上午跟著下午,一天跟著另一天/200米水域上的明亮跟著輕/江水以及里面的天空/被安寧渡得如此之深//只取其中一滴也是一樣”(吳佳瓊《瑞麗江上的明亮和輕》)。我們在其中感受更深的則是一種寓言化的命運的力量。實際上全球化和城市化就是以取消地區特征、文化區域和地理景觀甚至個體思想方式“地方化”和差異為前提和代價的。而這些詩人對“地方性”知識的重新閱讀、發現甚至建構,正在形成不可替代的精神“基地”和根性地形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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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宿命是,眾多詩人成了“鄉愁”的攜帶者和方言“母語”的“腹語術”的練習者(如胡正剛的《水缸里的月亮》,愛松的《媽媽,我變了》、《這不是我的家》,李貴明《去維西同樂》等)。當然,我這里所說的“鄉愁”遠非一般意義上的對故鄉的留戀和反觀,而是更為本源意義上的在奔突狂暴的后工業時代景觀中一個本真的詩人、文化操持者,一個知識分子,一個隱憂者的人文情懷和酷烈甚至慘痛的擔當精神以及面對逝去之物和即將消逝的景觀的挽留與創傷性的命名和記憶。一種面對迷茫而沉暗的工業粉塵之下遭受放逐的人、物、事、史的迷茫與堅定相摻雜的駁雜內心。無論是面向物化或精神化的“地方”還是面對廣闊而布滿荊棘的“現實”,詩人除了具有觀察、感受、發現和語言創設能力之外,還必須具有一種個人化歷史想象力的才能。這種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不僅呈現了詩人個體生命的真實紋理,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凸顯了個體視閾中生命、歷史和社會的真實內核。據此,個體、歷史和社會在個人化的記憶觀照中獲得了更為真實可信的空間。那么,與這種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所牽扯的歷史很大程度上就是一個詩人的精神成長史。個體所經歷的歲月和歷史正如夢游的遠山和流水不斷浮現于詩人的記憶與詩行之中。
這個時代我們真的需要“回鄉偶書”嗎?這些云南的新生代詩人們自覺或被動地與靈魂、現場、地理、生存、文化和歷史產生了多層次的精神交叉和不停的摩擦。而冰冷、黑色、虛無、蒼涼、疼痛,這無不象征了這一“云南”場域在特殊的歷史語境下生活史、思想史和詩歌寫作史的駁雜底色。一些帶有鄉村背景的詩人在理想主義的鄉土晚景的失落和欲望勃起后工業時代的夾縫之中,在精神的自我挖掘、奔突和深度沉潛中發現了時代的宿疾,同時不可避免地擔任了帶有時下人所認為的“老舊”特征的近于孤獨的“書寫者”的形象。
值得注意的是60位詩人的意象譜系。這些意象基本上是在上中下三個維度展開的。在“上”的是天空、星辰、日月、教堂、寺廟、飛鳥、經卷;在“下”的是鄉村、城市、廣場、城中村、地下室、街區、城鄉結合部、家族、墓地、花園、螞蟻、青草、植物、蔬菜、玻璃幕墻、地鐵、高鐵;居“中”的則是高低起伏的山脈(如胡正剛的《群山和眾神》,祝立根的《苦山》)和流淌不息的長長短短、深深淺淺的河流(如吳佳瓊的《瑞麗江上的明亮和輕》、《過瑞麗江》,曉齡的《麗江三部曲》,紅布條兒的《愛物 蘋果》中的普廳河,少君的《白龍潭》,楊斌的《滇東北的河流》等等)。這三個維度的意象構成實則是一體同構的,它們同時呈現了詩人聚落繁復的詩歌視域和糾結的內心思考、寫作境遇與時代命運。這些詩歌在不斷印證著一個不斷重復的時代話題,同時這也是一個時代詩人所必須面對的難題。換言之,我們都在談論詩歌與時代、詩歌與現實的關聯,而我們卻時刻在漠視這些日常生活化的真實景觀,但是它們都無不處于不斷消逝和滅亡的邊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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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在文章中反復強調一個沒有時間感的詩人和詩歌是不可思議的和不可靠的。