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斷羅古箐

一

天蒙蒙亮，她起床對鏡梳妝。

白襯衣外罩綠色長褂，再套紅燈芯絨短褂，黑褲子，黑布鞋，繡花圍腰，穿戴停當，她細心地把一串純白色的貝殼腰飾斜掛在圍腰上。戴頭飾時，她動作遲緩了起來，慢騰騰地把黑黑的粗辮繞在頭飾外面，發梢從耳邊垂下來，臉騰地紅了起來，已快四十歲的她，還是一身姑娘裝扮!手摸了摸臉上丑陋的疤痕，她的一雙大眼黯淡了下來，臉上的紅暈也隨即消散變得慘白了起來。她無力地把鏡子反扣在桌子上，抓過綠紗蒙上臉，眼前霧蒙蒙了起來。

“黑箭。”她對著門喊。

一條毛色純黑，頸間有一圈白毛似戴著一串項鏈的獵狗跑了進來，狗嘴里叼著篤笆。

陽光燦燦照著丹霞峰。

端午節是普米族的情人節。今年的情人節盛況空前，縣、鄉政府要打造“東方情人節”品牌，省、州、縣的普米族歌唱家將聯袂演出，新聞媒體紛紛介入，縣文聯筆會也在這期間召開，一些著名作家、書畫家應邀前來，更為情人節增添無限風采。

著名畫家、散文家劉峻在端午節前一天隨縣委的車提前到了情人壩。一踏上羅古箐，山水花木有續不完的故事，丹霞峰頂上的墳塋，恍如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迎著松濤召喚他。他的心在焦渴中震顫，感情在麻木冰冷中一點一點復蘇。

婉言謝絕了東道主熱情周到的宵夜安排，劉峻回了住處。十多年沒回羅古箐，但只要踏上羅古箐的紅土地，就算閉上眼睛，他也能摸到要找的一塊石頭或一棵草，他對羅古箐的熟知就像熟知自身一樣。魂牽夢縈的羅古箐，是他時時在心底翻開閱讀的書。

月光透過木格子窗戶灑在屋里，情人壩草坪的輕言和冷杉林的細語在耳邊游走。夜空漾，山歌若有若無。躺在床上，心潮澎湃的他沒有勇氣翻讀羅古箐這本書，月光就像一把無情的手術刀，把他的記憶解剖。

除了吾昔節，普米族民間最隆重的節日就是端午節了。一大早，穿著節日盛裝人們往深山繞巖洞，在巖洞的石坎上點上酥油燈，燃燒樹枝熏走邪氣和身上的疾病，盤腿坐在巖洞邊喝上幾口雄黃、菖蒲泡的藥酒，吃蜂蜜蘸苦蕎粑粑，吃飽喝足后到溪流瀑布下洗澡，祈求來年平安、健康，之后人們再到情人壩的草坪上通宵達旦歌舞聯歡，年輕人往往通過歌舞找到意中人，結成美滿姻緣。

憶往年的繞山洞，總有一位像燕子一樣歡快的人兒伴隨他；通宵達旦的歌舞，總有一副百靈鳥般的歌喉屬于他；寬大的氆氌包裹著兩顆相親相愛的心……伊人不在，空留斷腸人，打開心書不堪看!劉峻的靈魂迎著月光上了丹霞峰。

“我來了!”翻身下床，他推開窗，伸出雙臂擁抱清冷的月光，無聲地對著丹霞峰呼喊。

一夜輾轉反側，天剛蒙蒙亮，劉峻走出羅古箐旅游開發公司的旅店。雖然節令是夏天，但青草上掛著露珠，羅古箐的清晨有些涼意，若有若無的晨霧讓人遐想。劉峻貪婪地深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猛然發現對面不知何時冒出了一頂墨綠色帳篷，孤零零地立在綠樹青草間。帳篷門首插著一枝紅艷艷的杜鵑花，一位戴面紗的普米姑娘正在梳著如瀑飄灑的黑發，一條頸間戴著白色項圈的黑色獵狗靜靜地蹲在她的身邊。

美極了!他忙轉身回房取相機，要將這美麗的畫面留住。待他取相機出來，恍惚做夢般，對著晨霧梳妝的少女和她的獵狗都不見了，但那束紅艷艷的杜鵑還在，在墨綠色帳篷陪襯下格外嬌艷迷人。劉峻情不自禁地走向了門前插著紅杜鵑的帳篷。

帳篷內沒有人也沒有狗。

悵然若失的他信步走向情人壩。

“噫，啟明星從東方升起告訴大地將要黎明／我的心似溪流下的紅青苔，有心想說口難開／布步(鳥名)啊莫忙唱，替我捎去一枝紅杜鵑……”

兩棵高聳云霄的千年杉樹頂著綠如墨玉的樹冠相偎相依，樹根盤繞交纏裸露地面，像一對情侶擁抱在青翠如玉的情人壩，一條由小溪匯成的河從草甸中央穿過，經過情人樹向西流去。情人壩是羅古箐的一塊綠玉，四面環山，中央隆起，是一個典型的冰舌遺痕，四周山峰蜿蜒連綿，樺木、楓樹簇擁而生，一條茶馬古道沿小河深入茫茫林海。兩棵千年杉樹是普米人引以自豪的情人樹，周邊的樹木是情人樹遮風的布幃，紅巖丹峰是情人樹忠實的衛士，大草壩是情人樹天然的床榻，明朗的天空是情人樹的愛情誓言，風霜雨雪驗證情人樹的忠貞!

戴面紗的普米姑娘坐在情人樹纏結的樹根上，用手安撫著趴伏在腳邊的獵狗，憂傷地唱著。

劉峻迅速按下了快門。

快門響聲驚動了獵狗，“汪——”獵狗猛地撲過來。

“啊喲”，措手不及的劉峻嚇得跌坐在地。

“黑箭，休得無禮!”普米姑娘急叱。

“汪汪汪”，獵狗不情愿地退了回去，對著劉峻狂吠。

“黑箭!”如驚雷在心頭炸響，劉峻的心震撼了。“黑箭?”他沖口而出，不相信地看著普米姑娘問。

“汪——”獵狗沖著他叫。

“黑箭，呆一邊去，不要再叫了。”姑娘一邊呵叱獵狗，一邊走過來關切地問：“您沒事吧?”

“沒事。”劉峻忙起身回答。他看清了姑娘戴著的是一塊綠色面紗，和她的綠色頭巾、綠色罩衣成一色，看她的裝扮和苗條的身段，就知道她是一個未出閨閣的姑娘。她的眼角有一些淡淡的劃痕，但不影響一雙大眼的美麗，眼眸里落著歲月的風霜。

“綠色羅古箐森林的本色，是情人壩翠草的內涵，是普米人生命的象征，我愛綠色。”劉峻眼前浮現出一雙美麗的大眼，耳畔響起了一位少女調皮的聲音……他禁不住嘆了一聲，痛苦地閉上了眼。

“您真的跌傷了!傷在哪兒?”普米姑娘急切地問：“我攙您回去好嗎?要不要看醫生?”

“不要緊，我真的沒有受傷。”劉峻掩飾說：“你的歌聲像百靈鳥般動聽，美得像你插在帳篷上的杜鵑花，請允許我給你及黑箭照幾張照片好嗎?不知怎么了，一聽到這條獵狗叫黑箭，我就想起往事。我和妹妹也曾擁有過一條叫‘黑箭’的獵狗，所不同的是，你這條獵狗脖子中間有一圈項鏈似的白毛，而我們那條獵狗通身黑亮，沒有一根雜毛。”

姑娘的心悸動了，無聲地喊：“峻哥哥!”十多年不見，劉峻發福了，挺起了小肚腩，那雙英氣四射的眼睛變得深沉而又憂郁，光潔的額頭爬上了皺紋，濃黑的頭發不見了，黑發中摻揉了些許白發且過早謝頂。她突然頭暈，身子一晃，險些跌倒。

“你怎么了?”劉峻關心地問：“是不是不舒服?”

她搖了搖頭，坐在情人樹盤虬相纏的樹根上，輕喚：“黑箭，過來。”

黑箭乖乖地走了過來，伸出舌頭舔主人的手。她用手輕梳它的毛，摟著狗坐在樹根上。

劉峻忙按下快門，覺得對面的普米姑娘太神秘了，她為什么要蒙著面紗呢?她的聲音似曾相識，她究竟是何人呢?

“請問你叫什么名字?我能找你玩嗎?”劉峻問道。

她沒有回答，帶著黑箭向大草壩走去。

歌聲不時飛起，劉峻的變焦鏡頭捕捉遠去的背影和歡鬧的獵狗。

蒙面紗的普米姑娘和她的獵狗!對，端午節這天早上拍攝的這組照片就取名為“神秘的普米姑娘”。

“咚咚鏘，咚咚鏘”，鼓敲起來了，龍耍起來了，獅子舞起來了，蘆笙、笛子奏起來了，松枝搭的山門前，一隊隊盛裝的普米少男少女邊歌邊舞，笑臉迎接四面八方來的客人，情人壩熱鬧起來了。

劉峻本想早早進山繞山洞，但他放棄了。端午節這天早上的繞山洞，普米人非常重視，一家大小都出動了，祥和而又親切的繞山洞氛圍，會讓他倍覺心境的凄涼，他無法面對當年點酥油燈的巖洞石坎。

中午，情人節開幕式在情人壩召開。文朋詩友三五成群，在羅古箐旅游開發公司的工作人員帶領下飽覽優美的景色，也有的追隨著歌聲留在情人壩，徜徉在松濤林海中。劉峻避開眾人，獨自向那個門首插著杜鵑花的帳篷走去。帳篷內沒有人，也不見可愛的獵狗黑箭。

說不清失落什么，劉峻背著相機，悵然若失地向情人樹走去。他坐在情人樹裸露的根上，心就像屁股下的樹根交纏盤繞，越解越結。他的手輕輕撫摸樹根，往事如煙似霧，在心的沙灘上氤氳，如海潮般撞擊著靈魂。

二

劉峻的記憶里沒有母親，對父親也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父親整天酗酒，后來帶回來一個女人，女人待劉峻不好，常在父親耳邊挑撥他們父子間殘存的一點感情。有一天，劉峻在饑餓中偷吃了一個紅薯，遭到父親和后娘的一頓毒打。從家里出走的劉峻，扒過火車，也扒過汽車，坐過拖拉機和馬車，走了許多路。終于有一天，他到了一個地方，青翠欲滴的山峰圍護著平坦而又寬大的壩子，他流連在地處壩子中間的小鎮上。

