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親丁景唐對我說:“凡是你想要得到的文化界前輩的人或事,于伶伯伯都知道。”“是嗎?”我有點半信半疑,可是過不久,父親的話就得到驗證。
20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在寫葉靈鳳小傳,去找于伶伯伯,我一說葉靈鳳的名字,他即脫口而出,“噢,就是那個中期創造社出版部的小伙計?!币痪湓?,把葉靈鳳的特點指出來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正在研究關露的生平和作品,跑到于伶伯伯家,果然他與關露很熟,講了許多鮮為人知的事。他說,上世紀三十年代,周揚當“左聯”黨組書記,關露是周揚的交通員,聯絡“左聯”各小組,還在話劇《賽金花》中演小角色。
我已記不清到于伶伯伯家去過多少次,有時我一個人去,有時陪父親一起去,兩人一坐下來,就天南海北地聊起來,說的都是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事情,可是我不知道他們是何時相識的。一直到最近我才問了父親,原來他是——
接任于伶夫人柏李的工作
柏李阿姨原名叫周爾賢,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有名的話劇演員,于伶伯伯曾說過一件有趣的往事。
20世紀三十年代,于伶伯伯帶著一個演出隊,到外地演出,他們經過四川一個小鎮時,不巧汽車拋錨,大伙只得下車。女演員柏李、張瑞芳等都穿得花枝招展,引人注目,車上有許多服裝、布景、道具的箱子。當地土匪看見了,以為他們是富商,商量著要把他們宰了。
此話正好被一個和尚聽見,因這個和尚半路上搭了演出隊的汽車,非常感激,所以一聽到土匪的話,立即奔過來告訴他們,“大事不好,他們要宰了你們,快想想辦法?!贝蠹乙宦牰紘槈牧?,汽車一時三刻修不好,天已晚,只好在這兒過夜,那可怎么辦呢?
不知是誰出的主意,晚上把這幫人的頭頭都請過來吃飯。于伶伯伯把柏李等女演員都鎖在樓上屋里。席上,大家介紹于伶是報社主編,他連喝三大碗白酒,面不改色,心不跳,把那幫人都鎮住了,立即改變態度,夸獎他,海量,海量!第二天,于伶帶演出隊安全上路。
20世紀四十年代中期,柏李阿姨調到宋慶齡領導的中國福利基金會(五十年代改名為中國福利會)任第三兒童福利站站長。趁柏李阿姨在當站長的時候,讓我們來看看父親此時在干什么?
父親是1938年參加中國共產黨的,抗日戰爭勝利前后,父親較長時間擔任中共地下黨學委的宣傳調研工作,辦過各種學生刊物。任《文壇月報》編輯,刊登解放區、大后方和上海中共地下黨作家的作品,有明顯的進步色彩。1946年春又主持黨領導的上海文藝青年聯誼會,邀請郭沫若、茅盾、葉圣陶、趙丹演講,舉辦幾次規模較大的文藝晚會,投身于爭取和平、民主和反對內戰的斗爭洪流,為此被反動派列入黑名單。
1947年4月,上級領導唐守愚(后任中共中央文委書記)緊急通知父親,他已被國民黨反動派列入黑名單,囑其速離滬隱蔽。父親第二天離滬,先后到嘉定、寧波、鎮海鄉下避居。11月中旬,去香港、廣州謀職。
1948年春天,廣州洋行停業,父親回香港親友處閑居。夏,應滬江大學中文系主任朱維之老師之邀,自港穗返滬,任滬江大學中文系助教,回上海后與王楚良接上組織關系。因仍存在黑名單問題,停止參加校內和社會活動。朱維之先生精心掩護父親,隱蔽在滬江大學,免遭敵手。
1948年冬天,柏李阿姨隨于伶伯伯撤離上海去香港,組織上調父親到中國福利基金會兒童福利站第三站,由父親去接替她,任站長。
聶耳的歌聲
