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采訪曹可凡,已是四年前的事兒,再次見到他,依然是熱情的招呼和憨厚爽朗的笑聲,當然最大的變化是:“清瘦”了許多。眾所周知,為了在《金陵十三釵》的銀幕上,使自己的大臉盡可能少“擠兌”克里斯蒂安·貝爾的小臉,開拍前曹可凡堅持以吃蔬菜色拉度日,硬是成功甩肉三十多斤,也實現了多年來的“減肥”心愿。拍完影片后,曹可凡繼續管住自己的嘴巴,堅持科學合理的飲食習慣,所以至今保持著減肥成功的碩果。
此次采訪臨近新年,曹可凡笑稱“忙得腳都踮起來了”,忙各種晚會,也忙著他的《可凡傾聽》……忙忙碌碌這幾年來,有什么自我感覺值得一提的事呢?曹可凡沉思了一下,很樸實地回答道:“想不出來,我這人過得比較平庸,都是很平常的工作,如果說最大的欣慰,就是看著孩子慢慢長大吧,因為生得晚,我兒子現在才小學一年級,看著兒子每天的成長,我非常欣慰。”這樣的回答,不禁讓人稍感意外,但這也是曹可凡的一貫風格:不刻意追逐事業上的成功、名利,享受看看書、喝喝茶、聊聊天的簡單生活。
1995年曹可凡正式調入東方衛視擔任職業主持人,很快成為當仁不讓的上海熒屏一哥,囊獲中國十佳電視主持人“金話筒”獎等重要獎項,這份資歷換作別人早就蠢蠢欲動地跨越“長江”了,但曹可凡卻毫無“野心”,安心“蹲踞”上海。多年來,身邊的女主持如流水一樣輪換,而曹可凡成為了“鐵打的營盤”。“我的事業發展算是比較順利的,雖沒有大紅大紫過,也沒有摔得頭破血流過,沒有大起大落,所以我說自己是粉紅色。”曹可凡很誠懇地表示,“我從來不想紅不紅的事兒,做節目的人不能老想這個事情,腳踏實地地走好每一步,這才是最重要的。”
萬事不強求,享受粉紅狀態,曹可凡就是這么一個隨和的人,有時像個孩童愛開玩笑,在做一些綜藝節目時,為娛樂觀眾樂于“自我犧牲”,這時的他是大眾的、時尚的、好玩的;然而一旦進入他苦心經營的訪談類節目《可凡傾聽》,他又是文化的、知性的、小眾的。“這檔節目一開始是為了老先生們做的。”曹可凡說。多年來,曹可凡馬不停蹄采訪了柯靈、葉淺予、施蟄存、吳祖光、啟功、丁聰、王世襄、戴愛蓮、傅聰、程十發等藝術家,力圖記錄一代知識分子的心靈軌跡。也正因為一直跟老藝術家們交往,曹可凡有了很多的感悟,他更加地謙卑超脫,即便是主持,在他眼里也不過是不值得夸耀的“雕蟲小技”。
與此同時,曹可凡又是一個非常認真執拗的人,為了做好《可凡傾聽》,他會凌晨二三點還在查資料做功課,為了飾演好《金陵十三釵》女主角之一“書娟”的父親——“孟先生”,曹可凡花了很多功夫準備,為掌握上世紀30年代的老上海話,還專程到程乃珊夫婦家求教。“當你每次面對鏡頭的時候,把它看成第一次也把它看成最后一次,那樣你就會認真對待。”曹可凡語重心長地說道。
參演《金陵十三釵》好比上了一次大師班
記者:《金陵十三釵》可謂是你真正意義上的銀幕處女作,也得到了大家的肯定。這次參演讓你感覺最有價值的是什么?