小小年紀的劉峻已有了三年的流浪史，小鎮上的人都叫他“小叫花”，鎮子里的人雖不富裕，但都同情他，常從嘴邊省出一口粥給他。“小叫花”乖巧地幫人干活，大叔長，大伯短，嘴巴上抹了蜜，自覺地睡在屋檐下或草樓上，直到有一天，他在一家人的草樓上過夜，第二天早上。主人家卻說東西丟了，毫不客氣地攆他走。“小叫花”傷心地離開了小鎮，沿著一條小路沒有目的地瞎走一氣，只見樹木越來越多，樹下鋪著厚厚的草，綠的汪洋里不經意冒出金黃色的燕麥地，炊煙升處，總有一兩間木楞房。野花招蝶歌舞，小鳥啁啾賽歌。“小叫花”歡叫著采野花，捉蝴蝶，追小鳥，還為自己編了一個五色花環掛在脖子上，在草地上翻跟斗，不知不覺到了情人壩。

天黑了下來，半彎月亮掛在天幕上。“咕咕”，他的肚子強烈地抗議了起來。他到處找人家，但見草壩四周是莽莽蒼蒼的森林，沒有一戶人家。山林深處傳來野獸的吼聲，森林里響著怪嘯聲，“小叫花”害怕起來，忘了饑餓。他見草壩中間有兩棵并排而立的大樹，急忙奔過去，本能地卷縮在樹的窄縫中，前胸后背貼著兩棵樹，好似依偎在親人的懷里。“如果野獸膽敢來吃我，我就爬到樹上藏起來。”望著高聳入天的情人樹，他這樣想道。

心稍微安定下來，肚子“咕嚕咕嚕”地叫得更歡了，他實在餓得難受，就從裸露的樹根上爬下去，伏在樹下的溪水里喝了個飽，胃就不再那么難受了。月色朦朧，他正要爬到樹上去，卻驚訝地發現樹根宛如無數柔軟的手臂交纏，數不清有多少，一層又一層。

凄冷的夜里，野獸的吼聲格外疹人。他趕忙爬到樹上，看著月光下的情人壩，不禁悲從心中來，樹有伴，根有伴，唯獨他沒有伴!風過處，松濤陣陣，野獸的嗥叫聲由遠而近，白天美麗的森林，可愛的草壩在他眼中變得猙獰起來，無數的鬼魅逼近他，空曠的草場如墳地。他哭了起來，他的哭聲在夜的喧囂中顯得軟弱無助。

溫熱的大手愛憐地撫摸著他的臉，媽媽發髻上插著一顆閃亮的星星，她伸開雙臂對他微笑。他高興極了，投入媽媽的懷中，緊緊地抱住她，生怕一松手媽媽就消失了。

“媽媽——”他在睡夢中大叫，用手去摟抱。“汪——”一條狗彈跳開來，他抱住硬硬的樹干，臉貼在粗糙的樹皮上。驚醒過來，他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從樹上掉了下來，竟坐在兩棵樹中間睡著了。

天已大亮。

“汪，汪汪。”受驚的狗對著他狂吠。

“黑箭，休得無理!”旁邊一個威嚴的聲音喝住對他狂吠的狗。

“孩子，你怎么睡在這兒了?”一位戴著氈帽，披著黑披氈，背著獵槍的老人將他從樹中間拉出來關切地問。老人身邊是毛色純黑的獵狗。

“小叫花”茫然地看著老人和他的獵狗，老人說的是普米話，“小叫花”聽不懂。清早的情人壩寒冷，穿著單薄的“小叫花”哆嗦起來。

老人給“小叫花”披上披氈，分別用彝族話、白族話、傈僳話問了他三遍，見他呆呆地沒有反應，就改用漢話問他。這回“小叫花”聽懂了，望著老人慈祥的雙眼，“小叫花”一時間委屈萬分，猛然撲進老人懷里放聲大哭。

“不哭，不哭。”老人安慰地輕拍著“小叫花”的背，“小叫花”卻哭得更兇了。他的哭聲讓老人的心揪了起來，老人的眼窩也濕了。

黑箭急得在旁邊繞來繞去，“汪汪”地叫個不停。

那棵抱石樹還在!一棵挺拔的冷杉，用它柔軟的根緊緊地抱住一塊大石，石頭上除裸露的樹根外，還有一層綠色的苔衣，樹根和苔衣沒有包住的地方，露出紅色的石質，就像石頭跳動的心。離別多少年了，綠樹、紅石，依然像一對忠貞不渝的戀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峻哥哥，抱石樹像什么?”她閃著清亮的眼睛頑皮地問。她穿著白色上衣，外罩紅燈芯絨領褂，一條白巴長裙，腰系一條彩虹般艷麗的腰帶，兩根長長的粗黑辮子垂在腰際，襯托得身材更加苗條輕盈，滿月般的臉白里透紅，像盛開的花兒。她的辮梢上插著兩朵紫花，是他在樹抱石的苔衣上為她采摘并為她插上的。

“像母親，抱著長大后遠游歸來的孩子，生怕他又遠離。”他手里拿著雙層刺繡的包頭巾答道。他喜歡她黑黑的粗長辮，不喜歡她用包頭巾將長辮遮住。

“我覺得像一對戀人，樹因石而生，石因樹而立。你難道不記得常對我說過的那句名言‘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伏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嗎?石因樹磐不可摧，樹因石清純美麗。”她將臉埋在樹石之間，神往地說：“大自然猶如此，何況是人!如果有來生，我愿變為一棵抱石樹，包裹著愛人，為他承接風雨。”

“那么我愿變為一個樹抱石，馱載愛人，為她堅守避風的港灣。”他愛憐地看著她笑了……

劉峻的喉間發出痛苦的嗚咽，往事歷歷在目。他將臉埋在當年她埋在樹石的位置上，感受她的氣息，耳畔揮之不去少女的清香氣息，那雙清亮的眼睛里落進了一股朝霞，燃燒著他。十多年了，自以為將難以忘懷的人兒深埋心底，落上厚厚的風塵，不會在心海里浮起，可他錯了，一踏上羅古箐，她就在他的心底，在他身邊，在這集山川靈氣的風光中復活了。

三

老獵人帶著“小叫花”沿羅古箐河繞來繞去，來到半山腰開闊地帶，黃黃的燕麥地和飽滿的向日葵掩映木楞房，裊裊炊煙飄向藍藍的天空。

黑箭歡叫著撲向木楞房。

“小靈子，猜猜爺爺給你帶來了什么?”老獵人從腰間抽出煙鍋，滿懷喜悅地叫道。

“爺爺——”隨著喊聲，一個編著小辮的女孩箭一般地從木楞房中射出來，撲入老獵人懷中。

黑箭隨著女孩跑出來，將老獵人的煙鍋叼入屋中。

“看看，我給你撿來了一個小伙伴。”老人開心地說。

小靈子忽閃著大眼睛，驚訝地看著“小叫花”。“小叫花”臟兮兮的，穿著一套過大且破舊的衣褲，疲憊不堪的他對她友好地一笑。她不禁“撲哧”笑了，不等爺爺吩咐，轉身到廚房打來了一盆洗臉水，拿來了香皂、洗臉毛巾，讓“小叫花”洗臉。

“小叫花”茫然無措地瞪著她。

“他是聾啞人嗎，爺爺?”小靈子問。

“不是。他聽不懂我們的普米話，只會講漢話。”老獵人說：“他是一個外地來的流浪兒，挺可憐的，爺爺領他來給你做伴，喜不喜歡?”

“喜歡。”釋然的小靈子上前拉住“小叫花”的手，比劃著讓他洗臉。爺爺是護林員，她是個孤兒，隨爺爺生活在山上。山上有花、有樹、有鳥、有猴、有錦雞、有老熊，就是沒有小伙伴，這下可好了，她不再寂寞了。

“他餓壞了，快去給他拿點吃的。”老獵人吩咐小靈子。

“哦!”小靈子旋風般沖進廚房，給“小叫花”拿來一塊麥面粑粑，幾個煮熟的洋芋。

一見吃的，“小叫花”眼睛發光，他迫不及待地接過小靈子遞來的食物，狼吞虎咽起來。

“慢點吃，小心噎著。”老獵人慈愛地叮嚀，又吩咐小靈子：“重新煮一鍋肉給小哥哥吃。”老獵人家有一些風干的野獸肉。

“好的。”小靈子脆聲應著，給“小叫花”端來了一碗湯。

老獵人家的房子是用木頭重疊垛成的木楞房，屋頂是木瓦。正房有三間，旁邊橫蓋出一間廚房。牲畜圈與廁所另蓋一處。中間的正房中央有一塊方柱，稱為“擎天柱”，在“擎天柱”一側筑一個四角有柱腳，高不到一米的填土方形木架平灶，也就是火塘，火塘中間置鐵三角，三角后上方是供奉祖先的宗巴拉(神龕)，中間用一根鐵鏈相連，那是不許外人走近的禁地。平灶兩邊設有臥鋪，男左女右，很有講究。平灶是普米人全家活動的中心，也是日常取暖、煮東西、接待客人及祭祀的地方。普米人獨特的火塘文化，其核心就是崇拜鐵三角，他們認為三角是他們的祖宗化身。

鐵三腳旁早已煨好了一盅釅茶，煙鍋被黑箭叼放在左床邊。老獵人坐在床上抽煙、喝茶，看著院中“小叫花”的吃相，眼底浮起了一抹痛楚，畢竟是孩子啊!

“小叫花”就這樣被老獵人收留了下來，取名劉峻。

流傳在羅古箐的普米人創世紀族源講述，普米人源于我國古代西北部的羌戎游牧部落，后遷徙到青海，直到唐代生活在青海西南部地區的“白蘭羌”為普米人的先民。四川省境內被稱為“西蕃”的普米人先民，先后幾次南遷進入滇西北地區，成了現在的普米人。羅古箐有一壩、九谷、十八嶺、三十六峰、七十二箐、九十九潭和一百八十塊巧石、三百六十仞，成扇面形，普米人先民經過長途跋山涉水到達羅古箐，被這兒美麗的風光迷住了，便定居了下來。

劉峻在小靈子的引領下，飽覽了羅古箐秀麗的風光，也在老獵人的帶領下，學會了攆山打獵，黑箭成了他最好的伙伴。老獵人還常帶他到大羊場拜訪彝族好友阿甲。

高山草甸大羊場，十多萬畝的寬闊草地處在四山懷抱中，緊靠羅古箐東面。綠草茵茵的大羊場，小湖泊星羅棋布，好像無數面鏡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周邊山坡冷杉叢生，杜鵑花簇似錦。牛羊悠悠啃草，牦牛鈴鐺聲聲。大羊場是彝族人聚居地，阿甲老人是當地有名的土中醫。

小靈子教劉峻說普米話，劉峻教小靈子說漢話。山奇水秀林美誘發了劉峻的愿望，他拿起樹枝在地上莫名其妙地畫畫。小靈子問他畫什么，他說要畫出羅古箐的美。小靈子笑他癡，他認真地回答，這是美的誘惑。

他們常隨爺爺下山，到鎮上用山貨換取一些生活必需品。看到背著書包上學的同齡孩子，他們羨慕萬分。如果爺爺有事在鎮上耽擱，劉峻就會拉著小靈子的手到學校玩。碰到上美術課，他總不由自主地站在窗外聽。一次、兩次、三次，終于引起了美術課老師歐陽曉明的注意。