父親平時最拿手的是寧波民間小曲《馬燈調》。1964年春節,父親帶領上海戲曲學校昆劇小班的學生去慰問駐洋山島解放軍,寫了一首詩,用“馬燈調”配上去,你聽:“洋山島上紅旗飄,慰問親人解放軍……哎個倫敦喲——”還常唱一首根據德國兒歌自己填詞的歌曲:“三只老虎,三只老虎,一只沒有耳朵,兩只沒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备赣H1938年入黨后,就在青年會中學搞救亡歌曲,他是歌詠班的班長,請音樂家馬鐵飛教唱救亡歌曲,特別是聶耳寫的歌,如《義勇軍進行曲》《揚子江暴風雨》《畢業歌》《大路歌》……這些歌使之激動、振奮、向上。
20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和父親到于伶伯伯家去,坐在月牙形書房中,發現一本用耳朵欣賞的大書——《聶耳全集》。十六開硬紙套里裝著重磅道林紙的三冊皇皇的精裝本,收入聶耳的全部創作、書信、日記、曲譜等,并附有圖片和年譜。
另有一冊別開生面,由國家樂隊和著名音樂家演奏、演唱聶耳作品的兩盤立體聲盒式錄音帶,其中尤為珍貴的是保留了半個世紀前,聶耳自己演唱《揚子江暴風雨》和陳波兒、袁牧之演唱《畢業歌》、金焰等演唱《大路歌》、王人美演唱《鐵蹄下的歌女》等的錄音。
我們一邊翻看著這本書,一邊聽于伶伯伯追憶與聶耳的友情。
于伶和田漢的交往越多,友誼也越深。有一天,于伶有事到聶耳家去,聶耳沮喪地告訴他,“田老大不理我了。”“田老大”指田漢。
于伶說:“我不相信田老大會不理你。”他心想,今年年初,在聯華電影公司的布景后,為聶耳舉行簡單而又莊嚴的入黨儀式,田漢是聶耳的入黨介紹人,在會上宣讀了北平分盟黨小組對聶耳的鑒定意見,怎么過了一些時間,田漢會不理聶耳?
田漢那時住在鳳陽路,家中裝有電話,但只有少數人知道,于伶是其中一個。于伶出去打公用電話,不一會兒電話接通,那邊傳來田漢的聲音,當他聽完于伶的詢問后,用生硬的口氣說:“那你帶他來啰!”
于伶帶著聶耳剛踏進門,就見田漢迎面站著。聶耳看見田漢停住了腳步,兩人相對而立。于伶則跑到田老太太身邊,看著這兩位藝術家。只見他們四目相視,那目光里有責怪、歉意、理解和疼愛,突然他倆同時張開雙臂,緊緊地擁抱。用于伶的話來說:“喔唷,沒有抱得比這更緊的?!?/p>
后來,于伶才知道田漢和聶耳之間發生的隔閡。當時聶耳在聯華電影公司搞音樂,黨組織希望他在那兒做些宣傳工作,但聶耳沒有完成任務,因為有人到電影廠老板那兒去告密,說聶耳左傾,于是老板就限制他的活動,使聶耳沒法開展工作,起先田漢不了解其中的緣由,就有些責怪聶耳,不理他。
在田漢接到于伶的電話時,已了解情況,一切誤會在田漢和聶耳的擁抱中消失了。
同于伶伯伯告別后,父親趕緊托人購買《聶耳全集》。音樂書店的同志知道父親在尋覓這套價格昂貴的書,無不感到驚訝,他們知道《聶耳全集》是作為國賓禮物贈外國友人的,父親是專攻現代文學研究的,怎么一下子又熱心于音樂方面的書籍了呢?其中的奧秘,父親沒有告訴他們,但他們還是為父親買到了這套書,使父親能如愿以償。不時,他在家中播放聶耳音響帶,聆聽聶耳的歌曲,或以此接待遠方的老戰友。
為了《中國新文學大系》
1979年父親出任上海文藝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在1982年出版社成立30周年時,父親考慮到上海文藝出版社具有適當的編輯力量,比較豐富的中國現代文學書刊資料,以及與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老作家的親密聯系等有利條件,設想影印第一個十年的《中國新文學大系》(以下簡稱《大系》)續編《中國新文學大系(1927-1937)》。
于是,父親向出版社的同仁們談了這個設想,大家都同意以文藝出版社自身力量和資料為主,適當組織社外力量籌劃第二個十年《大系》這項中國現代文學重大工程的實施計劃。