曹可凡:能夠參與這個大片的拍攝、演出,當然與有榮焉,但最難忘的、最有紀念意義的還不是說電影本身,而是跟藝謀導演在一起工作的近一個月時間里,他給我樹立的表率作用。我認識他有十多年了,也采訪過他很多次,但近距離跟他接觸、一起工作,還是第一次,那感受是不一樣的。作為大師級的導演,他工作時精益求精,一絲不茍,那種什么事兒都要弄明白的勁兒是我特別佩服的,他哪來那么多的能量?其次,他的那種謙卑和謙和也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那個時候我常問他,你的每個片子出來,有些人可能連看也沒看過就罵你一通,你生氣不生氣?他回答說,其實過去也會生氣啦,可是現在想想沒什么好生氣的,過去我就是一個工人,后來做了導演,拍了那么多有意思的片子,到現在這個歲數還在繼續拍片,所以本身老天爺已經很眷顧我了,別人罵幾聲就受不了不應該。《金陵十三釵》這么大的片子,至少我在現場的時候,從來沒見過藝謀導演罵過任何人,哪怕是批評也都是很平和的,對演員、對工作人員都非常尊重,整個劇組特別和諧,有著非常好的藝術創作的氛圍。
記者:你并不是專業演員,這次出演這個角色是什么機緣呢?
曹可凡:雖然這個角色在片中著墨不是太多,出場次數有限,但也算是一個蠻關鍵的人物,還是蠻有立體感的,按照導演的意思,此角色要求是一個有點南方范兒的中年人,有上海教會學校畢業這個背景,能夠說英文、日語,最好能夠說上海話。原來鎖定了一個演員,因各種原因不能過來。那我跟張偉平、張藝謀還蠻熟的,大家聊戲時,張偉平第一個想起我,提議要不找可凡試試看,他比較符合條件。后來張藝謀專門讓我去北京跟他見了一次面,請我吃了頓飯,吃飯時沒有多講,只談了一下劇本,之后跟我說,你范兒還挺正的,就通知工作人員給我量衣服,我就知道這個事兒算是靠譜了。
記者:其實你父親就是教會學校畢業的。
曹可凡:對,以前父親的同學常常來家里,他們那代人的言談舉止一直深植在我記憶之中,這也有助于我對劇中人物的基調的把握。導演說,把握人物的基調是最重要的,你不要去表演,你把人物基調找對了,真正理解那個人物后把詞說出來,那種感覺會自然而然跑出來。
記者:和貝爾對戲有什么特別感受?
曹可凡:和張藝謀導演合作,和貝爾對戲,就好比上了一次表演大師班,收獲良多。貝爾很熱心,在表演上也給我不少建議,比如不少演員拍臨死的鏡頭時往往做出多種復雜、痛苦的表情。貝爾告訴我,其實腦門中槍立刻斃命,不可能再擠眉弄眼,但也不能直挺挺地就倒下去,要在若有若無之間。貝爾對細節也非常重視,在拍攝“孟先生慘遭加藤擊斃”的戲時,他曾反復提醒我,拍此類戲務必親自驗槍,以免發生意外。
記者:你曾在電影《建國大業》里客串扮演上海市市長吳國楨,當時你的形象出現在銀幕上時,影院出現了哄堂大笑的景象,這次參演《金陵十三釵》是否有這方面的擔心?
曹可凡:確實如此,所以這次演出,我也挺擔心。這是一個悲劇,你一出來,忽然哄堂大笑,這事兒不好弄,起初我挺擔心的,怕把這個戲給弄砸了。現在看起來還好。剛開始公映時,王汝剛老師給我打電話,說他觀察了周圍的反應,我演的角色剛出來的時候,有一些小的騷動,觀眾有些交頭接耳,這是曹可凡,但絕對沒有哄堂大笑,后來就完全把這個人給忘了,忘了是一個主持人在演。我的其他的一些朋友包括吳思遠導演也給我打電話,他們看到的都是差不多的情況,這也是讓我感到特別高興的事,有點成就感。
能與老藝術家交往是一種福分
記者:前段時間,你出了一本新書《悲歡自酬》,寫這本書有什么初衷?
