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學:眼前飄來詩歌的云
近日來,我的眼前不時飄過詩歌的云。這里的“云”,不是泛指那種在天空自在而無邊際地飄浮、飄移的自然物象,而是特指“云南”,是云南的“云”。按中國行政區劃的簡稱法,云南省的簡稱是“滇”或者“云”。
接到《滇池》編輯部讓我談談云南詩歌的約請后,我便開始在腦海中搜尋和梳理關于云南詩歌的記憶。詩歌的云,便開始一朵一朵地從我眼前飄過。
首先飄過來的一朵是公劉。公劉是新中國第一代詩人中的優秀代表之一。他的成名是與云南密不可分的。他于1949年10月參軍來到云南。在幾年的生活體驗之后,他的詩歌創作出現了猛烈的爆發。1954年,他出版第一部詩集《邊地短歌》;1955年,《人民文學》連續發表了他的三組詩歌:《卡佤山組詩》、《西雙版納組詩》和《西盟的早晨》。這些作品僅從題目就能看出是寫云南生活的。記得1980年我在大學中文系讀書時便能夠背誦公劉寫云南生活的一些短詩,其中有的句子至今留在腦海,如“瑞麗江上的星光,/ 它比別處明亮;/ 年輕的邊防軍,/ 他比誰都強壯”(《兵士醒著》),“帶槍的人都站在崗位上,/ 迎接美好生活中的又一個早晨#8226;#8226;#8226;#8226;#8226;#8226;”(《西盟的早晨》)。公劉離開云南以后,后來的人生道路經歷了坎坷曲折,但他對生活和詩歌的信念則始終不變。在新時期的轉折關頭,他的詩歌創作出現了與其早期云南邊地詩歌可以相提并論的又一次爆發,是他創作的第二個高潮。盡管公劉不是云南人,但他是“詩歌云”中的重要一朵。還有,公劉參加過民間敘事詩《阿詩瑪》的搜集和整理,還根據大理民間傳說創作了長詩《望夫云》,這些都已成為一種證明:這個詩人的生命中流淌著云南血液。
幾乎與公劉同時,向我飄過來的又一朵“詩歌云”是白樺。白樺也不是云南人,但他最初獲得文學上的名聲也是在云南。他是四十年代末隨進軍大西南的隊伍走進云南的。白樺同時是小說家和劇作家,但他最初產生影響的作品是詩歌。他的早期詩歌,主要內容是表現邊防部隊生活,其中涉及邊疆群眾與軍人的關系。比如他有詩寫到邊疆少女給巡邏兵送上一束素馨花,戰士把花束捧在胸前說道:“姑娘啊!你別擔心鮮花會凍壞,/ 戰士們的胸膛上沒有嚴霜。”我最佩服白樺的是他的詩歌敘事才華,他二十多歲便寫出了《鷹群》(1956)、《孔雀》(1957)等長篇敘事詩。他的電影里有濃烈的抒情,而他的詩歌里有鮮活的場景和生動的細節。我至今保留著一本白樺于1956年6月在西雙版納寫完后記的詩集《鷹群》的最初版本。而在近年的詩會上見到白樺先生,交談中,我從他淡定祥和的目光中想象他當年的激情,而他也不時流露出對過去崢嶸歲月的感慨與懷念。
緊接著飄過來的“詩歌云”是周良沛先生。從入滇的時間和背景看,他與公劉等人相同,而且他與公劉一樣是江西人,后來他也像公劉那樣經歷了人生的磨難,不同的是他沒有像公劉等人那樣于五十年代后期離開云南,而是一直留在云南工作和生活。無論是早期作品,還是新時期重返詩壇以后的創作,周良沛的成就都是顯著的,對中國詩歌發展是有重要貢獻的。周良沛對當代詩歌的貢獻還包括他在詩歌理論方面的思考與探索,還包括他編了一些重要的詩集等。在目前健在的云南詩人中,若從1957年就出版詩集《楓葉集》這樣的資歷與成就看,像周良沛這樣的詩人已經是鳳毛麟角了。近年因工作關系與周良沛先生偶有聯系和接觸,我覺得,他對詩歌的永遠不懈的探求,仍然值得青年人學習。