“峻哥哥，咱們羅古箐被人稱作仙人住的地方，你最喜歡她的是什么?”小靈子蹲在小河邊，用手掬起清澈的水喝了幾口，洗了把臉，笑問劉峻道。

也許是丹霞地貌的緣故，從林海中流來并從情人壩中間穿過向西流去的小河，水底的青苔由淺紅到橘紅再到深紅，清澈見底的水清晰再現了水底的紅苔，而露在水面石頭上的青苔，由淺綠到翠綠再到深綠，隨地勢的高低，有時像平鋪的綠毯，有時像抖動的綠綢。

“我喜歡羅古箐的寧靜、祥和。”劉峻答道。

水珠掛在小靈子的臉上，好像杜鵑花瓣上的露珠。“在這些景物中，你最愛的是什么?”她用手指了指周邊的景物，問道。

“水。”他毫不猶豫地回答：“水是羅古箐森林的精血，是羅古箐生靈的源泉。聽流水淙淙，心頭奏響了天籟之音，看流水成潭，紅苔唱青苔舞，恨不得自己化成一條魚，在水中游，在紅苔中嬉戲，多么悠然自在啊!”劉峻神往地說。

“你若化成魚兒，我愿化成水底的紅苔。”她脈脈含情而又羞澀地看著他，說：“水在苔上流，魚在苔中憩。”

涉溪而過的劉峻，恍惚中見溪邊一張濕潤的臉在對他笑。他閉了閉眼，睜眼后但見青苔起伏，紅苔載水。風景依舊，人卻難尋，陰陽分隔夢牽手，徹骨的疼痛攫住了他。他撲倒在水邊，將臉浸入水里，多想一頭栽下去，變成一條魚兒休憩在紅苔間。

四

“什么，讓我去讀書?”在平灶上和小靈子一起烤蕎面粑粑的劉峻聽到老獵人的決定后跳起來，不敢相信地問。

老獵人含笑點點頭。

“那，妹妹也去讀書嗎?”劉峻問。

小靈子緊張地盯著爺爺。

老獵人遲疑了一下，緩緩地說：“妹妹就不去了，爺爺老了，看山護林需要一個好幫手。”

“哇——”小靈子哭了起來，她搖著爺爺的手臂叫道：“爺爺，您讓我和峻哥哥一起讀書去吧，我也想讀書啊!”

“爺爺，您就讓妹妹去吧。”劉峻也哀求道。

爺爺嘆了口氣，黯然說：“爺爺的能力只能供你們中的一個人讀書啊!”

“可您為什么只讓哥哥去而不讓我去?爺爺您偏心!”小靈子哭著說。

看著小靈子傷心欲絕的、樣子，劉峻難過極了，說道：“爺爺，我是哥哥，應該和您一起看山護林才對。”

“怎么?你不愿意?”老獵人目光如鷹，嚴厲地盯住劉峻。

“我，”劉峻舌頭打結，結巴地說道：“送妹妹讀書去吧，我……我，不去了，留下來當……當爺爺的助手。”

老獵人勸不住小靈子，劉峻又犟著不去，生氣地吼道：“我稀罕你做我的助手?你是個男子漢，將來要做我們這個家的頂梁柱!是男子漢，理應做天空中飛翔的雄鷹，做平原上奔跑的駿馬，而不是做山林中唱歌的布步，不是做目光短淺的竹鼠，我們普米男兒，要像雄鷹和駿馬，胸藏志氣啊!”

“您這是重男輕女。”劉峻頂撞道：“我是個男的，理應為我們這個家挑起重擔，上敬爺爺，下愛妹妹。爺爺，我不去讀書了，反正我早已超過了人學年齡，讓妹妹去正合適。”

“你敢不去!”老獵人生氣極了，手指劉峻，顫抖著聲嚴厲地說：“你這孬種，你年齡大怕什么，歐陽老師和我說了，報名時他給你隱瞞幾歲年齡就行了，你妹子在家，想讀書你就回家教她呀!有本事就將你在學校學到的知識通通教她呀!”

看著氣壞了的爺爺，小靈子不敢哭了，她捶著爺爺的背說：“爺爺，您消消氣吧，小靈子再也不敢和您鬧著讀書去了。我在家不僅看山護林，還可以給您洗衣做飯。”她淚眼婆娑地對劉峻說：“峻哥哥，你就順爺爺的心意去讀書吧，不要惹爺爺不高興了。”

劉峻哭了。

歐陽曉明老師是外地人，他教了幾年美術課，從來也沒有發現像劉峻那樣對畫畫如此癡迷而又悟性極高的學生。他悉心地指導劉峻，對他的生活也挺關照。劉峻讀書非常用功，各門課成績好。每個周末，他都想法趕回羅古箐山林中的木楞房，當小靈子的老師，他永遠也不會忘記自己下山讀書時對小靈子的鄭重許諾：“我若讀完初中，決不讓你落下小學的課程；若讀完高中，決不讓你落下初中的課程。”

劉峻所在的學校是一所鄉鎮完中，從小學一年級起，他就和幾位住校生一起自己做飯。歐陽曉明老師想讓他和自己吃住在一起，被他婉言謝絕了。歐陽曉明老師時常送給劉峻筆墨紙張和水彩，有好吃的，就叫劉峻來打牙祭。生活向劉峻打開了豐富多彩的一頁，這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日子雖苦，但對于昔日流落街頭的“小叫花”來說，這是神仙般的日子，他已知足，這幸福得之不易，他要加倍珍惜。他不在乎有的同學“小叫花，小叫花”地叫著奚落，他總笑著答應，他用寬容和隱忍以及驕人的成績，贏得了同學們的尊敬。他的成熟與他的年齡不相符，但他確實長大了。

最快樂的日子莫過于小靈子下山來學校看他。她總是帶來一些羅古箐的土特產，有時會帶來裝在竹編的籠子里的松鼠啦、鳥啦什么的，如果她來得早，她會給峻哥哥做一頓香噴噴的飯菜，給峻哥哥洗衣服，而黑箭成了同學們最喜歡的玩伴。

初三那年，州里舉辦了一次少兒書畫大賽，劉峻的水彩畫《獵人》獲一等獎。喜訊傳到羅古箐山林中的木楞房，老獵人高興地喝了一晚的蘇里瑪酒，并興致勃勃地唱起了獵人調。

小靈子像繞舌的山雀，對爺爺興奮地說：“爺爺，峻哥哥畫中的獵人是您哩!我聽峻哥哥講過，畫面的背景是我們羅古箐的山林，您站在母親樹下，戴著氈帽，披著披氈，背著獵槍，在朦朧的晨霧中像老鷹般看著前方，不不，峻哥哥說了，你那老鷹般的眼光中流溢對山林的熱愛，黑箭在您的腳邊歡跳……咳咳，我沒峻哥哥那樣講得好，我說不清楚，嘴上說的怎趕得上峻哥哥的畫好!”

“哈哈哈……”老獵人開心地大笑。

劉峻報考了州師范，他想早一點參加工作以減輕爺爺的負擔，他想回到羅古箐當一名教師，讓普米人的孩子人人手中有一只神奇的畫筆，描繪羅古箐美好的明天。

這可急壞了歐陽曉明老師，他專程上山找老獵人。劉峻是一棵好苗，他希望劉峻能讀藝術學院，成為一名畫家，他不愿意這棵好苗半路上夭折，他愿意供劉峻讀書。

十五歲的小靈子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杜鵑花，森林和鮮花孕育了她的聰穎和美麗，她的歌喉被山水浸潤，像百靈般動聽。山林沒有使她變得粗糙，白里透紅的圓臉上，一雙水汪汪的大眼如羅古箐的溪水，純凈、明亮。歐陽老師暗自嘆氣，可惜了，好女孩哩!

老獵人的自尊絕不會接受歐陽老師要供劉峻讀書的請求，但他答應說服劉峻去讀高中。他說：“我的孫子我知道，他是普米山上的金鳳凰，我要讓他從我這木楞房中飛出去，成為一名普米山上的大學生。”

在幾方面的勸說下，劉峻改報縣一中。省藝術學院附中招生，看中了劉峻，可劉峻說什么也不去。

這一年暑假，在劉峻的人生歷程中，發生了一件大事……

“母親樹!神奇的母親樹!”前面有人驚呼。大自然賦予羅古箐美的內涵，慷慨地給予她很多精致的景點，一棵筆直且幾個人才能合抱過來的冷杉樹干上，裸露著一只酷似乳房的樹瘤，好像母親在哺乳。母親樹對面是一棵長得像一只豎著奶瓶的樹，好似在接母親的乳汁。奶瓶樹似被人從中間剖開，游人可以靠在“奶瓶”中，回味做嬰兒的感覺。

她穿著他送的碎花連衣裙，玉臂枕在腦后，胸微微挺起，面對著母親樹，好似待哺的嬰孩，周圍是朦朧的樹林，霧蒙蒙，襯托出母親樹、嬰孩、“奶瓶”更清晰。這是劉峻筆下的畫，也是他心靈中永不抹滅的記憶。

劉峻繞開了母親樹，沿著一片紅豆杉林鉆了進去。他要去一個深潭邊，那是他心中珍藏的圣泉。不用擔心迷路，也不用擔心碰上野獸，他曾是羅古箐的一名護林員，也曾是羅古箐的一名好獵手。

五

中考結束后，劉峻回到了羅古箐，整天和小靈子在山上轉悠。山林中瓢蕩著野果成熟的甜香味，他們巡山時，隨意撿拾一些山菌、野果，打一些野味。

黑羊毛氈帽，白麻布對襟短衣，黃色鑲白羊皮邊的領褂，寬大的黑色筒褲，白色裹腿布，自制的半筒皮鞋。19歲的劉峻穿著小靈子縫制的服裝，腰間佩帶著短刀和小巧多層繡著雪蘭花的皮口袋，背著老獵人的獵槍，說一口流利的普米話，完全成了一位帥氣高大的普米獵人。

15歲的小靈子已發育成了一個大姑娘的模樣。她穿著黃色鑲邊的白色大襟長衣，袖口繡著雪蘭花的花邊，外罩紅艷艷的燈心絨領褂，衣綴大銀扣，下穿白麻布百褶長裙，錦織腰帶兩端繡著蘭花草，毛巾包頭正前方加繡著一朵雪蘭花，胸前掛有五彩線飾的口弦，耳戴劉峻做的一副竹耳環。小靈子是任性而為，有時她會穿漢裝，有時是普米人的服裝。山里的孩子成熟得早，十五、十六歲的小姑娘就同小伙子在情人節上賽歌，用歌聲尋找意中人。兩小無猜的兄妹有了各自的心事，劉峻的心向往著外面廣闊的世界，小靈子的心也如撲棱翅膀的小鳥，總想飛到外面去看看。

