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產革命的理論基礎之一是馬克思主義學說中的階級斗爭理論,但在其具體實踐中,則常常用一個較為通俗的詞來表達——翻身。訴諸底層的社會變革,被表述為受壓迫的底層民眾的“翻身”運動。乍一看,革命的“翻身”承諾貌似肉身享樂原則下的身體自由支配和消費,事實上,革命與這種身體的無政府主義狀態格格不入。
在社會主義革命運動中,身體是階級意識的物質載體和階級斗爭的核心場域。革命對于身體非常關注,其健康狀況會影響到革命事業的成敗。每一個革命者的身體,都被有效地組織動員起來,作為革命事業的生產數據或工具。革命流行語稱:“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而對于不符合革命需要的身體狀態,則必須加以改造,實行的革命化的規訓與懲罰。延安時期開始的“改造二流子”運動,創造了“身份—角色”的個體改造機制,顯然有著強大的政治動員、有消除社會不安定因素和重建社會秩序的功能。在對所謂“二流子”的強制勞動,也給社會生產增加了勞動力,對延安農村經濟發展起著很大的作用。(朱鴻召:《改造二流子》,《上海文學》1999年第5期)
電影《紅色娘子軍》在革命身體規訓方面提供了經典的范式。影片主角是一位名叫吳瓊花的女仆。她在惡霸地主南霸天家中受到了虐待,屢次逃離“魔窟”,而每一次被抓回來,都遭到殘酷毆打,最后一次被打得昏死在林中。后被紅軍黨代表洪常青所救,來到紅區,為了復仇而參加了紅色娘子軍。一個處于仇恨本能而參加革命的女仆,要真正成為革命戰士,還需要經歷一個艱難的自我塑造過程。
紀律是自然身體走向革命化的關鍵步驟,也是革命征用公眾身體并完成革命的重要保證。毛澤東指出:“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敝v的就是這個道理。紀律即是約束,首先是對身體的約束?!败娛禄笔巧眢w約束最有效的手段。在電影《紅色娘子軍》中,吳瓊花初到革命根據地,即跟在正在出操的娘子軍隊伍的后面,她的不合規范的日常步伐與訓練有素的隊伍的步伐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對身體的“軍事化”和“紀律化”,這也是對本能的治療。在相當長的時間內,“軍事化”的步伐是中國人除日常步伐之外,唯一的行走方式。吳瓊花在追隨隊伍的過程中,逐步調整步態,終于跟革命隊伍“步調一致”了。
革命和階級斗爭需要激起仇恨。但仇恨往往是出自本能的沖動,其破壞性的一面是顯而易見的。女奴出身的吳瓊花有一種強烈的反抗精神,出自女性本能的屈辱感和強烈的復仇沖動,近乎瘋狂的、非理性因素,破壞了革命紀律?!都t色娘子軍》的故事接下來是黨代表洪常青給吳清華作思想工作。他教導她如何克服自身的復仇沖動,服從革命的紀律?!都t色娘子軍》中的這一情節有著雙重的意義:使女主人公克服年輕女性的歇斯底里式的本能而成為“女人”。同時,也使她成為具有某種政治身份的成員。思想政治工作代替了皮鞭,革命的鐵的紀律代替了反革命的鐵的鎖鏈,對思想、靈魂的控制代替了對身體的矯正和懲罰。革命紀律馴化了個人復仇沖動。政治“治愈”了女性的身體“欲望”的瘋狂。這就是女性在社會歷史中的“反叛”和“皈依”的二重性角色。
另一類社會成員——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革命身體”的生成,則要艱難得多。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政治身份是曖昧的,他們既是革命的參與者,同時又是革命的對象。革命“成長小說”《青春之歌》,呈現了這一政治身份焦慮的身體表征。對于它的主人公的出身的巧妙安排是意味深長的。作為舊時代過來的小知識分子,其出身通常是所謂“剝削階級”。作者巧妙地安排了人物的雙重血統:其父系血統為官僚地主階級,其母系血統為農民階級。林道靜的這一出身上的雙重性具有某種象征性的意義。它是對知識分子政治身份之雙重性的暗示。知識分子這一身份上的雙重性,意味著其在血緣上與剝削階級之間的密切聯系。這樣,知識分子的改造就變得十分必要,而且有可能是永無止境,如果他(她)不能夠改變自己的血統的話。一個人的思想觀念的改造當然不容易,而血統的改造則幾乎是不可能的。由此看來,知識分子即將面臨的是一場真正的“革命”,從靈魂到身體的、徹頭徹尾的、脫胎換骨的、不斷的“革命”。
階級意識通過與血緣關系聯系在一起,使這種后天習得的社會性的意識變得就像人的身體成分一樣,成為人的自然屬性——“命”。而思想的“革命化”改造,就是讓革命的階級意識來替代自然的血緣意識。從這個意義上說,“革命”確實不是一句空話,而是實實在在的對作為靈魂和身體之綜合體的“命”的“改變”或“革除”。林道靜在經歷了革命的“洗禮”之后,終于認識到了這一點。她只有不斷地為自己的二重血統而懺悔?!拔沂堑刂鞯呐畠?,也是佃農的女兒,所以我身上有白骨頭也有黑骨頭?!保钅骸肚啻褐琛罚?49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77年)因此,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必須從靈魂深處爆發革命,徹底地更換自己的“血液”,才有可能獲得“新生”。對于林道靜來說,這場革命并不輕松。她需要從自己的母系血統中發掘“革命性”的遺傳因子,以便在自己的兩種不同階級的血統之間制造一場你死我活的斗爭。這是一場身體內部的階級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