接下來,向我飄過來的“詩歌云”是曉雪、張永權先生。若從詩歌成就和影響看,肯定是曉雪先生大一些。曉雪先生五十年代就開始詩歌創作,雖然他出版詩集是七十年代后期的事情,但他的資歷在云南詩歌界也是很少有人能比的了。更重要的是,曉雪同志是白族詩人,他生在云南,長在云南,工作在云南,是少數民族詩人的重要代表。而我之所以把曉雪、張永權合在一起說,主要著眼于他二人因長期處于云南文學重要崗位而對青年詩人起到的培養作用。比如,在我接觸的一些云南青年詩人中,就時常聽到有人感念張永權先生在擔任刊物主編期間對他們的提攜和幫助。而我與張永權先生的接觸,也證實了他不僅是一個和藹可親的長者,而且是一個筆耕不輟的勤奮的詩人。
現在飄過來的該是年輕的“詩歌云”了。為首的當是于堅吧?雖然從年齡看于堅似乎也不那么年輕了(詩歌界已經有人稱他“老于”或“老于堅”了),但若與上述人物比,他應該歸入年輕人的陣營,則是無疑問的。上述老詩人,已經構成當代云南詩歌的傳統。而年輕,不僅僅是就年齡而言,更主要的是指活力、創造力。當下云南詩歌,是全國頗具活力和特色的省份之一,這主要通過一大批富有創造力的云南詩人的創作而得以展現。
年輕的“詩歌云”,是一個龐大的團隊,而且是一個不斷擴大的群體。每一個詩人的年齡、出身、性情均不盡相同,組成了多姿多彩的令人眼花繚亂的“詩歌云”,顯示著云南詩歌的總體實力。一朵一朵的詩歌云,我不可能一一道出他們的姓名,我只能根據自己的了解說出有限的一些。在于堅身后,我看到了他們的身影:雷平陽、海男、魯若迪基、樊忠慰、陳衍強、阿卓務林、唐果、艾傈木諾、吳佳瓊、泉溪、愛松、陳江平、陳強、巫鴉、尹馬、紅布條兒、田應時、李貴明、把云波、劉光平、文軍、張首濱、鴿子、少君、李發強、夏文成等。
《滇池》編輯部推出云南新生代詩歌大展,是頗有意義的構想和舉措,是為云南詩人做實事的表現。這次大展的著眼點是“新生代”,所以云南的老詩人便不在參展之列;而一些年富力強的詩人如于堅、雷平陽、海男、魯若迪基等也不在參展之列,因為他們已是有成就的成熟詩人,有的還榮獲魯迅文學獎等全國性高規格大獎。這次大展主要是推新人、推新作,展示云南詩歌的最新風采。我將大展專號粗略讀了一遍,感到入選作品大都可讀,許多作品還寫得相當鮮活、深刻、獨到。
這期大展專號分為三個板塊。第一板塊“六人集”,顯然是為了更好地彰顯一個詩人的個性和整體面貌,所以入選的作品比后面兩個板塊要多一些。六人中前面三位是女詩人。吳佳瓊和曉齡的詩均寫得比較安靜,有較多智性、思辨的成分。不同處是吳佳瓊的詩更顯散漫舒緩,而曉齡的詩多了點整飭和緊湊。與她二人的沉靜、內斂不同,唐果的詩則明顯多一些率真的、率性而為的成分,如她的《天空扔下一只鳥來》中所寫,“對于一只吃慣白云 / 喝慣陽光的鳥類來說 / 如果低下喙,食用具有重量的 / 不長翅膀的東西 / 它還能說出心里的話嗎”,想象中包含著現實的隱喻,很能體現詩人的用筆特點。