離紫金泉瀑布不遠，轉彎處有一個深水潭。潭邊有一塊小草坪，令人叫絕的是草坪邊環繞著杜鵑林，大紅的、白的、粉紅的、紫的、黃的杜鵑競相怒放。水潭雖然深，但可以清晰地看到潭底紅苔柔柔招手。陽光照在潭面上，潭面反射著陽光，好像一面大鏡子供杜鵑花從容梳妝。

每年夏天，他們喜歡到這兒游泳，這是他們的天然游泳池。每當游累了，他們就愜意地躺在草坪上曬太陽，這里是他們的世外桃源。可今年，小靈子說什么也不和峻哥哥一起下水游玩。她將黑黑的長發散開了，跪在潭邊，用水梳洗長發。披散著濕發，小靈子取下衣襟上掛著的口弦，口弦聲聲伴著劉峻如魚般在水中暢游。黑箭已老了，一只尾巴尖上有一簇白毛的獵狗取代了它，他們也叫新獵狗為黑箭。黑箭在她的身邊撲捉一只蝴蝶，尾巴尖上的那簇白毛一搖一動像只蝴蝶在飛。

水潭上邊是一塊斜躺的礁石，礁石上布滿了青苔。劉峻游到礁石邊突然驚叫一聲，沉入水中，痛苦地用手去摸小腿。小靈子一驚，迅速脫下衣褲，只穿著一件白色背心和一條紅色短褲向劉峻快速游來。她急速地抱住劉峻，急切地問：“你的腳抽筋了嗎?峻哥哥，快，我托你到石頭上，我給你揉揉。”

未待她說完，劉峻反手一擁，就帶她游人潭深處。她一聲驚叫，他不由大笑，引得黑箭也“汪汪”地叫了起來。

“好啊，峻哥哥，你敢騙我!”她笑著用手去抓癢他。

兩個人潛入潭底，緊貼著潭底的紅苔嬉戲。

回家的時候，小靈子采了一束紅艷艷的杜鵑，插在一個土罐中，擺在平灶前上方宗巴拉旁邊。老獵人戴著盆檐禮帽，穿著長衫馬褂，這是重大的特別喜氣的日子才穿的。宗巴拉上已點燃了香，旁邊供著兩盅酒和茶水，鐵三腳旁供奉著四碗肉和飯。劉峻和小靈子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相互看看，不再去溫習功課，幫著爺爺用香柏、杜鵑、青松枝熏煙凈室，完事后在爺爺身邊坐下來

老獵人讓小靈子去將一壇蘇里瑪抱過來，并令她斟滿三碗酒，每人一碗。

“峻兒，你覺得妹妹怎樣?”老獵人嚴肅地問。

“好啊!”劉峻不假思索地答道。

“你愿意一生都愛護妹妹嗎?”老獵人鄭重地問。

“當然了。”劉峻覺得今晚爺爺行為古怪，不由問：“爺爺，您怎么了?我當然一生都愛護妹妹，在這個世上，我只有爺爺和妹妹兩個親人，我不愛護她誰來愛護她呢?”

“那好，今晚由爺爺做主，給你們訂婚。”老獵人說完，拿起盛滿蘇里瑪的酒碗，就要祭鐵三角。

“爺爺——”驚呆了的劉峻沖口叫道。

“怎么?你不愿意?”老獵人的目光如劍，嚴厲地盯住劉峻。

“我，”劉峻的舌頭打結，結結巴巴地說：“妹，妹妹還小。”他看了一眼臉紅如宗巴拉旁邊插著的那束紅杜鵑一樣的小靈子，乞求地說：“等她長大了再說好嗎?”

“什么?”老獵人將碗重重放下，生氣而又自豪地說：“你嫌妹妹是不是?你妹妹小，由我做主還不夠嗎?這幾天你沒聽到窗外的聲音么?小靈子若小，我們家房子就不會被口弦聲和笛子聲、山歌淹沒了!”

一滴淚滑落小靈子臉頰，事情太出人意料了，爺爺事先也不征求他們的意見，也太強人所難，何況他們平時兄妹相處慣了，突然轉換角色，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這讓小靈子感到難為情和委屈，她想離開，被爺爺喝住了。

“峻兒，你翅膀硬了，爺爺的話也不聽了!”老獵人厲聲吼道。他見劉峻委屈地低下了頭，緩和口氣說：“我老了，今后管不動你們了。你們倆個是我的親孫孫，手心手背都是一樣的肉，你們都是孤兒，我不希望我們這一家人有一天分開。峻兒，你是普米山上的雄鷹，總有一天你會離開這兒的。我最不放心的是小靈子，我老后你就帶她離開這兒吧。你今年已有十九歲了，已成大人了，爺爺總有一天會死的，只有把小靈子托付給你我才放心啊!”

“爺爺!”小靈子撲倒在老獵人的膝上哭了。

“爺爺，您不要再說了。”劉峻紅了眼，將碗遞到老獵人的手中，動情地說：“如果沒有您和小靈子，就沒有我的今天，我的新生命是爺爺給的，妹妹如果不反對，我愿意聽從爺爺的安排。”

小靈子低頭不語，臉上的紅暈更深了，長長的眼睫毛上掛著晶瑩的淚珠。

老獵人祭過鐵三角，劉峻和小靈子跪在平灶下方給鐵三角磕了三個響頭，三個人將碗中的蘇里瑪一飲而盡。

老獵人和劉峻都喝醉了，祖孫倆又唱歌又跳鍋莊。小靈子忙著招呼他們。

阿甲老人第二天特意趕來祝賀。

劉峻和小靈子這才知道，這是兩位老人早就商量好了的。

整個假期，除了巡山外，劉峻都在木楞房中悉心輔導小靈子讀書。

冥冥中命運之神總在幫劉峻，歐陽曉明老師被調到了縣一中。在歐陽老師的爭取下，學校減免了劉峻的學雜費。劉峻在學生食堂打飯吃，時常到歐陽老師那兒打牙祭。縣城距羅古箐五十多公里，但每個星期，劉峻都要想法回去，他要輔導小靈子讀書，檢查他布置給她的一星期內學習內容的進度。

三年的高中生活在緊張中度過了，緊張的學習里劉峻的心摻雜著了甜蜜的等待，他在等小靈子長大。他和小靈子的耳鬢廝磨，不僅有哥哥的情感，還有一份戀人的竊喜，小靈子越長越水靈，對劉峻的感情也越來越濃。

情人節的歌聲喲，多少男兒向小靈子敞開心扉，可她的歌吝嗇地只留給一個人；情人節的夜晚啊，多少氆氌向小靈子打開愛情，可她的心完整地只交給一個人。口弦聲聲，流淌在小靈子心底的幸福，熊熊篝火中的鍋莊，陳述小靈子和劉峻的愛戀。

劉峻報考了省藝術學院美術系。

等待高考結果的日子并不煩惱，十八歲的小靈子像盛開的杜鵑花，像快樂的百靈鳥，她那清脆的歌聲助長了劉峻的神思，他決定背上畫夾，將羅古箐的美麗神奇畫下來，他還想看看老君山的全貌。小靈子爭著也要去，老獵人答應了他們。于是他們背上了老獵人的獵槍，帶上干糧，各帶著一床氆氌，在一個晴朗的日子出發了。他們說什么也不肯帶上黑箭，因為爺爺巡山需要幫手。

出發前，老獵人為他們祭山神。他將一塊白石頭立在巖石下，周圍插上松枝，在白石頭前擺上祭品，他們對著白石頭頂禮膜拜。

傳說普米人的先民在遷徙途中與人打仗，被打得大敗，只剩三男一女，被迫躲入一個白石洞中，當追兵追來并要搜索山洞時，突然白石洞煙霧迷漫，使追兵迷失方向。三男一女感于白石洞救命之恩，拿了一個白石頭，日行夜奉，順利到達羅古箐。從此，白石頭成了羅古箐人的保護神，凡出遠門，他們都要舉行祭祀活動，白石頭變的山神會保佑他們的。

這是一次刻骨銘心的旅行。吉利吉，那個傳說中山鬼專門吃普米男人，而讓普米女人做妻子的地方，他們攀藤附壁直上峰頂。林密難行，一層一層的杜鵑，或黃，或紅，或白，雪蘭花成串迎風歌舞，野果飄香，霧加深了羅古箐的神秘。他們登上了丹霞峰頂，在晚霞中極目遠眺，碧羅雪山和玉龍雪山、梅里雪山的積雪遙相呼應，大羊場如一顆綠寶石，不盡風光滾滾來。霞光籠罩中的丹霞峰猩紅了，就在一片猩紅中，他們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火焰。

“好美啊!”劉峻伸臂呼喊。

“好美啊——”山巒呼應。

小靈子目光迷離地看著劉峻，突然她伸手高叫：“看呀，一只鷹!”

一只鷹在霞光中翱翔，小靈子亭亭玉立在霞光中，對著劉峻微笑。他看呆了，胸中奔涌著一股激情，腥紅的風光是他展開的心。他情不自禁將她攬入懷，緊緊地擁抱著，生怕一松手，她就像那只孤鷹一樣飛走了。

“峻哥哥，你是天空中飛翔的雄鷹，我是山林中盛開的杜鵑花，鷹戀天空，花戀林海，總有一天，鷹是不會飛回杜鵑身邊的。”

“你若是杜鵑花，我就是林中催人播谷的杜鵑鳥，鳥為花啼，泣血也不悔。阿妹啊，羅古箐的雄鷹飛得再遠，他的巢在林海，根在杜鵑身邊。”

“我是山林中唱歌的布步，你是海上踏浪的舵手，航行的帆是你的伴侶。”

“你若是山林中唱歌的布步，我就是你棲息的大樹。阿妹，你怎么了?爺爺給我們訂親已三年了。三年了啊!你已從一個小姑娘長成大姑娘了，一顆等你等得焦渴萬分的心，不知你愿不愿在火塘邊為他補衣煨茶?”

三年了，雖然爺爺為他們拴了紅線，但他從未如此動情地擁抱過她，在他的眼中，她是他的妹妹，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將兄妹情愫轉化為戀人情愫的。在丹霞峰被霞光洇得紅如血的懷抱中，他覺得自己的血與她的血流到一起彼此分不開了，壓抑的感情一旦釋放出來，熱烈，奔放!