而這些來自云南或與云南相關的詩歌顯然時時處于校正時間的刀刃之上(如他們詩歌中經常出現的時間性場景以及“明天”、“后天”、“秋天”、“中年”等詞語就是證明)。他們不能不時時處于蒼茫時間河流的懷想、寒冷與疼痛之中。時間的強大不斷在詩歌中得以凸顯,而凡常生命以及事物背后無處不在的陰影和命定性的寒冷無不證實了生命的“失語”狀態。這不能不讓我想起斯蒂芬#8226;歐文在《追憶》中說——“在詩中,回憶具有根據個人的追憶動機來建構過去的力量,它能夠擺脫我們所繼承經驗世界的強制干擾。在‘創造’詩的世界的詩的藝術里,回憶成了最優秀的模式。”這種時間感不僅呈現了生命個體面對殘酷的黑色時間的痛苦、冥想以及對宿命性的滲透與磋商,而且這種時間感還呈現了詩人對自身、靈魂、出生地和歷史的深層次的觀照與反思。
當然,有些來自云南的詩人,其詩歌性格并未帶有明顯的“云南”的簽章烙印,但是他們的詩歌仍帶有個人化的潛隱的地方文化基因。而從美學自身衡量,有的詩人無疑已經形成了個人性的風格(如樊忠慰的謠曲性,陳衍強的“現實感”,唐果的自想性,吳佳瓊的沉靜質地,尹馬的組詩《宮》非常優秀)。我們看到與此相應的是詩歌寫作在多元的維度中又不約而同地呈現出對日常和無“詩意”場景的關注和重新發現。當下詩歌在很大程度上呈現了一種“日常化”的“心象詩學”。具體言之就是無限提速的時代使得目前的各種身份和階層、經歷的詩人面對的最大現實就是日復一日的平淡而又眩暈的生存語境。所以無論是從題材、主題還是從語言和想象方式上詩歌越來越走向了“日常化”和“內心化”。詩歌的寫作背景大體是具體化、日常化、個人化的,而這種具體化和日常化的過程并不意味著詩人沉溺于瑣屑的生活細節的漩渦之中,而恰恰相反,一些詩人努力在反思、超越和拒絕這些瑣屑的日常生活所形成的強大的慣性力量所制造的眩暈與茫然(如唐果的《到高高的山頂覓食》、《天空扔下一只鳥來》)。這些詩作都是來自于平淡的甚至瑣碎的日常場景,在一些評論者看來屬于日常敘事的一類。但是在我看來這些日常景象在詩人的過濾和整合之后獲得了一種更為普遍的象征意味、寓言精神、精神底色和濃重的生存陰影與心靈淵藪。中國詩歌批評界實際上一直誤解了“先鋒”這個詞。甚至在有些詩人和評論者看來“先鋒”就是脫離日常語境的“自言自語”和“自鑄偉詞”。而這些云南的新生代群體的詩歌則在重新提醒著人們實際上到底先鋒與否并不重要,關鍵在于詩人在日常的生活之流中以怎樣的常人難以企及的姿態進行詩歌的發言甚至質問。在我看來,優異的詩歌寫作無論是在精神型構、情緒基調、母題意識、語言方式、抒寫特征還是想象空間上,它的基調始終是對生存、生命、文化、歷史、宗教、民族、信仰甚至詩歌自身的無以言說的敬畏和探詢的態度。很多詩句都同時通向了遙遠的本源性寫作的源頭和更為駁雜的不堪的“當下”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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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值得思考的是中國作為一個多民族國家曾一度并不缺乏對各民族的“母語”予以追念和書寫的詩人,盡管這一傳統曾經在集體化的去地方化的時代遭受到了空前的挑戰和冷落。但是寫作本民族的詩歌(文學)并不乏見,但問題的關鍵卻恰恰在于很多關涉宏大的“民族”旨向的詩卻缺乏個人的體溫和生命的真切熱度。我們可能看到了一首首用高蹈和玄學性的時代“大詞”所構成的民族詩作,然而我們卻沒有在這些文字中領受到真切感人的個體生命膂力。
說句實在話,我對這60位詩人中的個別作品也并不太滿意。
值得注意的是,詩歌寫作中頻頻出現的鄉村場景和意象。而在新世紀以來,隨著底層、打工、草根和鄉村題材成為新一輪的道德神話和時代圭臬,跟風的、復制的、矯情的所謂“民生”寫作鋪天蓋地。相反,我們看到的真實的、個性的,既具有個人深度又具備時代高度的詩作卻是乏善可陳,數量和質量之間出現了如此反諷的時代圖景。這正是我想強調的,在當下中國寫作“底層”和“新農村”等具有現實介入題材類型的“當代性”詩歌是需要的,我們需要具有直面現實和擔當精神的詩人,但是我們需要的又不是簡單的“傷痕性”的、“感動”的、“疼痛”的詩歌和簡單庸俗的時代倫理道德的“苦難”和空洞的能指。顯然階級文學的傳統和中國的“新左派”所關注的底層、控訴貧富差異在“底層”和“新農村”的寫作中得到了最為及時和有力的呼應。甚至在一些詩歌中,打工者、底層、農村和弱勢群體成了被反復展覽人性“丑陋”的空間。