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天白
浙江義烏人。歷任《萌芽》雜志副主編,《滬港經濟》雜志總編輯,上海市作協第四、五、六、七屆理事及小說創作委員會主任,現為中國作協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上海作協編審。著有長篇小說《吾也狂醫生》等十多部,中篇小說集《現代人》等四部以及《俞天白小說選》兩卷。另有長篇報告文學《上海:性格即命運》,散文《海派金融》,散文隨筆集《最后一輪太陽》及通信集《留德家書》等。中篇小說《兒子》獲上海市第一屆文學作品獎,《大上海沉沒》獲40年優秀小說獎、人民文學出版社“人民文學獎”、國家新聞出版總署與中國作協八五期間全國優秀長篇小說獎,長篇小說《大上海漂浮》獲上海市1992-1993年優秀作品獎。1993年起,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
每年春節期間,說到爆竹聲最鼎盛的時間段,當數大年三十零點倒計時的那會兒,伴隨著電視里“春晚”主持人集體亮相倒數迎新年的那個“3-2-1”的話音剛落,窗外爆竹的噼里啪啦聲立即就沸反盈天,對于上海這樣一個現代又內斂的大都市來說,那大概是一年里最嘈雜的半小時了吧。可是近兩年的情況卻不知不覺發生了變化,市民們越來越明顯地發現,大年初四晚上到初五凌晨的那個零點交接,成了整個新年假期里爆竹聲最密集的時刻,并且如此“火力”一直可以延續初五整個白天。究其緣由,無它,農歷初五“迎財神”是也,由此足見“金錢”或者說“經濟”或者說“金融”在當今民生中占有多么重要的地位。心里有了這樣的感觸,便在年假剛結束去采訪俞天白先生的時候和他提起——雖然我是懷著一顆采訪作家的心去的,可是作家當中,又有誰能比他距離“金融”更近呢。
我與他逗樂:在這個全民重經濟的大時代,做為一位長期關注金融的作家,是不是很有如魚得水的快感?年過古稀而精神矍鑠的俞天白卻未見喜色,他甚至表現得有點沉重,說道:“我寫了一輩子小說,但近年來卻陷入了茫然……”我忙正經坐好,知道我們的采訪已經正式開始。俞天白正色道:“我覺得茫然與彷徨,既不是因為年逾古稀力不從心,也不是因為文學被金錢綁架、使作家的神圣光環大貶其值,更不是網絡文學的興起搶走了我們傳統書籍的讀者、使我心中那片文學的沃土日益邊緣化;當然,也不是我所悉心關注的金融業,日漸成為了洗劫平民百姓口袋里最后一個銅板的工具,而是一種回蕩在周身的說不清的無助感。”俞天白說,對于自幼就把心交給了文學的自己,文學早已成為一貼安慰劑,幾十年來,但凡產生這種無助感之類的心靈焦慮時,他總會借助文學的自娛來消解,可這一次,自娛不再,反而有一種無名的羞恥,把他從“文學小樓”里趕了出來。此時的他很想像當年提筆寫《大上海沉沒》那樣,當眾再發一聲“沉沒”的斷喝,因為他深感自己作為一名作家,又到了接受時代、接受社會嚴厲叩問的時刻,可是現在的時代已經從他寫《大上海沉沒》的工業資本時代進入了全新的金融資本時代,人們的思維方式也從工業經濟思維轉入了虛擬經濟思維,要用怎樣的聲音從怎樣的角度發出“斷喝”,這份“茫然”將他置入了寫作的困境。
然而一場驟然襲來的世界性災難卻改變了這一切。2008年,源自美國“次貸危機”所演變成的金融海嘯席卷全球,引起了長期以來一直涉足金融領域的俞天白的關注,這場來自大洋彼岸的災難與連年來發生在神州大地上的金融高官成片落馬的事件忽然連成一體貫穿了他的思路——在這一場災難中,以金融資本為核心的虛擬經濟真是禍根嗎?這一句追問點燃了他靈感的火花,“我的思維頻繁地在‘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間穿梭,雖然還沒有把握住關鍵,但我覺得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而那答案,正是可以解開困擾我多時的寫作瓶頸的鑰匙。”就在這時候,文匯出版社來約他為“海派文化叢書”寫一本關于上海金融文化的書,寫作的過程如同一次再梳理更是一次深入尋究,在這個過程中,俞天白越來越明晰地體悟到,不管是什么金融制度,追根結底都是著眼于人的制度。