小靈子的心事被山風掀開了，少女的羞澀在峻哥哥的柔懷中溶入霞光里。

站在丹霞峰裸露的赤紅臂膀上，沐浴著霞光，他們第一次長久地擁吻在一起。

他們遭遇過老熊，躺在地上裝死過，他們也遇到狼，用徹夜不滅的火光嚇住狼，最有趣的一次是他們與滇金絲猴不期而遇，群猴呼嘯而過。劉峻沒有打獵的愿望，他只是打上一兩只山雞或野兔，倆人烤著吃。

晚上，他們睡山洞，在身下鋪上一層厚厚的青苔，把一床氆氌鋪在上面，另一床氆氌蓋在身上，倆人相擁而眠。

老君山有太多的傳說，有數不盡的風景，但他們覺得，老君山最美的風景是羅古箐，羅古箐是一塊精致的美玉。羅古箐一步一個景，山有形，水有靈，樹有聲，劉峻的筆畫完了一支又一支。看不完的景，賞不夠的情，盡管他們常因巡山在羅古箐到處跑，對各種景致稔熟于心，但此次觀景的心情不同。他們想瀏覽老君山的全景，去時匆匆，歸時卻特別依戀羅古箐的風景，也許歸家后意味著他們將有一段時間的分別，完全拋開了兄妹間扭捏的一對戀人，像一對鳥兒在林間自由飛翔自由歌唱。

擎天柱、紫金鐘、金蟾望月……他們站在百丈回音丹壁前，驚嘆丹壁上橫臥的人面龜是如此清晰，數不完遍綴龜身的龜斑石，壁谷中羅古箐發出回響，花開滿谷，輕紗薄霧曼舞。小靈子在薄霧中宛如輕舒衣袖的仙子，她對壁唱起了山歌，歌聲飛揚回蕩，在山谷中經久不息。

劉峻也亮開歌喉，普米情歌對唱在山谷回音中流溢。

似幻似夢，人在仙境中醉了。劉峻對著群山大聲呼喊：“小靈子，我愛你!”

“小靈子——我愛你——”山谷回應。

心被震撼了的小靈子也情不自禁對著群山呼喊：“峻哥哥，我愛你!”

“峻哥哥——我愛你——”山谷回應。

“愛你——愛你——”群峰轟鳴。

“有位流浪的男孩，在森林迷了路。清冷的月夜啊，男孩的哭聲布步傳遞。獵狗黑箭的狂吠，驅散了野獸嗥叫。有位獵人舉著心，燃燒著男孩前進的路……”

劉峻窒息了，心在一秒之內停止了跳動。他以為自己在恍惚中聽錯了，用力咬了咬嘴唇，生痛，這不是夢，歌聲還在響著。那是大一時，他讀高爾基的作品，當讀到丹柯掏出心，舉著自己燃燒的心帶領迷路的眾人走出森林時，他感動極了，他認為自己的人生，正如迷路在森林中的眾人，是老獵人舉著自己燃燒的心帶他走出森林。他將自己的感受寫成了歌曲，被同窗好友拿去請人譜了曲，這首命名《獵人》的歌因為劉峻的故事而被學友們傳唱。在假期里，劉峻和小靈子最愛唱這首歌。每當月掛林梢頭，他們總愛倚坐在木楞房前，一個吹笛，一個和弦或唱歌。

劉峻永遠忘不了自己的“老師”角色，他臨去省城讀書之前要求小靈子一個星期給他寄一封信，將她的感受和生活點滴告訴他，他想鍛煉她的文字表達和語言組織能力。處在熱戀中的小靈子總嫌一周的期限太長，她的信如羅古箐中的小溪涓涓流淌到劉峻那兒，娟秀的字跡跳躍著優美的旋律，在這旋律的伴奏下，如魚得水的劉峻畫技大增，成績名列前茅，在藝術學院中獎學金拿得最高。他用自己節省的錢買了一臺收錄機，將自己的歌灌制成錄音磁帶，送給了小靈子，并將小靈子的歌錄在錄音帶里帶到學校，讀書作畫之余拿出來聽。小靈子純凈甜美的山歌讓同學們羨慕，“森林的百靈鳥”讓他們神往。

誰在唱《獵人》?是她的靈魂么?劉峻的心碎了。他顫抖著撥開了遮擋在眼前的一枝杜鵑，但見水潭邊的草坪上，一位窈窕的普米少女臨水梳妝，一條獵狗在撲捉蝴蝶。

“小靈子——”劉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踉蹌著向前撲去。

“汪——”受驚的獵狗反撲過來。

“黑箭，瞎眼了!”少女急忙呵住狗。

劉峻這才發現立在眼前的是臉蒙著綠紗的普米姑娘。

“你是誰?請你告訴我，你到底是誰?”他抓住蒙面姑娘的手，失態地問：“你怎么會唱這支歌?”

她在他的急語中未語，心在洶涌澎湃中痛苦地淌血，剛才她在水潭中看到自己那張丑陋得令人生厭的臉，與他相認的勇氣消退了，壓抑了十多年后復蘇的心在一瞬間又熄滅了。昨日不見，花已凋零!

“小靈子啊，我找你找得好苦啊!”他緊緊地抱著她嗚咽，喃喃道：“十多年來，我不相信你這樣撇下我就走了。”

淚流滿面的她如石雕任他擁抱，獵狗黑箭在旁邊急得轉著圈，卻因沒有主人的發令而不敢妄動。

“不要再逃避我了，除下你的面紗讓我看看你好嗎?”他乞求地說，流著淚，手抖抖地去摘她的面紗。

她猛然推開了他，全身怕冷似地抖個不停，眼睛痛苦地避開了他，顫聲而又冷冷地對他說：“你認錯人了，我不是小靈子。”

“你騙人!你若不是小靈子，你絕對不會唱《獵人》!這只獵狗也不會叫黑箭!”他痛苦地問：“小靈子，你為什么要躲避我呢?!”

“十多年前，我們這兒有一對相依為命的爺孫倆，他們是羅古箐森林的保護神。爺爺不僅是護林員，也是獵人，孫女是歌手，她的歌像森林中的百靈鳥，我們普米人沒有誰不愛聽的，她是我們普米人心中的森林女神啊!”她頓了頓，緩緩地說：“在一次情人節賽歌間隙，我聽到她唱的一支歌，她告訴我這支歌名叫《獵人》，是她那在省城讀大學的峻哥哥譜寫的，她還對我講起了他們的故事，我聽后很感動，就記住了這支歌。可她走了，永遠地離開了深愛的羅古箐，但她卻活在我的心里了。為了紀念她，我就給我的獵狗取名黑箭。她的獵狗尾巴上有一簇白毛，可惜我的獵狗白毛卻長在脖頸上。”

劉峻無力地松開了她的手，跪倒在草坪上，對著水潭，無語淚流。

極度悲痛的劉峻，沒有注意到她那純白色的貝殼腰飾!

六

四年的大學生活，劉峻充滿了作畫求學的快樂和熱戀的甜蜜。歸心似箭的他，一放假就趕回羅古箐。假期里，他和小靈子擔當了護林員的職責，爺爺老了，平時山林的巡護任務大多落在小靈子的肩上。每當這時，老獵人總是樂呵呵地到大羊場找老友阿甲，住上好幾天才回羅古箐的家。

雖然劉峻踏遍了羅古箐的每一個角落，畫了好多速寫和素描，但和小靈子去巡山，他總愛背上畫夾畫羅古箐的風光，也畫他的小靈子。他的筆每天都在畫夾上飛走，他畫畫的靈感如羅古箐河長流不斷。他畫的一線天，懸崖倒傾，深谷兩岸古樹濃密，奇花靈藥遍布，天光只漏一線；他畫的深谷小徑，一位普米少女身背獵槍，與一條黑色的獵狗急走在晨曦里；他畫的三叟峰，三峰團聚，巖峰如丹涂，好似返老還童的三位壽翁在開心交談；他畫的杜鵑花，有白、紅、黃、紫，千變萬化；他畫的雪蘭，似雙蝶飛舞；還有一串串誘人的山果，林下靜立的菌子，森林里一棵棵筆直粗壯的云杉、鐵杉、楠木、紅椿、云南松、榧木，除此外還有虬須援石的叫不出名字的樹木，赤砂丹峰直插云霄，也有的如龍騰飛；飛瀑如練，小溪如琴，錦雞飛林，老熊飲水，滇金絲猴攀藤

戀人間的話永遠也講不完，她講巡山的趣事，月夜松濤的思念。他講校園生活，講素描，講水彩，他還講他們作畫的模特兒，面對脫得一絲不掛的女模特，他們在作畫中沒有世俗的欲念，只有藝術的靈感和再現。他講省城的繁華，講學友間的故事，還說在他們結婚時，他要帶她到省城拍結婚照，讓她在省城生活一段時間，好好看看省城是怎樣的。他還說在他畢業前夕，帶她到他的校園，讓她看看他是如何讀書作畫的，他要在校園開辦個人畫展，以《藏在深山的羅古箐》命名，他要自豪地將羅古箐風光介紹給省城人，要將森林保護神的爺爺和未婚妻永遠定格在上蒼惠賜的美景中。省城的風景再好，難以消去人為的痕跡，而羅古箐的風景，那是大自然的杰作。

小靈子心迷神醉在劉峻的畫里、神侃里。他們沿紫金泉瀑布到了常游泳的水潭邊，出了一身汗。黑箭撲到草地上嬉玩。劉峻將畫夾一丟，對小靈子說：“好久不在這兒游泳了，我們游泳去吧。”

小靈子猶豫間，劉峻不由分說拉著她到水潭邊，兩個人下到水中，清冽的水讓他們打了個冷噤，倆人禁不住相視而笑。他們在水中追逐，悠然自得地嬉玩。水清澈輕柔，兩個人手拉著手，仰躺在水面上閉目養神，世界不復存在，只有他們的自由和快樂。游累了，他們躺在草地上曬太陽，燦爛的陽光照在身上，綠茸茸的草地是他們的床，盛開的杜鵑是床的花邊，樹陰像一只無形的手輕撫著他們，藍天飄逸的白云為他們搭起了華蓋，小鳥為他們唱起了美妙的歌。

劉峻看了看懷中的小靈子，濕濕的衣服緊貼在她的身上，將她優美的曲線盡情地展露。她的臉光潔而又潮紅，一雙大眼含羞而又熱烈地望著他。如霞落入心底，他的心燃燒起來了，全身騰起了烈焰，他情不自禁地熱吻她，愛撫她。她在他的愛撫下癱軟如泥，臉上的紅迅速蔓延、加深了，猶如一朵滴血的紅杜鵑。他顫抖著手解開了她的上衣，一對高挺的乳峰展現在眼前。他眩暈了，酒醉般將臉埋在乳峰間，全身涌起了難言的欲望。他吻她的雙乳，手輕柔地撫摸著她的每一寸肌膚。當他的手滑過她的小腹上時，他同時含住了少女那微紅的乳頭輕輕地吮起來。如潮水輕柔地漫過全身，她不由自主地呻吟起來。他的手探入她的下身，正要接觸豐茂的草地時，她本能地按住了他的手。游動的手停止的瞬間，他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法國畫家安格爾的名畫《泉》，身體的欲望被心中慢慢脹滿的創作欲望戰勝了。那是一個裸體女神，她站立著，右臂繞過頭頂，托住水罐的底座，左臂抬起，扶著罐口，飄動的長發輕拂她的肩臂，與水罐中的水形成一致的方向。她雙眼平視，兩唇微啟，鵝蛋形的臉顯得端莊秀美，恬靜里流露出少女的天真浪漫，處女的羞怯和拘謹以及純潔，在緊緊并立的雙膝和頭手相貼以及流淌的清水中展露無遺……

劉峻渾身發顫，緊緊地將小靈子抱住，語無倫次地說：“你是我的圣潔女神啊!阿妹，將我們的初次留在新婚之夜吧。”

小靈子落淚了。如果他再堅持一點點，她是不會反對的，她生來就是他的人，在他的愛撫下，她渴望著與他熔化成一體。她反擁住他，親吻他，將眼淚涂抹在他的臉上，由衷地喃喃：“我的好阿哥哩!”