“六人集”的三個男詩人中,愛松的詩頗值得注意。他的詩貼近生活也貼近心靈,有明顯的現實關懷基調。然而這里,我肯定、欣賞愛松詩歌的主要原因還不在此,而在于詩人的敘述口吻和姿態。在這種口吻和姿態中還伴隨著一種生命的氣息和熱度。作品因此而實現了對生活的最大程度的還原,也可以說是做到了對生活的零距離介入。作者的語言樸素、簡潔,但顯然又是經過選擇和提煉的,對生活的揭示顯得真實而有力。比如,“的確,我們是窮了一點/因為窮了一點,我們就還可以 / 好好商量商量/這日子,該怎么過下去(《窮一點》);又如,“我要把某種越來越散淡的關系 / 認真敲打敲打/牢牢地釘在/這個時代/未來的墻旮旯旁”(《釘床》)。這樣的語言讀者容易進入,也容易受到感染。
后面兩個板塊,尤其第三板塊,由于選入作者較多,所以每人所選作品有限。但這樣也有好處。因為每人入選作品少,所以有特點的作品就容易被挑出來。如巫鴉、尹馬、陳衍強、阿卓務林、紅布條兒、田應時、泉溪、李貴明等人的一些作品,雖然風格、情調各不相同,但都具有一定穿透力。陳衍強的詩現實感很強,看似客觀敘述,實際上作者的情感和價值判斷都融匯其中了。他的《打工妹返城》《小人物之死》《民間糾紛》等詩在不無幽默的敘述中呈現出一幕幕人生悲喜劇,寫出了人世的悲涼與荒誕。
下面再舉一些給我留下較深刻印象的作品片段,以引起大家閱讀的興趣——最好閱讀其全篇:
……如此小的小鎮啊
除了思念,沒有什么是秘密
隱私顯得那么不道德
一袋煙的工夫,我們便熟悉了
彼此的嘴臉
(阿卓務林《你肯定認不出來》)
所以一定要在清晨早起
清理道路,像鷺鷥一樣安靜地飛翔
道路永遠是新的,舊掉的只有車輪和鞋子
(泉溪《鷺鷥》)
……不要問我
這一輩子的秘密,到底被哪一朵花
咬緊了牙關
(巫鴉《遍地情人》)
白白的九兒,讓我眷戀和心碎
我不忍觸碰,是因為她有著
我一生難以企及的干凈
(李貴明《我喜歡九兒的白》)
這些句子,筆法不一,而均堪咀嚼回味,置于全文語境中則更見其效果。感謝云南的詩人朋友,讓我分享了你們創造的快樂!
從這期專號中,不難看出編輯部約稿的努力和選擇的辛苦,亦可見出云南詩人的參與和配合。這確實是一期有質量、有特色的詩歌專號,值得詩友們閱讀、品評,從中獲取啟示和借鑒。
谷禾:遙遠而切近的云南
互聯網時代,地球也不過一個丁點大的村莊而已,這里最直接的證據就是《滇池》的愛松兄讓我談談對云南詩歌的印象——他的邀約和稿子的傳遞都是通過馬化騰的小企鵝完成的——鼠標一點,千山萬水都省了。但我的確沒有去過云南——我從電視里看到滇池的水和鳥,看到神秘的石林,雨林深處的大理城,隱現香格里拉和玉龍雪山;我從老于堅和雷平陽的詩歌里聆聽到瀾滄江的怒吼和紅土高原上的鷹的尖嘯;我從魯布革、鐵夫的友誼里感受到云南的豪爽和真性情。所以,我雖至今沒有踏上云南的寸土,對那里感到遙遠而又切近。