首要的工作,是約請前輩作家、文學理論家為續編第二個十年《大系》撰寫序言。父親在考慮戲劇卷的序言人就選定于伶伯伯。為什么呢?且聽我慢慢道來。
于伶伯伯生于1907年,1931年在北平參加左翼作家聯盟北平分盟,任中國左翼戲劇家聯盟(簡稱“劇聯”)北平分盟和苞莉芭劇團負責人,1933年起在上海任左翼“劇聯”總同盟組織部長、左翼文化總同盟組織秘書??谷諔馉幈l后任中共上海市委文委委員、上海文化界救亡協會秘書長、上海戲劇電影救亡協會組織部長兼秘書長。皖南事變后去香港,負責香港進步影劇運動??谷諔馉巹倮蠡厣虾#瑩紊虾∷嚿缲撠熑恕?949年10月后,歷任上海電影制片廠廠長、上海市文化局局長、上海市文聯副主席等。從上世紀三十年代起,創作了四十多個話劇和電影劇本,有《夜光杯》《長夜行》《花濺淚》等。
為了使這篇文章寫得更豐滿些,經過千辛萬苦,居然給我找到幾封于伶伯伯的書信,還有一封是父親寫給于伶伯伯的信,而且都是關于《中國新文學大系(1927-1937)》的內容。
1985年2月2日,父親給于伶伯伯的信中,說到戲劇卷的序之事,“這一時候,我身體也不好,沒有來拜訪您,請諒。戲劇卷已付清樣。序文弄了二稿,我自己看了一些材料,討論后,現由另一同志起草,想改得好些,然后親自來您處聽取意見,請您修改審定?!?/p>
“現由另一同志起草”,即對現代文學有研究的友人倪墨炎。
當時于伶伯伯一直住在醫院里,父親打電話到醫院,老也打不通,由我打電話給于伶伯伯的兒子于力一,請他轉告,說:“序文草稿在改寫中,請勿念?!?/p>
信中,父親還將其他卷的序言情況告知,“現托我社總編辦公室武杰華同志送上刊有夏衍為電影集作序的《電影選刊》1984年第6期,巴金為小說集作序的《小說界》1984年第2期,聶紺弩為雜文集作序的《書林》1985年第1期。蘆焚(師陀)為報告文學集寫的序文也已交來,現托我社同志抄送一閱?!?/p>
過了一周,即1985年2月9日于伶伯伯來信,說他打過好幾次電話給父親,可惜也沒打通,只得寫信。他說,洪深為第一個十年的戲劇卷寫的序,寫得“那么博大精深!”“現在出書不易,如此講究更不易,那我們還有何理由不把戲劇卷搞得盡可能更好些?!”
接著于伶伯伯又建議把創作于1937年的《保衛蘆溝橋》收進去,“因為(19)37年起愛國、抗日、救亡劇興,左翼劇聯苦斗于前‘國防戲劇’呼號于后,‘七七’一聲,全國劇作者大聯合大協作,黨的多少年的努力心血結成此果!如火如荼的聯合演出,繼之是我負責組織的抗日救亡13個演劇隊分赴全國,平津學生演劇隊配合,開始了承先啟后的戲劇大繁榮大普及!《保衛蘆溝橋》應是苦干之果,以后高潮之首自也!”
可惜當時已出清樣,按《大系》時期慣例,它應列入抗日戰爭時期的《大系》。
1983年10月16日,于伶伯伯在病床上再次給父親寫信,提了5條看法,都非常好,如第4條,他說:“新老劇作家:王文顯、余上沅、阿英、陽翰笙、陳白塵、宋之的、章泯等在‘七七’之前都有長劇。幾位東北作家在《光明》上亦有劇本?!?/p>
“當然,劇本質量問題是首要的。作家面、風格題材、社會影響大小、作家名氣等等,都得在查閱、審讀,比較研究研究,大家研究之后,取舍、增補、割愛,才便于進行。”
第5條說到中央蘇區的瑞金,有高爾基戲劇學校,有工農劇團。瞿秋白、李伯昭、錢壯飛、趙品三、無名氏等等,都有劇本,希望找一找,挑選一下。
后來父親根據于伶的建議,組織大家研究后,分頭工作。父親帶領我、張安慶等作為他的助手,到上海圖書館、徐家匯藏書樓,深入查抄劇本,費力核對原初刊物,避免出錯。最后出版了比較完整的戲劇卷。
記得1997年6月7日于伶伯伯去世前不久,我和父親到華東醫院去看望他,只見他和往常一樣,戴著一副墨鏡,躺在床上,我們剛剛說了幾句話,他就說:“你們回去吧,唉,田老大走了,夏衍同志走了,我大概也要走了,再見!”這是我們聽到于伶伯伯的最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