需要指出的是,“底層”和“新農村”概念是與所謂的中產階級詩歌相對立而出現的,過于強烈的階級歸屬和道德屬性使得這些作品在整體性上出現了思想探索性的下滑。在當下的各種雜志和媒介中,這種類型的詩歌寫作已經是以驚人的速度復制。甚至這種帶有階層和苦難敘事的寫作類型已經成了新一輪的主流話語。由此可見,在后社會主義時代和新移民運動的語境中,“新農村”和“底層”等已經不再是中性的題材問題,這一人們談論的“公共話題”顯然被賦予了更多的意識形態的色彩和道德論傾向。“新農村”和“底層”寫作已經成為日益高漲的詩歌“主旋律”,一體化和集體化的征候越來越顯豁,這成了粘合各種詩學觀念的良方。而這也使得這種題材的寫作帶有了因一哄而上而導致的思想的貧乏和拙劣的仿寫。可以肯定地說,在很大程度上我們低估了我們目前所處時代的困境。我們不約而同地認為這是一個已經完全擺脫了政治和意識形態的商業化、消費主義化的開放、自由和個性的寫作時代。
我在一些云南新生代的寫作者這里也看到了真正意義上的“直面”和“回溯”同時交錯、盤詰的詩作。而我想寫作者之所以他的詩歌中會出現后顧式的故鄉和鄉土影像,這更多是來自于本能和本源性的語言與生存和生命之間的相互感召。正是這種強烈的感召使得詩人成了一個在過往(歷史)和當下(“現實”?)交錯中的謙卑者、介入者、觀察者和叩問者。一切物象都以其強大的體溫、倔強的生命奇觀、心理勢能和空間場域吸引著詩人的神經與內心。他們在這些物象身上感受到的是強大的精神場閾以及個人化的想象能力,從而時間和空間都呈現出了二重性或多重性的共置。換言之,一個場景、細節或意向同時呈現了不同的時間和空間性,如過去的歷史和生存的當下,如鄉村、歷史物象和城市的交錯等等(例如陳衍強的一些具有“現實感”(“現實感”不能簡單等同于“現實”)的詩作,如胡正剛的《八六年臘月村子大事記》,紅布條兒的《你的國》,易迪的《媽,你盡管說方言吧》,胡興尚的《殺豬匠》,劉光平的《團結鄉結滿深秋的蘋果》,溫酒的丫頭的《西澤 戈平村》,把云波的《愛情》,文軍的《時間的二重性》,羅見開的《高地》,家洛的《鄉愁》,老六的《想念母親》,馮娜的《深入地表的秘密》,李艷輝的《希望的麥田》)。在這些平凡的事物面前,詩人感受到的不僅是時間給予我們的真理和灰燼,生命的饋贈與最終剝奪,而且更有生命與生命之間的對話與盤詰。可能,對于真正的詩人而言,我們無形中都應該是自然偉大之物的致敬者,對于命運和時間而言,我們人類的生活和稗草之間也沒有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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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限加速度前進的城市化和工業化的高鐵時代并沒有降低寫作的難度和思想的深度,只是我們過于迷信和樂觀于時間的進步神話。而事實上任何一個時代都會給寫作者制作出種種難度和困境——政治年代如此,經濟年代同樣如此。當1972年的冬天北島把偷偷寫好的《你好,百花山》給父親看的時候遭到了父親的不解和反對。而在2009年11月12日北京罕見的大雪中,在第二屆中坤國際詩歌獎頒獎典禮上,北島在受獎詞中同樣表達了對全球化語境下詩歌寫作的難度與危機,“四十年后的今天,漢語詩歌再度危機四伏。由于商業化與體制化合圍的銅墻鐵壁,由于全球化導致地方性差異的消失,由于新媒體所帶來的新洗腦方式,漢語在解放的狂歡中耗盡能量而走向衰竭”。
面對這些來自云南的“在地”和“他鄉”的寫作者,面對這些陌生或熟悉的詩人,作為閱讀者只需要平心靜氣地坐下來,認真細讀這些風貌迥異的精神圖景與靈魂地形。而在這些詩歌聚落這里,我感受到了一個時代的詩人命運。這些 “因內部的流淌而負重”的詩行和靈魂的閃電。
霍俊明簡歷 詩人、詩評家,著有《尷尬的一代》等。現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后,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研究員,中國作協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臺灣國立屏東教育大學客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