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新加坡人領著一群中國人瀏覽他的城市,指著幾幢建筑物興奮地說:“大家看,這一帶像不像上海的外灘。”大家聚精會神看,臨了很客氣地敷衍說:“像,是有些像。”和新加坡主人分手以后,這群中國人都在琢磨,很快得出一致結論,有什么像不像,所謂像,似是而非,不過是殖民地的禮物,都是一些西方人留下的老房子。很難描述上海的外灘有什么特征,要有,也是一個說不明白的“洋氣”,這兩個字中國人感受很深,外國人聽了哭笑不得。晚清時,有位大臣向皇帝賣弄自己的地理知識,他說天下根本沒有那么多國家,洋鬼子其實都是一個國家的人,他們貪得無厭,沒完沒了讓人賠款,面子上不好意思,于是不斷變換國家的名字來向大清朝訛錢。
上海的外灘是個混血兒,是個雜種。對于中國人來說很清楚,它像外國,對于外國人來說就亂了,法國人覺得它有點大英帝國的意思,英國人卻認為那棟房子純粹荷蘭風格,或者俄羅斯建筑。舊上海的租界是典型的四不像,時至今日,這情景也沒太大的改變。寫《留學美國》的錢寧對上海有個奇特的感受,有一次他對我說,如今上海的許多地方,置身其中很難讓你相信是在中國。錢寧在國外呆過很長時間,跑過的國家也多,他這番感嘆顯然是切身體驗。
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心目中,上海是一個巨大的工業城市。十里洋場和租界這類概念,對于這一代人并不存在。上海是一個大工廠,到處豎著煙囪,冒著黑煙,上下班的時候,人流如潮,汽笛長鳴。上海輕工業產品是典型的國產名牌,上海的手表,上海的自行車,上海的服裝,甚至連帶上海的女孩,反正只要沾上海兩個字,就足以讓人向往。上海工人階級最出色,這種出色也包括出了王洪文這種大亨。上海是東方明珠,注定是一個出風頭的城市,得風氣之先,領時髦的潮流,改革開放之后的惟一例外,是讓深圳搶了一個先手。不管怎么說,上海的霸主地位已經恢復。過去,它曾經是個花花世界,是冒險家的樂園,后來又成為最大的輕工業基地,人口在世界大城市中屈指可數。今天,上海已經成了地道的國際化大都市,它的高樓,它的外資公司,它的發展機會,都是國內其他城市不能相比的。歷史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未來的上海什么模樣,今天的人無法預言,但是胡亂地為它做個假定,未必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上海要發展,首先要排除傳統意義的就業,人人都有事干是很陳舊的想法,上海的人太多了,沒有那么多的事情做。人多好辦事只是個美麗的謊言,人多了不好辦事才是事實的真相。過去是未來的基礎,很難想象不擺脫過去輝煌的上海,如何能進一步地發展。按照我的可笑想法,未來的上海就是個大銀行,是一個巨大的金融魔方,全世界排名靠前的銀行在這都占有一席之地。傳統的工業將不復存在,顯赫一時的商業也大打折扣,流行的是一些與金融業配套的服務行業。上海給人的印象到處都是錢,空氣中漫著貨幣的氣味,各種外匯幽靈一樣亂竄,高大的樓房里全是寫字間,寫字間里都是電腦,電腦里是股票,是賬目,是稅單,無數的手指正為金錢忙亂,有人一夜暴富,有人一夜赤貧。經濟成為一切問題的首要,和金錢沒關系的人,將被排除在上海人之外。上海男人清一色穿著筆挺的西裝,上海女人都是白領麗人,上海將成為一個殘酷的寫照,在這畫面中,和金錢活動沒關系的人,都將成為另類,成為邊緣人。
這座城市像清除垃圾一樣,不時地把不合時宜的人攆出上海。出局將是一種最普遍的現象,沒錢的小市民,失去青春的女人,找不到工作的博士生,三流的娛樂記者,統統離開上海自謀生路。
上海表面上是一個不設防的城市,寬容大度,為所有的人提供機會,實際上有很多禁區,很多地方埋著地雷。真正的上海將成為一座水泥森林,高樓大廈,窗臺上放著人工培植的鮮花。昔日的上海風情不復存在,站在市中心,突然發現上海已不復存在。上海成了一個幻覺,看不見,摸不著。人們不用再出國奔波,因為能在上海站住腳,就和出國差不多。上海和世界已畫了等號,上海就是東京,就是紐約,就是巴黎。未來的上海人都得會說英語,都能麻利地操作電腦,都有駕照,都不知道誰才是真正的上海人。
上海不再像上海將是最大的歷史進步,讓傳統見鬼去,將習慣扔進垃圾箱,今日的上海人視所有上海之外的人為外地人,將來的上海人卻不得不心悅誠服,把那些在上海站穩腳跟的外地人稱為上海人。上海人將成為一種真正的榮譽稱號,只有英雄人物才擔當得起。上海將成為一座征服者的城市,在這個城市里,只有兩種人,成功者或不甘心失敗的失敗者。成功者可能會失敗,失敗者也可能會成功,戰斗正未有窮期,沒有硝煙彌漫,一樣刀光劍影。為有犧牲多壯志,未來的上海是一種挑戰,是一副等待高手去下的棋局,是很酷很酷的情人,等著別人去愛,去追求,去舍身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