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剛的詩

胡正剛，1986年臘月出生于云南省楚雄州姚安縣，2009年夏天畢業于云師大中文系。做過基層宣傳干事、電視臺專職編劇。現居昆明?！哆吔膶W#8226;藝術云南》編輯。

糧食

先祖們被沙土浸軟的骨頭

沖出大地的囚牢四處游蕩

吃土 吃陽光 吃水

飽了就在村子附近定居下來

發芽吐枝 揚花抽穗

制造炊煙和胃

雪

它先是覆蓋了桉樹最頂端的葉子

接著是屋頂的瓦，柿子樹的光樹枝

然后是稻草人的頭發，麥子的葉片

最后是泥土，以及螞蟻狹小的婚床

這個潔白的過程中，蝴蝶還被碰痛了翅膀

在黑暗中，伸了個懶腰。

我們沒被吵醒

雪落地時很輕。

北風過境

鳥群簇擁著從天空走過 風從它們翅膀上

滑落 碎片一樣 由北而南經過我們的城市

我們安靜的看著這一切

像兩只提前醒來的小刺猬

在寒風中微微縮著脖子 小心翼翼的

對這個世界保持著輕微的敵意

八六年臘月村子大事記

陰天，大雪封山，北風經過村子

桉樹成片倒下。霧氣落地，

烏鴉黑色的毛掛滿冰凌，田原荒蕪

白酒變質，燕麥開出細碎的花。

河水下陷，露出饑餓的卵石。

蘆葦根部的火焰藏在冰塊里。

牛羊歸來，干草暖和

院子北邊的墻縫，有風漏進來。

糧食和種子，隔一層輕薄的木板。

我出生，朝向這個美麗而陌生的世界

大聲啼哭，用淚水索要陽光和詩歌。

春天：陽光像一把利刃

我被擊中，光陰的利刃

一下下穿過身體，使易碎的部分覆滿黃金

春天這頭粗魯的野獸，用尖銳的牙齒為我療傷

它俯身向下，撕開我的身體

撒上草籽和汗液，被剔去骨頭的陽光。

它說：如果疼痛是最有效的麻醉藥

那么，永生的秘訣只有一個：

持續不斷的經歷衰亡。

春天，我為生所誘，受困于欲望

叫喊剛脫離雙唇，就被陽光肢解

群山和眾神

一座山奉養一位神 用林木 清水

花花草草 鳥獸 鹽巴 孤寂和空曠

一位神保佑一座山 用血氣 敬畏

愛 懺悔 信仰 痛苦和榮耀

一座山長成一群山 用數不清的時間

刀痕 死亡 嘩變 新生

一位神繁衍出眾神 他首先要為自己找一位雌性

的神

他們在云端相愛 生活 哺育幼子

和人間的夫妻一樣 他們的巢穴有一張大床

干草暖和 床腳擠滿雪花和冰塊的遺骸

群山聳立 眾神就谷苗一樣升起

云南的山和神是高貴的啞巴

他們在高處 在暗處 守著時間的金庫

靜默無語 只有過往的風

響若驚雷

大風歌

看得見的鳥群和看不見的飛翔都停下來，

只有風，在嘶吼，咆哮。

像一匹被情欲折磨得痛不欲生的公馬，背負憤怒

和夢想。

在這個城市上方的天空來回奔跑，

用數不清的腳，踐踏陽光和樹葉，

所有的人都必須給它讓路。大風，大風。

世界上僅存的聲音，不停的刺穿時間

在這個溢滿血性的過程里

我們透支一切可以透支的東西，

包括生命和信仰，青春，愛情。

對任何事物表示敬意，都冒著被凌辱的危險。

我們一天比一天無知，這是表達的基礎，

這是我們在風中最完美的進化。

一群看不見的人藉著酒精把風一起喝下去，

我試圖把煙頭扔在他們身上，他們立馬用劍

割下自己的腦袋拎在手里，向我挑釁。

這是件危險的事，特別在這樣的大風天氣

沒有人會注意到這樁行而上的謀殺案。

大風吹，大風吹，大風無知無畏，

用透明的牙齒撕開這個世界的偽裝。

誰與風為敵誰就是與整個世界為敵。