我最早讀到的云南詩人是于堅和海男,讀到于堅是在《詩刊》上,寫羅家生和尚義街一號,當時的感覺是“這樣的詩,老子也寫得!”讀海男在《詩歌報》上,覺得她簡直是一個女巫!當然,這都是20多年前的事,那時我還在淮河岸邊的一個小鎮教書,那時我還沒寫詩,那時做一個純粹的詩歌讀者是非常幸福的事。此后,于堅漸漸成了20多年來我持續關注的少數幾個詩人之一。如果僅從年齡來看,生于1954年的于堅僅比北島小5歲、比多多小3歲,差不多屬同代人,但于堅的寬闊、質樸、粗糲和百無禁忌,以及對口語化寫作旗幟的高舉,卻表現出了與前兩者截然不同的萬千氣象。詩人群落中的于堅總讓我聯想到小說家莫言,他們的作品大河滔滔,泥沙俱下,在奔涌向前的流程中,虛懷若谷的攜帶著沿途的城市、村莊、高原、森林,甚至疾病和死亡,雖偶有漫溢、潰破、自相矛盾,卻總是無畏地消化、融合,并浩浩湯湯,奔流向前,并愈加寬闊、浩淼。他們既是中國文學的大河,也是遍覽錦繡的險峰。于堅始于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的詩歌寫作,不但喚起了我們對存在和事物的摯愛,更擦亮了事物內蘊的詩性,以及人們對自我和存在本身的拷問與自責。《尚義街6號》《對一只烏鴉的命名》等經典力作自不待言。寫于20年前的《避雨之樹》更堪稱我最愛:“它是樹 是我們在一月份叫做春天的那種東西/是我們在十一月份叫做柴禾或烏鴉之巢春天的那種東西/它是水一類的東西 地上的水從來不躲避天上的水/在夏季我們叫它傘而在城里我們叫它風景/它是那種我們永遠感激信賴而無意報答的事物/我們甚至無法像報答母親那樣報答它 我們將比它先老/我們聽到它在風中落葉的聲音就熱淚盈眶/我們不知道為什么愛它 這情感與生俱來……”《避雨之樹》讓人自然而然地聯想到母親與孩子、國家與公民、上帝與眾生的關系。于堅堅稱拒絕“隱喻”,但其詩又充滿了暗示和隱喻。我以為這樣的自相矛盾恰恰是詩人“誠實”品質的自然袒露,它從某種程度上成就了今天的于堅。世紀之交的兩年,我有幸結識了雷平陽和魯布革。不知道是不是多年經受高黎貢山的風吹日曬的緣故,老雷長著和我一樣黧黑的苦大仇深的農民面皮,他的詩也如野草般茂盛,扎根于泥土和人心,既有著地域的神秘,又以人為根本。老雷用自己的寫作給走過的紅土命名,那紅土上的山水也成就了老雷和他的詩。老雷豪飲,酒后方真言滔滔,我卻小酌輒醉,所以多次相見,卻難得掏心掏肺,讓我一直引為遺憾。魯布革為“最老”70后,小我幾歲,大隱于市,熱愛老婆和兒子,樹雄心立大志,卻不出頭露面。他的詩干凈,直截,口語入詩,又因早年深受昌耀影響,取象用意往往劍走偏鋒,險中求新,不斷給讀者帶來震動。賈薇多年不聯系,不知她是否還在《昆明日報》編著副刊,閑來畫畫,偶爾為詩。賈薇的詩這幾年看到的不多,但仍然保留著一直以來的尖銳,在同時代的女性詩人里,她是杰出的另類。艾泥去年拿出了沉甸甸的《舊縣詩稿》,從早年給他帶來聲譽的《八匹馬》到近期汪洋恣肆的《登馬雄賦》,這本極有分量的詩集告訴我,說到云南,艾泥依然是繞不開的重要詩人。另一位客居昆明的重慶詩人鐵夫和云南的詩人圈毫無瓜葛,他拼搏商場,卻寫下了數量罕見的長短詩作。他是背著鄉土的游子,一部7000行的《金家壩》,道盡了游子對故土的愛恨情仇。對我來說,以上各位是朋友、故人,也是曾經的云南詩歌,我從他們身上,看到了云南詩歌野蠻生長的傳統和可能性。
相比他們,參加本期“新生代大展”的60位詩人,大多屬后輩,但匆匆讀過他們的作品,我清楚地看到,在于堅以來所積淀下來的云南詩歌傳統的關照下,他們每個人都正在自己的道路上策馬揚鞭。但為篇幅所限,這里我只說第一展區的六位詩人。
