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中 山
中山先生的一生歷史具在,站出世間來就是革命,失敗了還是革命;中華民國成立之后,也沒有滿足過,沒有安逸過,仍然繼續著進向近于完全的革命的工作。直到臨終之際,他說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
……他是一個全體,永遠的革命者。無論所做的哪一件,全都是革命。無論后人如何吹求他,冷落他,他終于全都是革命。
中山革命一世,雖只往來于外國或中國之通商口岸,足不履危地,但究竟是革命一世,至死無大變化,在中國總還算是好人。
章 太 炎
太炎先生雖先前也以革命家現身,后來卻退居于寧靜的學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別人所幫造的墻,和時代隔絕了。……
我以為先生的業績,留在革命史上的,實在比在學術史上還要大。
太炎先生曾教我小學,后來因為我主張白話,不敢再去見他了,后來他主張投壺,心竊非之,但當國民黨要沒收他的幾間破屋,我實不能向當局作媚笑。
章 士 釗
至于今之教育當局,則我不知其人。但看他挽孫中山對聯中之自夸,與對于完全“道不同”之段祺瑞之密切,為人亦可想而知。所聞的歷來的言行,蓋是一大言無實,欺善怕惡之流而已。要之,能在這昏濁的政局中,居然出為高官,清流大約無這種手段。
章士釗將我免職,我倒并沒有你似的覺得詫異,他那對于學校的手段,我也并沒有你似的覺得詫異,因為我本就沒有預期章士釗能做出比現在更好的事情來。……你先有了一種無端的迷信,將章士釗當作學者或智識階級的領袖看,于是從他的行為上感到失望,發生不平,其實是作繭自縛;他這人本來就只能這樣,有著更好的期望倒是你自己的誤謬。
《甲寅》第一次出版時,我想,大約章士釗還不過熟讀了幾十篇唐宋八大家文,所以模仿吞剝,看去還近于清通。至于這一回,卻大大地退步了,關于內容的事且不說,即以文章論,就比先前不通得多,連成語也用不清楚,如“每下愈況”之類。……這種東西,用處只有一種,就是可以借此看看社會的暗角落里,有著怎樣灰色的人們,以為現在是攀附顯現的時候了,也都吞吞吐吐的來開口,……倘說這是復古運動的代表,那可是只見得復古派的可憐,不過以此當作訃聞,公布文言文的氣絕罷了。
所以,即使真如你所說,將有文言白話之爭,我以為也該是爭的終結,而非爭的開頭,因為《甲寅》不足稱為敵手,也無所謂戰斗。
蔡 元 培
太史之類,不過傀儡,其實是不在話下的。……我以為該太史在中國無可為。
蔡先生確是一個很念舊知的人,……
陳 獨 秀
其時最惹我注意的是陳獨秀和胡適之。假如將韜略比作一間倉庫罷,獨秀先生的是外面豎一面大旗,大書道:“內皆武器,來者小心!”但那門卻開著的,里面有幾枝槍,幾把刀,一目了然,用不著提防。適之先生的是緊緊的關著門,門上粘一條小紙條道:“內無武器,請勿疑慮。”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這樣的人——有時總不免要側著頭想一想。半農卻是令人不覺其有“武庫”的一個人,所以我佩服陳胡,卻親近半農。
這里我必得記念陳獨秀先生,他是催促我做小說最著力的一個。
胡適
今天寄到一本《紅玫瑰》,陳西瀅和凌叔華的照片都登上了。胡適之的詩載于《禮拜六》,他們的像見于《紅玫瑰》,時光老人的力量,真能逐漸的顯出“物以類聚”的真實。
看在上海的情形,蕭是確不喜歡人歡迎他的,但胡博士的主張,卻別有原因,簡言之,就是和英國紳士(英國人是頗嫌蕭的)一鼻孔出氣。他平日所交際恭維者何種人,而忽深惡富家翁耶?