曹可凡:這部書里有兩部分人,一部分是我認識的一些文化老人,還有一部分都是中國古代的書畫家,我收藏了他們的作品,平時會找點資料研究一下。寫這本書沒有什么特別的初衷,只是覺得跟那些老人、跟那些作品有些淵源,就把這些緣分通過文字表述出來。
記者:《悲歡自酬》里引用了很多史料,頗有考據之意。
曹可凡:之前沒寫過這種文史類的文章,所以自己也是嘗試著把那些史料按照自己的理解寫出來,也沒那么多的規矩,他們搞文化史的人說寫得還不錯。最近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的一本專業的繪畫書法雜志《書與畫》,選編了我書里的一些文章,我也挺高興,我這一輩子都是玩業余玩出來的,哈哈哈。
記者:“悲歡自酬”這個題目頗有些蒼涼的味道,這是否也是你內心的一部分獨白。
曹可凡:是有一些。我20多歲的時候就陪著老人一起玩。我們那時候去北京,劉詩昆先生跟我們一起吃飯,吃完后我們會打包一些菜送到苗子先生和郁風先生那兒,他倆吃不完,再分一半送到啟功先生那兒,那種回憶是很溫暖的。可是看著那些前輩一個個慢慢消失、走遠,又覺得很蒼涼,這是一種非常扭結矛盾的心態。那些老先生當年對我非常好,對我關愛有加,給我指明過一些前進的方向,他們的人生哲學、態度也都深深影響了我,所以我特別希望在我還記得住他們事兒的時候,能夠用我的角度來記錄他們,也算是不愧對先賢前輩對我的關照。跟那么多大師在一起,我學到了很多的東西,那是人生很美妙的經歷,也算是自己的一種福分吧。
記者:你不僅用筆記錄他們,還在《可凡傾聽》中采訪過這些前輩,面對大師級人物,有沒有壓力呢?
曹可凡:其實采訪那些前輩,我一點壓力也沒有。那些對話在我們中間已經進行過很多次,只是采訪時把我們平時說的話再重新捋一遍,歸納和提綱挈領一下,那種說話很生活化,我完全沒有一丁點兒的壓力,而且我對他們的藝術造詣很熟,隨便哪個故事就可以說上一長串。
記者:有些時候,你也會參與一些挺娛樂化的節目,老先生們會不會有些想法?
曹可凡:不會,老先生都很通達的,我們以為老先生都正襟危坐,其實他們生活當中太娛樂了,平時說的話,很幽默,那是高級娛樂。就像過去黃永玉先生講沈從文先生,文革的時候,沈從文先生被批為“反共文人”,一張大字報貼在背上游街,回家之后,沈從文先生跟黃永玉先生抱怨,寫“反共文人”這四個字倒沒什么,但是得把書法練練好,你說這字寫那么差,貼在我背上多丟人啊!文革的時候,他被批得很慘,還有心思琢磨這個事,真是豁達。黃永玉先生的段子也是一個接著一個的,完全是侯寶林的段子,他家里有17條狗,我們住在他家里頭時,我太太怕狗,左躲右閃,黃永玉先生就問她,你為什么怕狗?我太太說,我怕毛茸茸的東西。他特逗,問,那你牙刷怎么不怕啊?太好玩了!我跟他們在一起沒大沒小,他們跟小孩兒一樣,都有赤子之心。在生活中我沒把他們當做大師。正襟危坐、裝腔作勢那不是大師,真的大師就是這么隨便、隨和的。
記者:可惜現在媒體上的娛樂與他們的娛樂相差太遠了。
曹可凡:是的。我們要做高級娛樂,娛樂這個東西沒有原罪,是一件好事,但娛樂至死就不對了。
文化訪談類節目的空間越來越小
記者:《可凡傾聽》已經做了八年了,在越來越娛樂化的快餐化社會,你是怎么堅持下來的?
曹可凡:咬著牙走唄!呵呵呵。大家都是咬著牙走。活著就是萬幸了唄,只能這么說。給你的空間會越來越小,我們會拼盡最后的一些氣力,活著就好。
記者:現在碰到的最大的困難是什么?