俞天白說:“我深深感到,中國哲學的精華之一,就是老子所說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你看,在人、地、天、道、自然這個序列中,先哲把‘人’在世界中的定位擺得多么正確啊。然而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世界,唱的是人類中心論,實際上卻將物放在了首位,終于因為對物質的過度追求與享受,逐漸從‘無限理性論’淪為了‘自由意志論’,最終演變成了‘消費至上論’。這樣的結果,自然使人淪為了物質的奴隸,于是遭受物質的懲罰也就不可避免了。”想通了這些,俞天白也就自然地打通了寫作的瓶頸——相比于西方世界,啟蒙被夭折、人文主義教育嚴重缺失的國人,這種“無限理性”到“自由意志”更加被異化成了只見“追逐奢華物質的意志”在跋扈,在“自由橫行”。而面對從上海到全國金融界、經濟界高官落馬的具體表現,我們不由要追問——當道義遭遇金錢、財富與權力,將會出現什么?而我又將選擇什么?這是考驗人性的詰問,而對人性的詰問,恰恰既是文學作品的靈魂,也是最響亮的“斷喝”啊。彌散在俞天白周身的無助感突然被驅散殆盡,一部新的長篇小說《銀行行長》的輪廓,就這樣在他腦海里像畫卷一般逐步展開:上海金都銀行行長章思源落馬了,行內展開了高管職位的激烈角逐。一開始目光就聚焦到兩位副行長身上。常務副行長楊尚方有一支被稱為“黃埔系”的嫡系團隊,實力雄厚;美女副行長司徒湄,代表了行內的少壯派,并有過硬的政治背景。百年不遇的金融海嘯正從彼岸席卷而來,但他們都要趁機展示自身魄力與才智。楊尚方主動出擊,到華爾街收購帝國銀行;司徒湄則高瞻遠矚,憑借女性的柔性,為救援國內中小民企焦急。號稱“資本大玩家”、“ 上海當代冒險家”的董事歐逢春窺伺一旁,等待他們兩敗俱傷坐收漁翁之利;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始終力挺司徒湄的高層老人的三公子,卻暗中安插了線人,及時掌握他們動態,不失時機地攫取了銀行大權,金都銀行最終成了當代國際金融資本口中的肥肉……
這部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銀行行長》是俞天白的第12部長篇小說,在以《大上海沉沒》為開端的“大上海人”長篇系列中,可以說每一部他都涉獵到上海金融,涉獵到中國資本市場中的林林總總,但以一家銀行、并且是以浦東金融新區為舞臺,以美國華爾街為大背景來演繹當代銀行家生存狀態的寫作卻是破天荒第一部,為此他的朋友揶揄他“終于鎖定了海上金融作家首屈一指的地位”,而他卻更沉浸于這一次寫作的收獲,他說:“這一部小說的寫作,完全成了我找回精神支柱的一條通道。在這部小說里,我把我想抨擊的都盡情抨擊了,把我想像《大上海沉沒》中那樣斷喝的也盡情地斷喝了,我幾乎產生了‘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的亢奮!初稿30萬字,我是在兩個月內一氣呵成的。”平均一個月寫作15萬字,這樣的寫作強度對于年輕的寫手來說尚且吃力,而那時的俞天白已然年過七旬。我想當然的認為這樣年紀的作家必然是手寫稿件,不由感慨書寫工程的龐大,俞天白卻笑說,自己從90年代就開始用電腦寫作了——最初的裝備是一臺“286”電腦,這在如今當然是不能想象的落后,在當時可是很先進的稀罕玩意兒呢。“而且,”老先生露出得意的神色:“我打字是用五筆的哦,口訣都不用背的,不信我們比比看,我打五筆肯定比你快。”好吧老先生,你贏了,因為我根本就不會用五筆。