樹林中傳來黑箭的歡叫聲，不一會兒又沉寂了，總不安靜的黑箭，不知又跑到哪兒玩去了。

劉峻向小靈子講起了安格爾，講起了《泉》。

小靈子被他的娓娓敘述打動了，她的眼中跳躍著一種向往。

“阿妹，我總想創作一幅《源》。”他頓了頓，指著水潭上邊斜躺的礁石，礁石中間流淌著清水，水底的石面上覆蓋著深紅的青苔，水兩邊石上是淺紅的青苔，石上的青苔由深綠到翠綠，流水盡頭是茂密的森林。他將自己的打算對她說了，期待地看著她。

她那未褪盡的紅暈又騰地深紅了，她害羞地將臉埋入他的懷中，雙眼不敢睜開。

“阿妹，你若不愿意就算了。”他失望地吻了吻她的秀發，遺憾而又失落地說。

她猶豫中忽見黑箭回來了，不知為什么，她對黑箭說：“黑箭，你先回去看看爺爺回來了沒有，如果他還未回來，你就去接他。”爺爺早早地到鎮里辦事去了。黑箭聽到小靈子的吩咐，用舌頭舔了舔他們的腳，箭一般地向森林中射去。

她無語，將敞開的衣服脫了，又慢慢地脫去緊裹著的濕短褲。她不想讓她的峻哥哥失望，她知道他對藝術的狂熱，他是一個天生的畫家。愛一個人，就愛他的一切，甘愿為他付出和犧牲一切!

第一次將自己赤裸地展示給他，她的羞怯里充滿了悲壯。她以優美的姿勢撲入水中，像一只美人魚游到大礁石旁，爬上礁石，跪在流動的溪水旁的淺紅苔上，面對著劉峻。她的右手由右耳往上輕梳如瀑的黑發，左手輕抬，似在接住飛瀉的黑發。頭微傾，嘴輕輕地抿著，嘴角掩不住一絲笑意。她的大眼深深地望向劉峻，熱烈而又單純，微曲的身姿緊繃著，羞怯而又拘謹地面對著他。她的肌膚柔嫩而又有光澤，一簇陽光照耀著她。溪水從她如瀑的發下流出來，山林似乎靜止了。

他在最初的瞬間驚呆了，驚嘆她的完美無缺，這完美又如此和諧地與周圍的山水花林融在一起!震撼中他面對他的圣女，她的隱秘第一次完全暴露在他的眼前，她那含羞的眼中寫滿了愛的熱烈、心的渴望、戀人的鼓勵，緋紅的臉龐抒發了獻身的果敢，高挺的乳峰上的紅暈跳躍著處女的心事，他拿畫筆的手顫抖了，可很快，他就轉入了忘我的創作中。他的筆從來沒有如此地流暢過，噴涌的神思將他融化在藝術的境界里。

他沒有為自己的這幅畫取名為《源》，當他在藝術學院完成最后一筆時，他取之名為《森林女神》。

他最愛羅古箐的月夜。如銀的月光下，他喜歡和她在那棵筆直的云杉樹下相依相偎，一床氆氌將兩個人包裹在一起，他們有時靜靜地聽松濤，聽野獸吼叫，貪婪地享受著月光的洗禮。有時他們對山歌，用眼神用意念傳遞著愛的心語。他曾用水粉畫，畫這樣的夜晚：筆直粗大的樹干，明月掛在樹杈間，橫生的枝頭上三兩片葉，一對小鳥相互依偎著呢喃，裹在氆氌中的一對戀人，似乎在側耳傾聽小鳥的夜語。

他的畫展在藝術學院引起了轟動，尤其是那幅《森林女神》。

羅古箐，一顆藏在深山中的明珠，凡看過劉峻畫展的人記住了這么一個地方。

一位投資商出高價買《森林女神》，遭到了劉峻的拒絕。這是他的女神啊!錢出得再高，他也不會賣，他要永遠保存在自己的身邊。

畫展成功了，除了《森林女神》，別的畫都被人搶著買了。有了一筆錢的劉峻，決定帶小靈子到省城玩一趟，讓她看看他是如何讀書作畫的，可爺爺生病住院了，錢全花在爺爺的身上，小靈子的省城行成了泡影。

仙人洞的乳石峰下，他們仰頭用嘴接滴下的水珠，不斷變化的景觀讓他們想起了一個傳說，一位母親因患麻風病被村人趕人森林，孝順的兒子和母親搬來洞中居住，仙女被兒子的孝順感動了，下凡來到洞中和他成了夫妻。

“峻哥哥，你給我買一些林業方面的書吧。爺爺的生命離不開森林，我的生命也離不開森林，我要看一些林業方面的書，更好地護林。”

“阿妹，我的生命離不開你和爺爺，我的生命也離不開羅古箐，你當森林的保護神，就讓我做森林的畫神吧!我畢業后要求回到羅古箐教書，我們結婚生子，好好孝順爺爺。”劉峻由衷地說。

他擁著小靈子，指著乳石峰上懸滴的水珠說：“你十五歲時，爺爺就為我們祭了鐵三角，你十八歲時，我們在丹霞峰上明誓，今天我們又共同喝了仙女洞的神水，你這一輩子，鐵定是我的媳婦了。阿妹，我一畢業就娶你，我好想好想和你在一起，有時覺得已經等不及了。”

“阿哥啊，你只有一個學期就要畢業了。”小靈子羞紅著臉。

“那時，你就成為我的新娘了。”他愛憐地刮了刮她的鼻子，歉意地說：“我一定帶你到省城照我們的結婚照。”

“你手中有一支畫筆，就用你的筆畫你的新娘吧。”她說：“省城相館照的照片再好，也趕不上你用心作的畫啊!”

“汪——”黑箭忽然叫著沖向了樹林。

劉峻的神思被扯了回來。

“一只兔子。”蒙面紗的姑娘淡淡地說。

“情人壩正召開情人節開幕式，對歌就要開始了，你不趕回去嗎?”劉峻問。

她搖頭，答道：“我們已走得遠了，趕回去已來不及了。”

“我有個請求，不知你肯不肯?”他望著她乞求地說：“當我的向導，陪我到百變巖和丹霞峰看看吧。”

她雙眼亮亮地看著他，默默地點了點頭，對著樹林喊：“黑箭!”

一只黑影敏捷地跑了過來。她摸了摸它的頭，對它說：“我們去百變巖。”

黑箭又箭一般地沖在前頭。

百變巖，風云突變時，隨意境而變化。他們到達時，巖上造型正是八戒喚觀音，不一會兒又變成了仙翁醉酒、野貓逗雞……劉峻置身其中，自言自語：“她說過，她要變成百變巖上的一片云，我來了，她望見我了嗎?”

她的淚涌了出來。劉峻，他還是十多年前的那個峻哥哥啊!柔腸翻動，她摸了摸臉上的紗巾，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他們登上丹霞峰時，正巧霞光滿天，遠遠地他就看到霞光中的墳塋。他的腳步變得異常沉重，踉蹌著一頭撲倒在墳墓上，悲慟出聲。

“小靈子，我來看你來了!”他擁著墳，傷痛欲絕。

他發自心底的悲痛讓她心碎，不由跪在他的身邊，對著墳墓哭得很傷心。她在為自己的衣冠塚哭，而她刻骨銘心的戀人就在身邊，卻不知她還活著!

黑箭也受他們的感染，不安地轉來轉去，發出斷續的嗚咽聲。

多少傷心事，讓一位男人積蓄的淚水在戀人墓前潰堤。他邊哭邊拍打著墳墓訴說：“我不相信你就這樣撇下我走了!可爺爺說你走了。你好狠心啊!丟下爺爺和我不管。你走了，不久爺爺也走了。小靈子啊，為了找你，我將羅古箐的每一塊石頭都翻遍了，你知道這些嗎?我不相信你會在這堆土里睡著了，你只是藏起來了!你干嗎一直藏著不見我呀?還嫌我的心不夠碎么?”

她震撼了，相思苦，越陳越濃，他的峻哥哥沒變!她不由自主抱住了他，哭著安撫他。

霞光如火。

七

被愛情滋潤的劉峻全然不知道有一位姑娘為他患上了單相思。大三下學期一個飄著細雨的日子，劉峻在學校傳達室的窗臺上撿到了一封未開啟的信，那是一封誤寄的信。他將信小心地粘貼好，裝在一個大信封中，并附上簡短的說明，按信封上已模糊了的地址寄了出去。一個星期后，他接到了一封感謝信，一位被同學們稱為“笑神”的中文系的學生就這樣和他認識了。在一個周末，她邀請劉峻到學校門口的咖啡室品嘗咖啡，她不愛在咖啡里加糖，說喝咖啡就是品味苦中的清香。燭光搖曳，她輕輕地哼唱起了《獵人》，令劉峻感動。在她的請求下，他向她講起了羅古箐，講起了爺爺和小靈子，她聽得如醉如癡。

她常來找劉峻玩。他們談人生，談理想，談文學，談畫畫，談各自的感情。沒有什么表白，一份淡淡的友誼就這樣留駐各自的心間。

隨著交往日深，她對他的人品更敬重了，而他對小靈子的一往情深，讓她更加向往著他，這樣的情愫她只能深埋在心底。他渾然不知，他的人生在她看來是那么的美好，那畫筆，在他的手中是那么的神奇，山在唱，水在歌，樹在吟，一切有生命和無生命的，在他的筆下，是那樣地讓人感到不可思議，這股愛讓人無法拒絕，它會讓冰雪溶化，讓陰暗的天空明朗。她在他的畫中讀他的心，而這樣的讀是痛苦的，她在日記中寫道：“伯牙摔琴為子期，高山流水嘆誰知!”

劉峻剛好畫完了《森林女神》，“笑神”一看到這幅畫，完全驚呆了，那是他的女神么?那么純凈和完美!是山林的精華養育了她，是溪水的靈氣塑造了她，是大地的寵愛造就了她!在“森林女神”面前，“笑神”沒有什么可嫉妒了，只有感動，感動在他們的忠貞里。她突然明白劉峻的心了!

“笑神”深深地嘆了口氣，忍不住淚流滿面。

濃煙在對面的山上冒出。巡山的小靈子看到濃煙，心揪緊了，毫不猶豫地帶著黑箭往濃煙冒起的地方沖去。山風陣陣，火借風勢越燃越旺。兩個進山偷砍云杉的人，在大火面前駭呆了。剛才他們坐在這兒吸煙，不知誰將未熄滅的煙頭丟在一邊引起了火災。他們見火起，趕忙滅火，可火越滅越大，驚得束手無策。

“快救火啊!”小靈子嘶喊著。

兩個呆子般的人如夢方醒，趕快加入滅火的行列，可火勢不可擋。

“黑箭，快去叫爺爺!”小靈子大叫，又對倆個偷砍樹的人吼：“快下山去喊人來救火!”