但有一件事,好像我們這里的智識者們確是明白起來了,這是可以樂觀的。對于什么言論自由的通電,不是除胡適之外,沒有人來附和或補充么?這真真好極妙極。
新月博士常發謬論,都和官僚一鼻孔出氣,南方已無人信之。
征服中國民族的心,這是胡適博士給中國之所謂王道所下的定義,然而我想,他自己恐怕也未必相信自己的話的罷。在中國,其實是徹底的未曾有過王道,“有歷史癖和考據癖”的胡博士,該是不至于不知道的。
錢 玄 同
疑古玄同,據我看來,和他的令兄一樣性質,好空談而不做實事,是一個極能取巧的人,他的罵詈,也是空談,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相信他自己的話,世間竟有傾耳而聽者,因其是昏蟲之故也。
劉 半 農
但半農的活潑,有時頗近于草率,勇敢也有失之無謀的地方。但是,要商量襲擊敵人的時候,他還是好伙伴,進行之際,心口并不相應,或者暗暗的給你一刀,他是決不會的。倘若失了算,那是因為沒有算好的緣故。
我愛十年前的半農,而憎惡他的近幾年。這憎惡是朋友的憎惡,因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農,他的為戰士,即使“淺”罷,卻于中國更為有益。我愿以憤火照出他的戰績,免使一群陷沙鬼將他先前的光榮和死尸一同拖入爛泥的深淵。
李 大 釗
總之,給我的印象是很好的:誠實,謙和,不多說話。《新青年》的同人中,雖然也很有喜歡明爭暗斗,扶植自己勢力的人,但他一直到后來,絕對的不是。
在《新青年》時代,我雖以他為站在同一戰線上的伙伴,卻并未留心他的文章,譬如騎兵不必注意于造橋,炮兵無須分神于馭馬,那時自以為尚非錯誤。所以現在所能說的,也不過:一,是他的理論,在現在看起來,當然未必精當的;二,是雖然如此,他的遺文卻將永住,因為這是先驅者的遺產,革命史上的豐碑。
瞿 秋 白
中國人先在自己把好人殺完,秋即其一。
……中文俄文都好,像他那樣的,我看中國現在少有。
它事極確,上月弟曾得確信,然何能為。這在文化上的損失,真是無可比喻。
《現實》中的論文,有些已較舊,有些是公謨學院中的人員所作,因此不免有學者架子,原是屬于“難懂”這一類的。但譯這類文章,能如史鐵兒之清楚者,中國尚無第二人,單是為此,就覺得他死得可惜。
梁 實 秋
在梁先生,也許以為給主子嗅出匪類(“學匪”),也就是一種“批評”,然而這職業,比起“劊子手”來,也就更加下賤了。
顧 頡 剛
在國學院里的,朱山根是胡適之的信徒,另外還有兩三個,好像都是朱薦的,和他大同小異,而更淺薄,……他們面目倒漂亮的,而語言無味,夜間還要玩留聲機,什么梅蘭芳之類。
此地所請的教授,我和兼士之外,還有朱山根。這人是陳源之流,我是早知道的,現在一調查,則他所安排的羽翼,竟有七人之多,先前所謂不問外事,專一看書的輿論,乃是全都為其所騙。他已在開始排斥我,說我是“名士派”,可笑。好在我并不想在此掙帝王萬世之業,不去管他了。
鼻君似仍頗仆仆道途,可嘆。此公急于成名,又急于得勢,所以往往難免于“道大莫能容”。
至于鼻公,乃是必然的事,他不在廈門興風,便在北平作浪,天生一副小娘脾氣,磨了粉也不會改的。疑古亦此類,所以較可以情投意合。
三根是必顯神通的,但至今始顯,已算緩慢。此公遍身謀略,凡與接觸者,定必麻煩,倘與周旋,本亦不足懼,然別人那有如許閑工夫。……最好是不與相涉,否則鉤心斗角之事,層出不窮,真使人不勝其擾。其實,他是有破壞而無建設的,只要看他的《古史辨》,已將古史“辨”成沒有,自己也不再有路可走,只好又用老手段了。
營植排擠,本是三根惟一之特長,我曾領教過兩回,令人如穿濕布衫,雖不至于氣絕,卻渾身不舒服,所以避之惟恐不速。
周 作 人
周作人自壽詩,誠有諷世之意,然此種微辭,已為今之青年所不憭,群公相和,則多近于肉麻,于是火上添油,遽成眾矢之的,而不作此等攻擊文字,此外近日亦無可言。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負亡國之責,近似亦有人覺國之將亡,已在卸責于清流或輿論矣。
至于周作人之詩,其實是還藏些對于現狀的不平的,但太隱晦,已為一般讀者所不慷,加以吹擂太過,附和不完,致使大家覺得討厭了。
林 語 堂
文壇,則刊物雜出,大都屬于“小品”。此為林公語堂所提倡,蓋驟見宋人語錄,明人小品,所未前聞,遂以為寶,而其作品,則已遠不如前矣。如此下去,恐將與老舍半農歸于一丘,其實,則真所謂“是亦不可以已乎”者也。
……語堂為提倡語錄體,在此幾成眾矢之的,然此公亦誠太淺陋也。
蘇 雪 林
中國文人的私德,實在是好的多,所以公德,也是好的多,一動也不敢動。白璧德and亞諾德,方興未艾,蘇夫人殊不必有杞天之慮也。該女士我大約見過一回,蓋即將出“結婚紀念冊”者歟?
