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歐洲租車,Hertz公司選配的導航儀Neverlost的中文發音可有三項選擇,國語,粵語和滬語。這恐怕會令大多數的上海人覺得斷斷不可思議。但你大概體驗過在香港登機回上海時能聽到的上海話登機提示,據說是航空公司要加入天合聯盟之類國際性行業組織就有規定,必須用包括航行目的地的當地語言進行廣播。凡此種種,總感覺在保護上海方言多年只有倡議未見行動的狀態下,以后要靠海外勢力去保留住鄉土血脈,而上海人則要跟著神州大地的別處一道,從此戇噱噱,昂噘噘地只講普通話了。
就在此時,目的地上海的當地語言——上海話,因為最近的一則新聞又攀登上市值的新高。80后的軟件設計師在網上公布了一張用上海話發短信的照片,一石激起千層浪。他透露自行研發的滬語手機輸入法一兩周內將在網上公布,供市民下載使用,儂說不了上海話,可以寫上海話的。據悉一種方言只有用文字記錄下來才能得到更好的保護。想到從此許多人要在空中無聲地堅守上海話交流,既是過硬的態度又派生出無端的阻隔,像張愛玲說的那種阻隔,月光下一只蝴蝶停在戴著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難受。
語言無非文化的載體,一種語言的興盛,背后要有強大的文化作支撐。現時上海話主動或被動的衰落,我想很大程度上是源于海派文化的式微。衰落不僅表現在文學、電影戲劇等方面,就算是春晚這樣的大眾民俗舞臺,也已很難找到搞笑模擬上海口音的小品表演了。要表現無知無畏就用東北話,要表現貧昧困窘就用河南話,要表現入世賴活就用四川話,要表現落伍假闊就用港普,要表現矯情文藝就用臺普,真的不再需要上海話了。上海話的被排除是對上海人形象的徹底排除,那上海人的形象是什么?上海在哪里?
剛過世的木心寫過一篇散文叫《上海在哪里》。“我常回上海,不知哪里最想去。摩天大樓,紐約有的是;娛樂場所,全國差不多;老城區老弄堂拆得差不多了,從前的法租界還是迷人,雖然景觀不純粹了,最要緊上海話不正宗了。”“來世投胎,我愿在上海,但不是現在的上海。”
我在網上看過那部被普遍認為甩了國家形象片幾只碼頭的上海宣傳片。概念當然是上海向全世界夸耀上海老好老好的。上海應該夸耀,將近六十年前,上海終于廢除掉所有租界,趕走了洋大人;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要論建設與規模,要論富裕和繁華,要論所謂現代化,那是遠遠超過三四十年代的上海。但,什么才是今日上海真正值得夸耀和驕傲的呢?老城區老弄堂?至少有一點,我們已經保不住我們的語言,上海話需要被拯救呢。
二十世紀初葉,上海借助文化融合迅速崛起為全國乃至全球的政治、經濟、文化大都市,中國現代電影史、音樂史、戲劇史、廣告史和一部分的文學史,翻譯史、出版史及所謂文化產業史,這些無一不是同語言休戚相關的歷史,差不多就是上海史和上海話的歷史。海派文化的繁榮帶來了上海話的強勢,甚至理所當然的成為上海身份的象征,張愛玲時代的上海話得以通過小說等形式保存到現在,潮水般涌來這個碼頭的外來人口并未曾改變過這一點。在上海歷史產生第一次移民潮的1945年到1949年期間,上海本地人比率僅占百分之二十以下,但最終的結果是大量的移民語言都被上海話統一。每個移民都選擇半是投入、半是拒絕地在整體上共同認可自己是“上海人”,講上海話。這樣的文化認同是看重自己,是一種自尊。
顯然在今天斷裂掉的不是上海話,而是上海文化,需要被輸入法重新輸出的不是上海話,而是上海文化。像陳丹青說的,現在中國發生的任何文化事件,有沒有來自上海的聲音,有沒有上海參與,似乎都無所謂的了。如果有沒有聲音、發不發調頭都無關緊要了,那么使用哪種語言肯定是無所謂了。每次回上海,跟一群老朋友聊天,在一起就講上海話,但講的總還是北京的那些事。
但愿捍衛講話自由權利的默默行動是在不知不覺中再次發掘上海文化的過程吧。在沒有文化的時候,珍惜也是文化。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習俗和神明。許多年來,這個城市總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滌蕩沖洗,而她所天然具有的理性精神對城市氣質又不斷進行著執拗地修復,在文化底色上不斷進行著補償性的滋養,這就是上海這個城市歷史流變的基因密碼。比如,上海話輸入法,中國恐怕不會有其他地方的民間社會涌出這個念頭并加以實施,這就是我們熟悉的上海式的硬氣。
上海人,150年的上海人,要在各種政體下過日子,過更好的日子,基本上是秉承了韌性十足的江南人的柔弱與明快,精明與智巧,骨子里有不少過硬的氣質,說是過硬,就是現代社會生活中形成的理性精神。石骨鐵硬的上海話即是理性精神的文化支撐。
王安憶講,不知道的人都以為上海話柔軟可人,其實那指的是周遭吳語,上海話幾乎專挑吳語中硬的來的。用上海話來敘愛幾乎不可能,“喜歡”比“愛”這個字還溫存些,上海的“愛”是實在的“愛”。上海話用來說俠義倒是很好,都是斬釘截鐵,一錘子定音的,有著一股江湖氣。因此,說上海話就總有著些快士的意思,說的不是你我衷腸,而是天下道理。
這道理不一定是在“攻”字上,也是在“守”,不過不是逆來順受的那種,而是付代價,權衡過得失的硬。好比上海飯店里,吃客催菜的語言智慧,如飯菜上慢了,不生氣“翻毛腔”,說:“小姑娘,米還嘸么買,是伐?”或者“菜還呣么汰,對伐?”格記結棍,忙的服務員團團轉。若逃單被捉,就嘆“乃么刮三”,或“格記走忒勒”。我打電話問我一個叫“老頭子”的朋友:“儂勒啊里”?他在飯店里吃喝,常回答:“我么來勒該社會高頭呀。”
十二年前我離開去美國去北京。去年我回到我出生的街區里一個新建的文化劇院主演中文版的音樂劇《媽媽咪呀!》。十多年前,上海還是一個上海話的城市,有大把無法功利的時間,大把沉默的記憶。十多年后,說普通話的上海變得生機勃勃夸張得意,而相信無數人的情感,從十多年前帶有愛意和滿足的上海訴說,轉化為今天心中漸漸銳利起來的失語之痛。
但依舊是木心眼里迷人的法租界,我常常在黃昏的時候駐足劇場對馬路的街角,放眼望去,茂名路,復興中路,瑞金路和淮海中路圍成了一塊完美的盾形。紅綠盾形的中間有我的小學。儂曉得伐?有一天,放學的小孩子又成群結隊地從我身邊走過去,我聽到他們在議論,老師今天說,以后可以在課間說上海話了。我大吃一驚,看著他們的背影突然就想到那幾個過去總會被家里的老人反復糾正發音的上海字眼,“摘”、“岸”、“瓦”……,這些,他們真的還能念對嗎?于是用舌尖與牙齒又嘗試了一遍,知道自己是真的已經不大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