說到俞天白的小說創作,一個繞不開的作品就是《大上海沉沒》,這部小說以全景式的描寫,反映了計劃經濟下封閉了三分之一世紀的上海人的封閉的心態。當年在《當代》雜志上初一連載,就引起轟動,中外報刊紛紛發表評論文章,稱之為“一部警世之作”、“八十年代的《子夜》”,“對中國城市文學的新拓展”等等。老市長汪道涵曾花了四天時間將這部40余萬字的《大上海沉沒》全部讀完,并特地向多位市委有關領導推薦。時至今日,俞天白提起這件事情還深懷感遇之情:“我們老市長曾多次邀約,想同我談談這部作品。無奈他的工作太繁忙了,約期改了又改,直到第五次約見,我們才終于見上面。談話中,他鼓勵我要繼續寫下去,他說讀了《大上海沉沒》使他想到巴爾扎克。”優秀的作品沒有國界,《大上海沉沒》還被翻譯成多種外文,日本經濟新聞社出版部更是全文翻譯,將書名改為《小說大上海》在日本出版,并將這樣一句話印在了封套上——“一部震撼了中國共產黨總部的小說”。可以說,這部影響力巨大的作品雖然只是一部“小說”,但它的價值已經遠遠超越了文學價值的范疇,在經濟學以及社會學范疇都有里程碑式的存在意義。對于這一點我是真心萬分景仰的——要知道,對于大多數作家乃至藝術家來說,“金融”這個領域基本就是死穴一枚,完全無感的。而俞天白卻寫出了這樣一部深入探究中國當代金融變革的文學作品,他是如何做到的呢?對此,俞天白說,這里面還有故事。“在1986年秋末之前,我與東方第一大都市的絕大多數上海市民一樣,是一個金融盲——也就是頭腦中不具備半點金融意識。金融領域對我是一片莽荒,也讀不懂茅盾的《子夜》、德萊賽的《金融家》和阿瑟·哈利的《錢商》等涉及金融常識的小說,連‘多頭’、‘空頭’、‘交割’這種詞匯也不甚了了。除了銀行,不知道哪兒還能讓人聯想到‘金融’這個詞。反正銀行就是金融,金融就是銀行,都是存錢的地方。” 那是上世紀80年代初,金融業改革方興未艾之時。1984年,工商銀行徐匯區分理處為了落實尊重知識分子的政策,為知識分子消費提供了一種特殊服務:在市場上可以用個人支票替代現金支付。俞天白有幸成了第一批享受對象,然而在實際操作中這張支票卻到處碰壁,商家拒絕接受這玩藝兒,連銀行自己也排斥使用。這樣的怪現象讓他陷入深思,他開始認識到,金融是經濟發展的杠桿與血脈,金融工具不普及,城市經濟就難以得到發展。
作為作家,有了生活感受自然會轉化成為創作靈感,但最終作品的成功與否卻更在于這個靈感是通過了怎樣的人物和怎樣的情節來表現。對于當時的大上海,俞天白已經形成了初步判斷:這個東方大都市衰落了,沉淪了,患上了巨人衰弱癥。是這張“支票”給了他這份感受,卻因為對金融的極端無知,他只是將這一生活情節歸入了沉淪與衰落的種種生活現象中,把它看作一個不起眼的生活小現象。所以,在最初嘗試用經濟眼光解剖大上海,起草長篇小說《大上海沉沒》的時候,俞天白只是寫了一些上海的封閉性,寫了一些上海不如深圳那樣開放、那樣敢于闖越禁區的人物故事,雖然生動,但在直覺上他總覺得自己沒有把上海寫“像”,沒有把上海的“神”寫出來。這種不滿足,驅使他擱下筆來反復思考,但想來想去卻仍沒有發現那張支票的“啟示”,反而讓思維開了岔,覺得既然上海是中國最早對外開放的口岸之一,要寫像,只有通過海關寫出上海的過去與今天。于是便托一位與海關關長有關系的朋友帶自己去上海海關“采風”。當然,他吃了閉門羹,因為海關的規定是不能接受任何采訪的。于是,俞天白那位熱心的朋友尷尬之余,忽然靈光乍現,建議說:“你何不寫寫銀行呢?我岳母就是銀行職員,眼下就在交通銀行,離這兒只有幾步路,要是你樂意,我馬上帶你去。”直到這時候,俞天白仍然沒有把這提議與之前的支票遭遇掛起鉤來,只是因為當時已經身在外灘,為了不白跑一趟,也就順個便從海關步行到了江西中路福州路口的交通銀行。誰能想到,這一步,歪打正著,讓“天時”“地利”“人和”轉到了一條直線上,用俞天白自己的話說就是,“這一步,使我重新抓住了交臂而過的機遇,把我‘推’進了這個東方第一大都市正在接受靈魂洗禮的縱深地帶,幫我闖進了一個嶄新的文化領域!”俞天白進而解釋說:“我說的都市靈魂洗禮的縱深地帶,包含著兩層意義:第一層,金融是經濟的杠桿,是都市文明的核心要素之一,是‘經濟科學皇冠上的明珠’;第二層,當時正是中央要把中止營業了三十多年之久的交通銀行籌備恢復營運的關鍵時刻。”——要知道,在那之前的三十多年中,計劃經濟把中國所有銀行,全部統進了中國人民銀行。所貸資金也是規定專款專用的,形象的說法,就是“買醬油的錢絕不能買醋”,整個中國的經濟生活自然給“統”成了一潭死水,銀行的經濟杠桿功能更是完全退化到了國家出納的作用。