梁 漱 溟
梁漱溟已為委員,我看他是要闊的。
馬 寅 初
……馬寅初博士到廈門來演說,所謂“北大同人”,正在發昏章第十一,排班歡迎。我固然是“北大同人”之一,也非不知銀行之可以發財,然而于“銅子換毛錢,毛錢換大洋”學說,實在沒有什么趣味,所以都不加入,一切由它去罷。
至于學校方面,則這幾天正在大敷衍馬寅初。昨天浙江學生歡迎他,硬要拖我去一同照相,我竭力拒絕,他們頗以為怪。嗚呼,我非不知銀行之可以發財也,其如“道不同不相為謀”何。
梅 蘭 芳
梅蘭芳不是生,是旦,不是皇家的供奉,是俗人的寵兒,這就使士大夫敢于下手了。士大夫是常要奪取民間的東西的,將竹枝詞改成文言,將“小家碧玉”作為姨太太,但一沾著他們的手,這東西也就跟著他們滅亡。他們將他從俗眾中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來。教他用多數人聽不懂的話,緩緩的《天女散花》,扭扭的《黛玉葬花》,……雅是雅了,但多數人看不懂,不要看,還覺得自己不配看了。
……
他未經士大夫幫忙時候所做的戲,自然是俗的,甚至于猥下,骯臟,但是潑剌,有生氣。待到化為“天女”,高貴了,然而從此死板板,矜持得可憐。看一位不死不活的天女或林妹妹,我想,大多數人是倒不如看一個漂亮活動的村女的,她和我們相近。
劉 海 粟
“劉大師”的那一個展覽會,我沒有去看,但從報上,知道是由他包辦的,包辦如何能好呢?聽說內容全是“國畫”,現在的“國畫”,一定是貧乏的,但因為歐洲人沒有看慣,莫名其妙,所以這回也許要“載譽歸來”,像徐悲鴻之在法國一樣。
郭 沫 若
這些(以前的)人身攻擊的文字中,有盧冀野作,有郭沫若的化名之作,先生一定又大吃一驚了罷,但是,人們是往往這樣的。
我對于郭沫若先生的翻譯,不大放心,他太聰明,又大膽。
郭君要說些什么罷?這位先生是盡力保衛自己光榮的舊旗的豪杰。
鄭 振 鐸
鄭君鋒芒太露而昧于中國社會情形,蹉跌自所難免。
鄭君治學,蓋用胡適之法,往往恃孤本秘笈,為驚人之具,此實足以炫耀人目,其為學子所珍賞,宜也。
因《譯文》之夭,鄭君有下石之嫌疑也。
諦君之事,報載未始無因,《譯文》之停刊,頗有人疑他從中作怪,而生活書店貌作左傾,一面壓迫我輩,故我退開。
諦君曾經“不可一世”,但他的陣圖,近來崩潰了,許多青年作家,都不滿意于他的權術,遠而避之。
茅盾
這里在弄作家協會,先前的友和敵,都站在同一陣圖里了,內幕如何,不得而知,指揮的或云是茅與鄭,其積極,乃為救《文學》也。我鑒于往日之給我的傷,擬不加入,但此必將又成一大罪狀,聽之而已。
此間蓮姊家已散,化為傅、鄭所主持的大家族,實則藉此支持《文學》而已,毛姑似亦在內。舊人頗有往者,對我大肆攻擊,以為意在破壞。
郁 達 夫
我和達夫先生見面得最早,臉上也看不出那么一種創造氣,所以相遇之際,就隨便談談;對于文學的意見,我們恐怕是不能一致的罷,然而所談的大抵是空話。
達夫那一篇文,的確寫得好;他的態度,比忽然自稱“第四階級文學家”的好得多了。
田漢
……又有一個朋友(即田君,兄見過的),化名紹伯,說我已與楊邨人合作,是調和派,被人詰問,他說這文章不是他做的。但經我公開的詰責時,他只得承認是自己所作。不過他說:這篇文章,是故意冤枉我的,為的是想我憤怒起來,去攻擊楊邨人,不料竟回轉來攻擊他,真出于意料之外云云。這種戰法,我真是想不到。他從背后打我一鞭,是要我生氣,去打別人一鞭,現在我竟奪住了他的鞭子,他就“出于意料之外”了。從去年下半年來,我總覺有幾個人倒和“第三種人”一氣,惡意的在拿我做玩具。