吳佳瓊對瑞麗的書寫有置身的現場感,詩所投影的吳佳瓊,仿佛消失了性別,而只是同于白鷺、游魚、稻香、月色的存在,她在和瑞麗江一起流淌和呼吸。這是一個有自己獨特追求和堅持的詩人,她一次次陷于“不過是一陣風。籬上梔子盡落/話終于說完/天空高懸著藍,俯向我體內的海/太多的藍 太多的鹽分/讓我飽含熱淚/越澎湃,越緊閉雙唇”矛盾和糾結的時候,也是詩歌化蛹成蝶的時候。
曉齡有著少數民族的獨特性。唐果的詩一直以來都寫得貼皮入骨,其詩風早已異于從前,口語話的表達節制而準確,常有驚人之發現。
鐵柔和胡正剛是兩位八零后。和我們這一代人相比,他們有足夠驕傲的資本。我喜歡鐵柔的講述,這源于他對生活強大的講述能力,他的講述充滿了豐富的細節,卻絕不蕪蔓,而是節制得恰到好處,這讓他的詩很自然地落到了實處。胡正剛的《關于雨》是一首充滿了才情和想象力的詩。詩人不動聲色地觀察,把讓俗常事物陌生化,展示事物內在的彈性和人性,他既展示了我們所看見的,也展示了我們所沒有看見的(你們看/它們已經停下了 而天空還在下降)。
愛松雖未謀面,卻應算作“老”朋友了,他的書寫極少涉及諸如“天空”“大地”一類大詞,他寫生活中的小發現、小感動、小領悟,卻即小見大,充滿痛感,卻總能擊中讀者心中最柔軟的部分。這種書寫需要洞悉生活本身,需要對文字有超強的把握能力。
沒有加盟本期大展的于堅們,此次大展的中堅力量吳佳瓊們,和樊忠慰、陳衍強等眾多詩寫者共同構成了云南詩歌蓊郁而茂盛的森林。在這座詩歌的森林里漫步,我感到了它的美不勝收,也領受了心靈深處的親切和愉悅。我想,對一個熱愛詩歌的讀者來說,這已經是一次難忘的詩意旅程。
熊焱:在奔跑的途中
這些年,《滇池》一直在不遺余力地扶持本地的年輕作者,這種提攜后進、繁榮本土文學的使命意識和辦刊胸懷,是一樁文學的善舉和壯舉,就像本期推出的“云南新生代詩歌大展”專號,其意義將會隨著“文學滇軍”的逐步成長而慢慢地得以彰顯。
身處西南邊陲的云南是一片多彩而富饒的高原,其博大豐富的文化傳統、悠久深厚的歷史積淀,給這里的人們以無盡的精神滋養和情性陶冶。當他們提筆寫詩,云南高原上的山水、草木、糧食、民俗、生存境遇、部落風情便賦予了他們某種精神的力量和藝術的品質。因而,許多詩人的寫作都深深地打上了這片土地的烙印和標簽,在寫作中不斷地閃現著與這片土地息息相關的種種意象,向我們展示一幅幅深邃、開闊、無邊無際的云南高原的精神畫卷。“一座山奉養一位神 用林木 清水/花花草草 鳥獸 鹽巴 孤寂和空曠/一位神保佑一座山 用血氣 敬畏/愛 懺悔 信仰 痛苦和榮耀/一座山長成一群山 用數不清的時間/刀痕 死亡 嘩變 新生/一位神繁衍出眾神 他首先要為自己找一位雌性的神/他們在云端相愛 生活 哺育幼子/和人間的夫妻一樣 他們的巢穴有一張大床/干草暖和 床腳擠滿雪花和冰塊的遺骸/群山聳立 眾神就谷苗一樣升起”(胡正剛《群山和眾神》),這不僅是對彩云之南的地理景觀的描摹,更是對這片土地上所沉積的生活景象和生命底蘊的展現,也就使得詩人的寫作從直觀性、平面性的表述中去直抵地理背后的文化意義。