我遭遇了怎樣一種洪大而細微的撫慰啊，

我的孤獨千瘡百孔，漏洞百出。

關于雨

它并不是垂直的 它是一個柔軟的點

液體的 有它自己的溫度和重量

以固定的方式墜落于地面

以及地面上的其它事物 在大地空闊的講臺上

默默無言 舔噬青草根部的血液

收回鋼琴的回聲 像嬰兒一樣重復著

呼吸 在瓷器的火焰中忘記泥土

最輕微的疼痛 儲存了石頭的傷痕

始于水 止于水 以水的形式消失

那些散布于曠野的生命 從出生就保持潮濕

而雨 從出生 就在等待落下

等待一種比愛情還要疼痛的命運

它們的墜落代表了一個過程從未知到已知

所需要的時間和距離

之前它們住在云里 穿著白色的棉布裙子

不吵不鬧 像擠滿谷倉的谷子

整天在干凈的天空飄來飄去 為太陽編織白圍巾

一大群多么安靜多么憂傷的孩子啊

你們看

它們已經停下了 而天空還在下降

獵人有世上最仁慈的心

還未知曉生的意義，我就已經學會獵殺地上的生

靈

鳥類，昆蟲，青蛙，魚，老鼠，各種植物

用我幼稚的雙手，竹制的弓箭，鉤子，網

刀，毒藥，鏈條槍，饑餓的胃。

獵殺是我們天生的技藝，我熟練掌握的

包括嗜血和冷漠，但我有一顆仁慈的心

所有獵人，都有一顆仁慈的心

因為我們相信生，相信死，相信永恒和萬物有靈

相信抵達死亡只有兩種方式：一種是獵殺；

另一種是緩慢的活著，最后死于時間

還有比時間更強大的獵人嗎？還有哪個獵人

能躲開時間致命的一擊嗎？

但我們無法懷疑時間的仁慈

就像無法懷疑生養我們的大地

其實在一開始，就充滿著同樣多的

愛和敵意

水缸里的月亮

聽這支歌的時候我完成了一首關于死亡和殺戮的

詩歌

我赤身露體蜷縮在春城四月的夜里

虛弱，匱乏，但內心充滿蠱惑和邪念

仿佛只要一聲令下，就可以用詩歌召集一支邪惡

的軍隊

趁著下弦月的光亮，肆意的在夜色里游蕩

殘殺取樂，讓四月的春城提前進入冬天

但這是一支柔美空靈的歌，里面提到的月亮和水

缸

帶著一種無可抗拒的鋒利，斷壁一樣垂直升起

讓刀子腐壞生銹，讓心里的冰塊融化，充滿咸濕

的液體。

歌手來自楚雄，是一條粗獷多才的漢子

名字叫做倮倮，這個詞在我們楚雄方言里的意思

是

穿黑山羊披的彝人，語境略帶貶義。

其實作為血統純正的漢人，我一直對自己的身世

心存芥蒂

在楚雄，我僅僅是一個落難的草民

干著醉酒寫詩的勾當，內心秋風蕭瑟。

而在昆明，沒有人會在意我的異鄉人身份

朋友們都相信我是來自金沙江流域的土著

笨拙，好酒，敏感，一事無成，熱愛生活和詩歌

今夜我覺得自己是孤獨的。聽著這支來自家鄉的

歌

我知道他唱到的月亮，一定是金沙江水面上的那

個

潔白輕盈，經常在江水里照鏡子，滿月之夜

就在江面撒滿白銀。別處的月亮寡淡羞怯，小氣

多疑

出手不敢如此闊綽。而月亮用來洗澡的水缸

盛滿的一定是金沙江的水，柔若無骨，豐若有肌

不染一片塵埃，喝一口就能讓人變成她一世的情

人

別處的水煙火氣太重，越洗越臟，越喝越渴。

今晚，月亮只露出半個身子，這意味著

今夜的金沙江一半是白銀，一半是江水

滿滿當當，讓飛鳥和魚群窒息。而游子的內心

也被同樣分量的白銀和江水填滿

容不下絲毫的幸福和悲傷。我是他們中最絕望的

一個

是金沙江眾多情人中最沒有出息的一個

由于心無空余，只好任憑淚水漫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