近十年來,為文藝的事,實已用去不少精力,而結果是受傷。認真一點,略有信用,就大家來打擊。去年田漢作文說我是調和派,我作文詰問,他函答道,因為我名譽好,亂說也無害的。后來他變成這樣,我們的“戰友”之一卻為他辯護道,他有大計劃,此刻不能定論。我真覺得不是巧人,在中國是很難存活的。
張 資 平
至于張公,則伎倆高出萬倍,即使加以猛烈之攻擊,也決不會倒,他方法甚多,變化如意,近四年中,忽而普羅,忽而民主,忽而民族,尚在人記憶中,然此反復,于彼何損。
文章的戰斗,大家用筆,始有勝負可分,倘一面另用陰謀,即不成為戰斗,而況專持糞帚乎?然此公實已道盡途窮,此后非帶些叭兒與無賴氣息,殊不足以再有刊物上(刊物上耳,非文學上也)的生命。
施 蟄 存
我和施蟄存的筆墨官司,真是無聊得很,這種辯論,五四運動時候早已鬧過的了,而現在又來這一套,非倒退而何。我看施君也未必真研究過《文選》,不過以此取悅當道,假使真有研究,決不會勸青年到那里面去尋新字匯的。此君蓋出自商家,偶見古書,遂視為奇寶,正如暴發戶之偏喜擺士人架子一樣,試看他的文章,何嘗有一些“《莊子》與《文選》”氣。
“談言”上那一篇早見過,十之九是施蟄存做的。但他握有編輯兩種雜志之權,幾曾反對過封建文化,又何曾有誰不準他反對,又怎么能不準他反對。這種文章,造謠撒謊,不過越加暴露了卑怯的叭兒本相而已。
胡風
我倒明白了胡風耿直,易于招怨,是可接近的,而對于周起應之類,輕易誣人的青年,反而懷疑以至憎惡起來了。
巴金
巴金是一個有熱情的有進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數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
徐 懋 庸
不料還是發病,而且正因為不入協會,群仙就大布圍剿陣,徐懋庸也明知我不久之前,病得要死,卻雄赳赳首先打上門來也。
……
其實,寫這信的雖是他一個,卻代表著某一群,試一細讀,看那口氣,即可了然。
如徐懋庸,他橫暴到忘其所以,竟用“實際解決”來恐嚇我了,則對于別的青年,可想而知。他們自有一伙,狼狽為奸,把持著文學界,弄得烏煙瘴氣。
周揚
《社會日報》第三版,粗粗一看,好像有許多雜牌人馬投稿,對于某一個人,毀譽并不一致,而其實則有統系。我已連看了兩個月,未曾發現過對于周揚之流的一句壞話,大約總有“社會關系”的。
以我自己而論,總覺得縛了一條鐵索,有一個工頭在背后用鞭子打我,無論我怎樣起勁的做,也是打,而我回頭去問自己的錯處時,他卻拱手客氣的說,我做得好極了,他和我感情好極了,今天天氣哈哈哈……。真常常令我手足無措,我不敢對別人說關于我們的話,對于外國人,我避而不談,不得已時,就撒謊。你看這是怎樣的苦境?
有些手執皮鞭,亂打苦工的背脊,自以為在革命的大人物,我深惡之,他其[實]是取了工頭的立場而已。
我看你也還是加入的好,一個未經世故的青年,真可以被逼得發瘋的。加入以后,倒未必有什么大麻煩,無非幫幫所謂指導者攻擊某人,抬高某人,或者做點較費力的工作,以及聽些謠言。……假使中途來了壓迫,那么,指導的英雄一定首先銷聲匿跡,或者聲明脫離,和小會員更不相干了。
我本是常常出門的,不過近來知道了我們的元帥深居簡出,只令別人出外奔跑,所以我也不如只在家里坐了。記得托爾斯泰的什么小說說過,小兵打仗,是不想到危險的,但一看見大將面前防彈的鐵板,卻就也想到了自己,心跳得不敢上前了。但如元帥以為生命價值,彼此不同,那我也無話可說,只好被打軍棍。
現在元帥和“懺悔者”們的聯絡加緊(所以他們的話,在我們里面有大作用),進攻的陣線正在展開,真不知何時才見晴朗。
(選自《魯迅人生箴言》/魯迅 著/武漢出版社/2011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