在這方面,李貴明的詩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一千年后,祭司繪制的圖案從巖石的縫隙中起飛/他們和我,在同樂潮濕的山谷中相遇/他們是跳躍的馬鹿,飛行的鷹/他們是萬物的首領,花朵的精神/他們是氐羌部族一直沒有撤退的目光”(《去維西同樂》),在這里,詩人以他對這片土地的熱愛和敬畏,展示了一種獨特的地域文化的神秘感和魔幻力。歸結到底,這是對生命的考量、世界的認知、生存方式的探問,試圖要從中表達如此理念:我們是怎么來的,又該走向哪里?這也是人類精神活動的終極意義之一。
而太多的人,一生都不曾離開故土,就像羅見開在《放生》里表達的那樣:“我想起滇東北烏蒙山上/我的親人們,他們世代/擠在山坡上;一輩子/被礦石擠壓/被泥石流擠壓/被紅土黑土擠壓/被悲苦和幸福擠壓/死去的被活著的擠著/活著的被悲苦和愛擠著”。這是廣大中國山區的農民的簡寫和縮影,具有普遍的象征意義和精神指向。那里的貧困和悲苦、溫暖和幸福,讓每一個離鄉的游子有著掛肚的愛、牽腸的疼,有著無數次淚水模糊雙眼的眷戀和回望:“篝火、星光陪伴的夜/身體里,漸漸/聽見了龍馬山沉吟,聽見了家鄉/蒼老的嵌崖寺,依稀蟲切切/還聽見了,暗紅色的民歌/肺葉間,十面埋伏”(家洛《鄉愁》)。可以這樣說,云南這片渾厚的沃土,是他們的家園和墓地、父親和子嗣、血型和臍帶、最終的宿命與皈依,讓他們發出了混雜、激越而又和諧的多重唱音。
在這期專號中,跟男詩人所建構的宏大的詩歌地理相比,女詩人的書寫相對要狹窄一些。在今天,女性詩歌寫作越發趨同,過分依賴瞬時的小感覺和小情趣,過分強調個人身體上和心理上的私密性,過分熱衷于虛無的意象堆砌和胡亂的詞語實驗。作為一種詩歌現象,這是一種非常危險的信號和值得警惕的陷阱。我欣喜的是,這一期的云南女詩人卻表現出了個人寫作的獨特性,以及群體的開放性和多元性。吳佳瓊的詩在語言上有著絲綢般的光滑,也有著刀鋒般的冷峻,呈現出詩歌氣場中一種迷幻的美、斑斕的色澤。“萬里迢迢/一路經過同樣沉默的菩提、合歡、橡膠、菠蘿蜜/野草不置一詞。沿途青山相對/飛翔的獲得自由,低處的歸于平靜,投奔者得到曲折之美/血肉為柴薪。攥著那些灰燼/我有吉期,你有險象。白茅在崖上/鞭出我的舊痛。一脈冰火,抽刀難斷/水要竭了,花要謝了。他鄉走馬,有形,有影,無跟隨”(《過瑞麗江》)。她較好地規避了女性這一性別身份,對生命存在的意義、時光幻變的秘密進行了深切的拷問和認知,柔軟中帶著堅硬,溫暖中帶著憂傷,奔跑中帶著輕靈的飛翔。溫酒的丫頭的詩解構了那些貌似強大、實則大而無當和凌空蹈虛的價值體系,只是以清新、樸實的語言娓娓道來,仿佛一個人在你耳邊輕輕的低語,講訴著她對生活的體察和對世界的感知。紅布條兒的詩語言絢爛,有著搖滾似的強烈的音樂節奏感,帶給人一種醉酒后的眩暈。“我會靜靜地死去。靜靜地/有風吹響發絲的聲音/只有風。/最后抓住我的手的只有風”(《仿佛我會再醒來》),她一點點地抖開了女性獨有的生命體驗和內心的精神囈語,抖開了女性繁復、細微、敏感、狂亂而又恬靜的心靈鏡像。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和強烈反差的是陳衍強、愛松、易迪等人的詩歌。