黑箭如箭般射去，兩個肇事者失魂落魄地飛滾下山喊人。

“噼噼啪啪”，樹燃燒的聲音是那樣的刺耳，樹的呼救和呻吟沖撞著小靈子的鼓膜，她的心疼極了。她奮力地撲打著火，她只想盡可能地保護樹木。她的頭發、眉毛被火燎去了，她不知道；她的衣服被火燒成了無數小洞，她不知道……煙怎么這么多!火怎么這么猖狂!

黑箭和爺爺率先趕到，但見濃煙滾滾，火直往山上燒去，幾里外就讓人感到灼熱無比，難以靠近，被火吞噬后的樹林慘不忍睹。

“小靈子——”悲痛欲絕的爺爺嘶聲喊道。

黑箭“汪——”地叫著沖入燒黑的樹林中。

人們發現小靈子時，她已被燒得面目全非。

沉浸在畢業前的忙碌和歡愉中，劉峻一點也沒有預感到小靈子會出事。那一晚，他夢到了他和小靈子成親了，他坐在披紅的棗紅馬上，嗩吶吹起來了，鑼敲起來了，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行走在情人壩，鳴炮手一路上放禮炮，唱郎和伴郎的歌聲一路不斷。奇怪的是迎親隊伍到了大羊場阿甲老人家。爺爺在老友阿甲的陪同下迎出來對他說，小靈子在紫金泉瀑布等他，人們也都說他的新娘要他自己一個人去接。他策馬狂奔，棗紅馬飛了起來，她的新娘就在杜鵑花海包圍的綠草坪上向他招手，紫金泉瀑布為他們奏響了婚禮進行曲。花為媒，樹為伴，綠草地為床，藍天為被，丹霞峰為證，他們翻犁夢寐已久的土地，熔化在一起……

人們都以為小靈子死了，鄉鎮醫生也搖頭嘆息，可聞訊趕來的阿甲老人耐心地為小靈子號了半天的脈，說小靈子有救。在阿甲老人的土中醫和西醫結合治療下，昏迷了三天三夜的小靈子終于醒了過來。救護車立即將小靈子送到縣醫院，不久就轉到了省城治療，鄉鎮領導表示，要給小靈子最好的治療和整容。臨走時，小靈子央求爺爺和歐陽老師對劉峻嚴格保密，她不想讓她的峻哥哥分心。

小靈子的臉燒傷非常嚴重，植皮幾次的結果，卻在臉上留下了蛇皮一樣的花斑，而身上到處都是瘢痕。希望成了泡影，她不想再醫治了，悄悄地從省醫院跑回羅古箐。在她和劉峻常游泳的地方，看著水中丑陋而又陌生的自己，摸著全身留下的傷疤，她意識到自己不再是峻哥哥引以自豪的森林女神，她是一個丑八怪，是一個令人恐怖的妖怪!阿甲爺爺啊，您為什么要救我呢!?看著水中陌生的丑女人，她欲哭無淚，想到了死。

年邁蒼老的爺爺將她從死亡線上喚了回來，心如死灰的她在爺爺的安排下到大羊場阿甲老人那兒接受治療。阿甲老人用祖傳秘方基本上治好了小靈子的聲音和眼睛周圍的傷。

小靈子心上的傷比身上的傷還要重，她跪在兩位老人面前，泣不成聲地哀求道：“我生不如死，爺爺，我決不能再當峻哥哥的新娘子!我已不認識自己了，我厭惡自己，更何況是峻哥哥呢!我已不是他熟悉的小靈子，爺爺，你們就當我死了吧。如果您們不答應，我就永遠跪在您們面前不起來，您們也別怪小靈子不孝順了!”

兩位老人不知如何安慰小靈子，只好答應了她。

心碎的老獵人面對碎心的小靈子，無語淚流。他無法拒絕小靈子的請求，他清楚孫女的性格，如不答應她，她就會尋死。他知道，等小靈子接受殘酷現實，會有一段長長的日子。但他相信，小靈子總有一天會慢慢地好起來的。

丹霞峰上，多了一座小靈子的衣冠塚。

歐陽老師聽說小靈子從省城醫院擅自跑了回來時，事情已發生了好長時間。他專門到羅古箐探望，可老獵人傷心地告訴他，小靈子死了!他很震驚，連連責怪自己來晚了，痛惜溢于言表。他不知如何安慰老獵人，陪老獵人住了三晚。

劉峻學成歸來回到縣上，一下車就去拜訪歐陽老師，他滿臉喜悅地對老師說他要和小靈子結婚了，到時請老師光臨羅古箐給他們證婚。

歐陽老師的心在淌血，他很清楚自己的得意門生與小靈子間純真的愛情，面對一無所知的劉峻，歐陽老師難以啟口。他不放心，以去看望老獵人為由，陪劉峻到羅古箐。

老獵人無法面對孫子的深情，病倒了。

劉峻呆了，他不相信這是真的!不可能，他的小靈子怎么會死呢?!他們之間有約定，他一畢業就成親的!小靈子怎么可能不等他呢?!

老獵人無力地對他說，小靈子的墳就在丹霞峰上!

他發瘋般沖向丹霞峰。

“快，快去追他!”老獵人急得要起來，可又無力地倒下了。

歐陽老師和黑箭追了出去。

劉峻象滇金絲猴一樣敏捷，當歐陽老師在獵狗黑箭的帶路下繞道氣喘噓噓地趕到丹霞峰時，只見他瘋狂地用雙手挖著墳土，一邊哭一邊叫：“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歐陽老師抱住了劉峻，抓住了他那雙已挖出血的手，流淚勸道：“人死不能復生，你要讓小靈子入土為安啊!”

劉峻睜著一雙血紅的眼睛叫道：“告訴我，老師，你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

當他知道小靈子曾到省城醫治，大叫：“你們為什么不通知我啊!”

“她不讓我們告訴你，她要讓你安安心心地過完畢業關。”歐陽老師沒有告訴劉峻，小靈子已被燒得面目全非，全身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如果沒有阿甲老人，小靈子當時就不在人世了。

黑箭舔劉峻的淚，嗚咽叫著，他摟著黑箭，再一次哭倒在她的墳上。

下山的時候，劉峻成了一個散了骨頭架的癡人，歐陽老師扶著他，跌跌撞撞地走著，半夜才回到了老獵人的木楞房。

劉峻瘋了般到處找小靈子，他幾乎翻遍了羅古箐的每一塊石頭，看過了大羊場的每棵小草，他不相信小靈子死了!老獵人和阿甲老人看著痛苦不堪的劉峻，也跟著快要急瘋了，可是小靈子鐵了心不露面，她的心已死了!一個心死了的人，自己不愛自己了，更不要說去面對愛人!

劉峻特別依戀蘇里瑪，醉在酒中的他看著病在床上的爺爺，想死的心千轉百回。

劉峻被分配在州府工作，他沒有拒絕，小靈子不在人世了，他想帶爺爺走出山林，離開令人傷心的羅古箐。

老獵人不愿離開山林，說自己沒有盡好護林員的職責，火災毀了好多林木，待他身體好了，他要補種樹以贖罪，何況小靈子的靈魂安息在這兒，他那里也不去，就老死在羅古箐。

劉峻的心破碎了，他身在州府，魂丟在了羅古箐。他時常回到羅古箐，陪在老獵人身邊。他有一個強烈的預感：小靈子沒有死!他要找她回來。可每次他都失望而歸。他常喝得大醉，在酒精的麻痹下消磨時光。他不修邊幅，極度的痛苦讓他拿起畫筆發泄，無限的思念和痛苦在他的畫筆下演繹成了系列荒誕古怪的畫。《森林女神》掛在他的床頭，他的圣女永遠和他生活在一起。

分在州府工作的“笑神”默默地關照他。在一個風雨夜，他又喝得酩酊大醉，“笑神”來了，默默地為他收拾一切，醉中的他將她幻化成了小靈子，他找到了自己的新娘。

他娶了“笑神”，可她的笑容從沒綻放過。她無法取代小靈子在他心中的地位。

有一晚，他們又發生了口角，“笑神”嫉恨地去摘掛在床頭的那幅《森林女神》，她受夠了，受夠了畫中的人兒無時不在，尤其是在夫妻性愛時，他會將她和畫中人混成一體，每每到高潮時，喊著“小靈子”一瀉千里。畫中人橫亙在他們夫妻中間，她的忍受達到了極限!

“你敢!”劉峻吼道。

“我不能讓一個死人作祟!為什么，為什么你總忘不了她?!”“笑神”哭叫著去摘畫像。

兩個人在推拉中，他將她推倒在地。

“我恨，恨你這個死人!”她指著畫中人咬牙切齒地哭罵：“是你奪走了我的幸福，我恨你!恨你!!”

“啪啪”，她臉上挨了兩巴掌，她驚呆了。

他摔門而去。

當人們找到在一個歌廳里喝得醉眼迷離的劉峻時，他才知道妻子在他走后肚子痛，被同事送到醫院后小產。

他酒醒了，趕到醫院，可一切都晚了。“笑神”心如死灰，她一出院，就和他分了手。

一年后，老獵人去世。阿甲老人在給老友送行路上中風，躺在床上說不出話，兩年后也追隨老友去了，此是后話。

普米人的祖先在西天取經回來的路上，哥哥不聽弟弟的勸告，在一片竹林中被大如斑鳩的蚊子和拳頭般大的跳蚤吃掉了。一位牧羊人在路上看到弟弟挑得太重，就給了他一只公白綿羊馱哥哥的骨頭，才得以慢慢地回到家，從此，普米成年人死后要舉辦“給綿羊”儀式，也就是說讓公白綿羊把死者送回祖先的故鄉。

給老獵人舉辦的“給綿羊”儀式有條不紊地進行，羅古箐涌起一波又一波的誦經聲，祭師將爺爺的靈魂指引北上回歸祖先故地路線，悲痛得沒有眼淚的劉峻，痛下了到省城闖蕩的決心。

他畫了兩幅畫，一幅叫《毀滅》，畫面上是堆積的繽紛落葉；另一幅叫《吶喊》，河床上被水沖刷過的鵝卵石中裸露的樹樁，樹樁和樹根像人的骨頭，在河床鵝卵石襯托下，一種無聲控訴和痛徹心肺的呼喊呼嘯著迎面撲來。他將《毀滅》送給了歐陽老師，將《吶喊》送去省城參展，引起了轟動。