曹可凡:約人是一個困難,但這是技術上的問題。最困難的是,在整個娛樂化的環境中,電視臺在編排上,把娛樂節目放在第一位,而把那些真正有文化價值、傳播價值、文化力量的訪談類節目放在很弱勢的地位。此外,用同樣的標準去衡量文化訪談類節目與娛樂節目,這是錯誤的,過于武斷、簡單化。這是我們做訪談類節目的從業人員的一個巨大的困惑。
記者:《可凡傾聽》影響力很大,但是實際上,人手很少,資金緊張。
曹可凡:對啊,我們現在去北京,用車都是用我私人朋友的車,八年了,我們去北京住的還是招待所,那種200多塊錢的招待所,全北京已經不太有了。因為經費比較少。
記者:為了考慮收視率是否有無奈之舉?
曹可凡:當然會有,要適應整個社會環境,考量角度就會不一樣,原來可能單純一些,現在會考慮一下收視率好一些的人物,不過我們后來也發現不需要有什么偏見,有些娛樂明星,觀眾認為他們層次不是太高,但跟他們談了之后,發現他們的故事也挺有趣的,跟大家分享分享也沒有什么壞處。剛開始會有些糾結,后來就不會了。
記者:采訪中,是否會有一些受震撼的瞬間?
曹可凡:說不上哪個瞬間會特別震撼,但是很多人是感染我的,很多采訪中,嘉賓流淚,我也會跟著一起流淚,他們把我帶入當時的生活場景,同樣地非常感動。其實我們做采訪時,并沒有把人事先設定好:你是大師,他是娛樂明星。我們就把他們看做是普普通通的人。
記者:看到不少介紹《可凡傾聽》的資料中,寫著“以精英文化為基石”,你如何界定“精英文化”?
曹可凡:我只是說“傾聽智者的聲音”,我從沒有把節目完全定位在精英文化,當然也有精英的層次,但欄目的覆蓋面很廣,人物從20多歲到100多歲都有,跨各個領域。我只是期望這個訪談有一種文化的情懷,我追求的是這種東西。
記者:怎么理解“文化情懷”?
曹可凡:就是真的感情,像高凌風,一個明星,走過彎路斜道,從很紅一直被摔到谷底,然后從谷底慢慢爬起來。他太太跟別人跑了。我問他,你怎么看待你的婚姻?他說,我們兩個人的婚姻有四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情人,第二個階段是愛人,第三個階段是親人,現在我們離婚了,我們還是恩人,也許兩個人的分手,可以催生兩個更幸福的家庭。這個話是哲學家都很難說出來的,是生活的哲理,高凌風說這話的時候,一邊帶著微笑,一邊淚流滿面,這就是真性情,一個男人的真情懷躍然而出。哪怕他沒讀過多少的書,但是有那么多的生活的閱歷,同樣很感動人,當他在屏幕上呈現真實的情感時,我們能夠充分感受到一種人間的情懷。
記者:你認為哪些是智者?
曹可凡:成功的就一定是智者,有文化的人不一定是智者。有些人對生活的理解,可能比大學問家都高。之前姚明沒時間讀很多書,但是他有智慧,那么聰明、從容,回答問題那么幽默,跟他讀多少書沒有太大的關系。
記者:人有很多面,對于那些智者,你希望他們傳遞怎樣的聲音?
曹可凡:我希望對方告訴我,他是怎么跟周圍的人相處的,他的每一步怎么走過來的,他遇到什么樣的坎兒,怎么克服的,他是怎么靠著自己的智慧去獲得成功的,這是我的興趣,我從來沒有想過要上升到多大的高度,總結成功學什么的。
記者:前一陣某大媒體刊登了一篇文章,在批一些節目過度娛樂化時,也點到了《可凡傾聽》的名,對此,你怎么看?
曹可凡:我覺得他提到的現象(“剛剛在《可凡傾聽》見過的明星,有可能又出現在《超級訪問》中”)沒有說錯,某些娛樂人物在這個節目中出現,也在那個節目中出現。但是如果把這個現象解讀為過度娛樂化,也是過度解讀,我覺得沒有必要把這個事看得太嚴重。有娛樂人物出現,并不代表就是娛樂節目,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我認為,做電視要體現主流價值。節目俗點沒問題,關鍵是不能突破道德底線。要想有“江湖地位”,就要有一顆善良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