他們以更加親切、直白的口語直抒胸臆,或者敘事論理,有時深情,有時平靜,有時是幽默的調侃,甚至有時是尖酸刻薄的嘲諷,但都無不指向生活的本質、時代的脈搏、生命的本真和世界內部的真相。 “過去搬家/是找親朋好友/幫忙把舊房子里的/箱箱柜柜/壇壇罐罐/搬到新房子/現在搬家/是請親朋好友和熟人/到酒店的禮桌上/幫購房者付按揭”(陳衍強《搬家》),寥寥數語,卻指出了時代變遷中的社會病象,以及個人命運在時代大背景中的無奈和渺小。愛松在《媽媽,我變了》一詩中也有著類似的表達,全詩看似深情款款,實則是以凜冽的刀鋒直抵社會的精神亂象。我相信,這種直切生活肌理和葆有生命質感的詩歌,將具有長久的生命力。
限于時間和篇幅,我就不再一一列舉了。大多數的詩人都展現了較高的藝術水準、獨具匠心的語言魅力和表達特色。但是水平參差不齊,某些詩歌在隨著個人寫作情緒的宣泄中進行語言拼湊游戲,對詞語的迷戀和對意象的過分關注使得詩歌失去了飛翔后落地的重力,反倒拉遠了對世界、生命、生活進行最有效、最直接的審視和觸摸。這是需要寫作者自我省察和反思的。
云南自古就是一片鐘靈毓秀、詩人輩出的土地,生活在那里的詩人是有福的。據我所知,除了本期推出的詩人外,云南的年輕詩人名單還可以開列長長的一串。而詩歌的寫作就像是一場冒險,他們都正以冒險者的身份奔跑在詩歌的途中,并且將會走得無限寬闊和遼遠。
楊志學簡歷 筆名楊墅,曾用筆名夢陽。河南沁陽人。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文學博士,主要從事現代詩歌及文藝美學研究,兼及詩歌散文寫作。著有詩學專著《詩歌:研究與品鑒》、詩與論合集《心有靈犀》,主編《新中國頌——中外朗誦詩精選》、《太陽要永遠上升——中國紅色詩歌經典讀本》、《中國年度優秀詩歌》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有軍旅生活多年。現供職于詩刊社。
谷禾簡歷 本名周連國,1967年端午節出生于河南農村。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寫詩并發表作品,詩集《飄雪的陽光》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4年卷)”并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另著有詩集《紀事詩》《大海不這么想》和小說集《愛到盡頭》等多種。詩歌、散文、小說等入選多種年度選本和其他重要選本,部分作品被譯介到國外。曾獲“詩探索#8226;華文青年詩人獎”、“詩選刊#8226;年度詩人獎”等獎項。現供職于某大型文學期刊。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熊焱簡歷 1980年10月生于貴州甕安,2004年畢業于四川大學哲學系。曾參加第23屆青春詩會。曾獲第6屆華文青年詩人獎。出版有詩集《愛無盡》,發表有長篇小說《白水謠》。現居成都。
熊焱:在奔跑的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