劉峻辭了工作，背著畫夾到省城去了。

羅古箐出現了一位謎一樣的姑娘，她蒙著面紗，獨自住在老獵人的木楞房里。她接過了老獵人的鋤頭，在火燒林上補種樹；她接過了老獵人的獵槍，當起了森林的保護神。人們傳說她的槍法可神了，隨便一槍就可打下天上飛的兩只鳥；她的歌是林中的布步，是啼血的杜鵑；她的手像天上織女般巧，她編的篤笆沒人不愛；她的心像羅古箐河般清澈，純真而又善良。

歐陽老師聽說后，在一次假期里，專門去羅古箐寫生，證實了他的猜測——小靈子還活著!從羅古箐回來后，他在《毀滅》落葉上，畫了一枝從落葉中冒出嫩綠葉片的水竹，并將畫命名為《新生》。歐陽老師相信，在外漂泊的劉峻會歸來，會看到這幅畫的，他相信劉峻會讀懂落葉中為何長出水竹，從老師添的畫筆中感悟并去尋訪自己的圣女。

到省城闖蕩的劉峻立住了腳，可他一直單身。他的床頭掛著《森林女神》，他已習慣了她的無言相陪。他沒有再畫羅古箐，思念與痛苦轉化成行云流水般的散文，不時在省級刊物發表。他的筆成了賺錢工具，他畫廣告，在電腦里設計圖標及裝飾圖，參與房內裝修。錢賺的越多，他的生活就越空虛，他總夢到爺爺和小靈子，難以報恩的惆悵和失去戀人的錐心痛苦，讓一位七尺男兒在孤獨中哭泣。他的生活放蕩不羈，有意在女人身上麻痹自己，迷失自己。他記不清自己經歷多少女人，只要眉眼或者身材、聲音與小靈子相像的人，他都不惜一擲千金占為己有，可嘆曾經滄海的他與她們有緣無分，無法相處長久。

八

“走吧，我們還要趕去參加情人節的篝火晚會，去和大家一起跳鍋莊，你就會把一切煩惱忘記的。”她柔聲勸道。

霞光不知何時落入山背后，薄霧籠罩山林。

她給他遞來了一塊苦蕎粑粑。

暮色四起時他們遭遇了一場沒由來的暴雨，只好就近躲在一個石洞里。羅古箐的雨就是這樣，沒有什么征兆，說來就來。等雨停了的時候，天已黑透了，幸虧他們熟路，但多年不走山路，劉峻走得磕磕碰碰，小靈子不得不牽著他，還不時關照他小心腳下。黑箭在前面引路，七彎八拐，他們竟到了以前劉峻和老獵人、小靈子居住的木楞房前。

一股久違的燕麥香鉆入鼻孔，黑暗中他撞到一棵向日葵上。蒙面紗的姑娘無聲地打開門進了房間，一縷光射到了院中。房中的擺設和原先沒什么區別，一切是那樣的親切和熟悉。平灶及宗巴拉還是原來的樣子，他好像看到爺爺坐在平灶左邊的床上安祥地抽煙、煨茶、喝蘇里瑪，火在鐵三角下燃了起來，她的小靈子在對他叫道：“峻哥哥，快來烤火啊!”他以為自己做夢了，狠狠地咬了咬嘴唇，生痛，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爺爺不見了，只見蒙面姑娘向他招手：“過來烤烤火吧。”她將一床氆氌放在左邊的床上，吩咐道：“將你的濕衣服換下來，我給你烤烤。”

她轉到另一間房去了，劉峻發現，她進了小靈子的房間。她的腰飾是一串白貝殼!他為這個發現驚得險些將氆氌從手上震落火中。黑箭友好地舔了舔他的手，臥在他的腳邊烤火。

讀大三的時候，他和高中時的幾位同窗途經下關，他們在下關租了條小船，坐船到大理古城玩。他在海濱一家小賣店里發現了一串貝殼掛鏈，毫不猶豫買了下來，細心地在每扇貝殼的里面繪上了一幅圖，做成了腰飾，送給了小靈子。小靈子極為珍視，在重大節日才佩帶腰上，除非……這怎么可能!他不敢亂想，胡亂地將濕衣服脫在一邊，用氆氌裹住身體。

她換了另一套普米裝束出來，他注意到，她沒有戴那串貝殼腰飾，他想問她要來看看，可他又怕唐突，但他的心又一次激跳起來，他發現她的包頭和衣袖邊都繡著白色的雪蘭花!

小靈子最愛雪蘭花!

她給他拿來了一套白色衣服，一件黃綢領褂，示意他換衣服，自己轉身就到廚房去了。

黃綢領褂的斜襟上繡著一朵白色雪蘭花，他顫抖著手撫摸著雪蘭花，內心翻江倒海。他無法控制自己了，本能地走向他以前住的臥室，門沒鎖，虛掩著，主人似乎知道他的心情。他一跨入房間，幾乎窒息了，房間纖塵不染，擺設與劉峻離開羅古箐時一模一樣，一雙自制的新的半筒皮鞋裝在床腳前，只待他來穿，

“小靈子!”他趔趄著跌坐在床上。

一股肉香從架在鐵三角上的土鍋里散發，火塘邊烤著洋芋，竹編的盤子里裝著苦蕎粑粑，一罐已啟封的蘇里瑪流溢酒香，她正拿著他的衣褲默默地烤著，不時翻翻烤著的洋芋。

待他在左床邊坐下，她倒了一碗蘇里瑪遞給他，說道：“喝一碗黃酒驅驅寒吧。”

這一切太熟悉不過了，那身姿、那聲音以及這屋、這灶、這狗!他失態地握住了她的手，未語先淚流：“小靈子啊，你為何要躲我十幾年啊!”

她看著他的那雙淚眼也流淚了，衣服從她的手中掉落在地。

他繞到右邊將她擁在氆氌中，緊緊地抱著她，傷心地說：“我終于找到你了!”

她無力地在他的懷中哭了。

他抖顫著手來揭她臉上蒙著的綠紗巾，她卻像被蛇咬了般狠命推開他，逃離了溫暖的氆氌，掛淚的眼流露出決然的表情，用生硬的口氣說：“你的小靈子已死了!十多年前，在一場火災中死了。”

“不可能!”他大叫，“這房，這狗，你的聲音，所有的一切，都證明你就是我的小靈子!”他將驚慌欲逃的她再次擁入懷中，死死抱住不放，痛苦地說：“歐陽老師已讓我看了那幅《新生》，他對我說，山神會保佑我，只要我虔誠地細心尋找，就會找到我最想找到的。我現在明白了歐陽老師為何在我畫的《毀滅》上添加了水竹并命名《新生》，其實歐陽老師已經告訴我了，我的小靈子還活著，他在暗示我的靈魂會獲得新生。小靈子，你好磨人啊，這十多年來你讓我找得好苦!你為何蒙面?還想逃避我嗎?要逃避到何時?為的是什么啊?”他抱住她大哭。

黑箭見劉峻抱住主人哭，“汪——”地叫著跳起來，可主人未發話，只好臥在一邊，不高興地直哼哼。

鍋中發出了“咕嘟咕嘟”的聲音，肉的香味更濃了。

她無聲地陪他哭，哭夠了，她將氆氌給他掖好，盡量用平靜的聲音對他說：“小靈子是我們普米人的驕傲，她是羅古箐的女神啊!我是個孤兒，是她的姐妹，我敬佩她，就搬來這兒住了，為的是紀念她所紀念的。”

他的心悲涼了起來。十多年了，他漂泊歸來，他們的小屋，一切如舊，伊人再現，可她為何不想認他……難道是他想小靈子太深，領會錯了歐陽老師那幅畫的意思?一向剛毅的他突然間脆弱無力，跌坐在床上呆了。

這一夜的雨持續不斷，他在平灶左邊的床上迷迷糊糊，他夢見了爺爺，夢見了小靈子，他和小靈子相攜著，跳入水潭中嬉玩，變成了兩條魚，在紅苔間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

第二天，他沒有回情人壩，在她的陪同下尋訪當年的足跡。一天到晚，他喋喋不休地說呀說，他想喚起她的記憶，而她無語地流淚，掩飾地說為他和小靈子的故事感動。

第三天，他們一起回到了情人壩。下山的路上，他采了一束紅杜鵑。在一處山林前，他們停下了，茂密旺盛的冷杉林間，立著一棵燒焦了的樹，樹干筆直，樹尖如刺直指藍天。

“這就是小靈子出事的地方，后人為了紀念她，也為了警醒，就留下了這棵燒焦的樹。”她平靜地說，心卻在流血。

他將紅杜鵑獻在樹干前，擁著燒焦的樹干，把臉貼在上面，雙眼卻望向她，眼里寫滿了痛惜、愛憐、乞求。她無法面對他的深情，把眼光避開了。

情人節最后的一個夜晚，星星滿天，他避開了一切應酬，在一棵云杉樹下，將她和自己包裹在氆氌里，用普米話給她唱了好多以前他和小靈子之間唱的情歌。她聽得淚花迷離，卻給他唱送別調。

他把她送的篤笆和羊肚菌珍藏在旅行包中，他已經作出了決定，要留在羅古箐，弄清蒙面紗姑娘的真實面目，他堅信她就是他的小靈子!他要到縣城，請歐陽老師出面，動員她接納他，摘下面紗和他相認。另外，鎮領導專門找到他推心置腹地交談了一晚上，將鎮里的發展和規劃以及羅古箐的旅游開發詳詳細細地給他說了，誠懇地挽留他，希望他能為羅古箐的旅游開發進行策劃和廣告設計，為家鄉的騰飛做出貢獻。他為鎮領導的真摯挽留和胸懷大略感動了，滿口答應留在羅古箐。有這樣的父母官，家鄉的明天怎能不美好!他是普米人養育的人，對家鄉的振翅騰飛有義不容辭的責任。

羅古箐，這顆藏在深山中的明珠，正被吹開塵埃放出熠熠光芒。

“劉峻，你找過你的父親嗎?”歐陽老師曾這樣問。

“找過，但他死了。”他答：“我很慶幸，自己離家出走到處流浪時沒有遇上人販子，有緣成了普米族的后人。”

謝絕了老同學和縣文聯的盛情，他卻難以拒絕幾位文友和崇拜者的熱情。在麗人酒家，他被一個坐臺小姐的歌聲吸引，那歌聲像極了小靈子，他點了她坐陪。情歌對唱讓他迷失了，他將她擁入懷里，讓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兩個人親熱地對著同一個話筒唱歌。他不斷地給自己灌酒，在她的優美歌聲里，他醉了，柔情像泛濫的河，他親吻她的耳垂，不由自主地愛憐她。

一雙痛苦的眼睛在包廂門縫中一閃而逝。

“篤篤”，服務員彬彬有禮地敲開了包廂的門，用托盤遞給他一串潔白的貝殼腰帶，說是一位普米姑娘讓他轉交的。

貝殼上一幅幅清晰的畫讓他的酒醒了，他一把推開了坐在膝上的人，急忙追出門外。寂靜的街道上沒有了行人，婆娑的油棕在路燈下嘆息，整個縣城沉浸在睡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