十一屆三中全會決定經濟體制改革以后,中央意識到了這種大一統的封閉格局的弊端,采取的第一個決定就是:將中國農業銀行、中國銀行、建設銀行從人民銀行和財政部分設出來;1983年,國務院進而決定讓中國人民銀行專職行使中央銀行的職能;1984年,中國工商銀行也獨立掛了牌……然而此舉還是擺脫不了大一統的格局,當時社會上給了這四家專業銀行一個新的“美稱”:“四大家族”,意思是它們雖然離開了中國人民銀行獨立了,卻仍然把中國國民經濟“統”成了一條條、一塊塊不同的領地,被稱為“條塊分割、一家一戶”——做外貿的只能到中國銀行開戶,搞建設的只能到建設銀行貸款,而農村只能到農業銀行儲蓄,整個社會經濟仍舊是堅冰一塊。幸而黨中央很快認識到了這種“能量水準無差異狀態”的巨大負面作用,就在俞天白向交通銀行邁出“命運的一步”的前三個月,再次下決心采取行動來打破這種狀態,就是讓交通銀行恢復營運,并讓其總部離京南下,作為一個楔子,打進“四大家族”的縫隙,將堅冰撬開。這個消息一公布就震動了西方的金融界,而俞天白正是踩著這樣的時代節點踏進了銀行的大門。之后的一切都順利得有如神助,朋友的岳母只是普通職員,無法向他做詳細介紹,就幫他請來了辦公室主任李堅平先生;而那位年紀輕輕的李主任,竟是他的讀者,曾經讀過他的小說。李堅平走進接待室的第一句話就是:“俞老師,你來得太巧了!我們非常需要一位像你這樣的作家,來記錄下這一場社會大變革!”所謂“金融意識”,在這一刻終于向俞天白揭開了她神秘面紗的一角,讓他深深體會到金融在現代都市發展進程中那無可替代的地位,從那一刻開始,俞天白成了李堅平的小學生,他時刻爭取時間尋找機會,向百忙中抽空竭力教授他的“李老師”惡補金融知識,為此還特地備了一架錄音機——當年的錄音機可不比現在的錄音筆這樣普及便捷——帶到交通銀行去,邊錄邊記。就這樣,李堅平從金融的基本知識入手,結合中國現當代金融的格局與變遷,既有理論知識,又有實踐案例,一點一滴地、融匯貫通地幫俞天白補足了金融課。重新得到理論武裝的俞天白因此站到了全新的高度,把寫了一半的小說全部推翻重新寫過,一年后,終于成就了那部震撼國人、讓日本長期信用銀行將45萬字全部輸入信息庫的《大上海沉沒》。
《大上海沉沒》的成功將俞天白引入一片全新的、廣闊的創作天地,他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地投入到了以“金融”為代表的社會寫實化創作中。如今的俞天白在堅持寫長篇之余,還在《新聞晨報》、《上海城市發展》等多家報刊上開辟有專欄,堅持以一個作家的敏銳眼光評析經濟趨勢和城市建設動態。而無論是他的報告文學、散文抑或是股評類文章,都跟他的小說一樣,堅持把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貫穿始終。在最新出版的以金融海嘯為背景的長篇小說《銀行行長》中,他就又一次表達了自己新的焦慮:世界已經從工業資本時代進入了金融資本時代,這個時代的特點,就是金融不再依賴于實體經濟,它完全可以用錢去賺錢,它將與國民生活密切相關的實體經濟玩弄于股掌之上。因為它已經根本不需要像工業資本時代那樣依賴勞動力了,所以也就無法產生就業,因而可以將億萬勞動者置于一邊,只憑幾個精英、通過互聯網就可以操縱整個虛擬市場,在錢滾錢的游戲過程中攫掠人間所有財富,使整個世界都被“商品化”和“貨幣化”,最終挾持了政府、挾持了整個國民經濟。眼下,金融海嘯仍然以不同形式在歐洲各國輪番表現,為人類這一危機不斷提供新的例證,同時發出新的警告;風靡一時的“占領華爾街運動”,難道不正是預見到這種危險的美國人的本能反應?
“或許這是杞人之憂,但我無法擺脫,”俞天白說,“當一度被視作社會的良心、衡量國家與民族精神高度的作家們,有的正在孜孜不倦地讓文學繼續回歸文學,追求把小說寫得更像小說;有的自我陶醉于過去,忙于編自己文集的時候,我卻始終被‘人、地、天、道、自然’這個序列壓得透不過氣來,始終被這樣一個新的詰問折磨得荷戈彷徨——這是更嚴峻更無情的考驗人性、考驗作家責任、勇氣和智慧的詰問。”相信經過如此荷戈彷徨的俞天白,會在上下求索中很快為自己重新找到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