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和郭沫若最早見面是在1921年的夏天,當時,徐志摩正在英國陶醉在他的“康橋之戀”中。胡適對郭沫若最初印象似乎不太好,他認為郭沫若在新詩方面的確有才氣,但思想不清楚,“工力也不好”。反過來,郭沫若對胡適,似乎也沒有什么好印象。他在十年后的一篇文章中,這樣回憶兩人的見面:“這要算是我們自有生以來的最大光榮的一天,和我們貴國的最大的名士見面,但可惜我這個流氓,竟把那樣光榮的日期都忘記了。”
之后,郭沫若和書局打交道屢屢碰壁,他的譯著被商務印書館拒絕,創造社的出版物又被“中華”、“亞東”等書局“退貨”。與之相反,胡適被商務印書館奉若上賓。就在印書館編譯所所長高夢旦將胡適從北京盛請接到上海,懇請他就任要職的時候,郭沫若正為讓一家小書局出版創造社的刊物而屈辱地忍受著經濟剝削。這樣的境遇,注定胡、郭二人不可能并行在一條道上。一旦有機會,他們的分歧就會暴露出來。
就在徐志摩回國途中,胡適和創造社打了一場筆墨官司,這被外人稱為“夕陽樓之爭”。當時,郁達夫在《創造季刊》一卷二期上發表了一篇題為《夕陽樓日記》的文章,指稱余家菊翻譯的《人生之意義與價值》錯誤甚多,余的這篇文章刊登在胡適主辦的《努力周報》上。如果郁達夫只是針對翻譯問題而進行討論的話,也許可以將此事歸于正常的學術評論。但是,郁達夫在文章中,含沙射影地嘲弄胡適之流“同清水糞坑里的蛆蟲一樣,身體雖然肥胖得很,胸中卻一點兒學問也沒有……跟了外國的新人物,跑來跑去的跑幾次,把他們幾個外國的粗淺的演說,糊糊涂涂的翻譯翻譯,便算新思想家了”。他所說的“外國的新人物”,應該指的是杜威——胡適崇拜的美國教育家。
正像成仿吾對徐志摩一樣,郁達夫對余家菊(包括胡適),也由文學批評“上升”到了人身攻擊,總不能做到就學術而學術。也許按照他們的理解,學術是由人表達的,學術的淺陋意味著人品的低下。即便對人品有看法,似乎也不應該用“糞坑里的蛆蟲”這樣粗鄙的語言。
看到這樣的語言,胡適生氣了。隨后,他在《努力周報》上撰文《罵人》,指責郁達夫“淺薄無聊而不自覺”。緊接著,成仿吾在《創造季刊》上寫了一篇《學者的態度》作為對胡適的回擊。他說:郁達夫罵人是罵昏了頭的,他的“蛆蟲”、“肥胖得很”的確是不對,誰也不能說他對,可是胡先生的“淺薄無聊”,不也是跟著感情這條惡狗,走到邪路上去了嗎?與此同時,時在日本的郭沫若也參與進來,寫了《回響之回響》,發表在《創造季刊》一卷三期上,作為對郁達夫、成仿吾的聲援,用以反駁胡適。
不能說是胡適先敗下陣來,但的確是他先偃旗息鼓的。在郭沫若的文章發表后,胡適在《努力周報》上這樣寫道:“《努力》第二十期里我的一條罵人,竟引起一班不通英文的人來和我討論譯書。我沒有閑工夫來答辯這種強不知以為的評論。”盡管他表示不再予以回應,但他在這段話中透露出來的對英文的高高在上的優越感,以及毫不掩飾對“不通英文的人”的蔑視,更加激怒了創造社。郭沫若在《創造季刊》二卷一期上撰文《討論注譯運動及其他》,繼續反駁,而且措辭也愈發激烈起來:
“你北京大學的胡大教授喲!你的英文誠然高明,可惜你自己做就了一面照出原形的鏡子!……我勸你不要把你的名氣來壓人,不要把你北大教授的牌子來壓人,你須知這種如煙如云沒有多大斤兩的東西是把人壓不倒的。”
在那期間,郭沫若和郁達夫又分別創作了歷史劇《卓文君》和故事新編《采石磯》,又共同刻薄了一回有考據癖的“考據家”胡適。
也就在胡適和創造社的筆墨官司尚未消停時,不明就里的徐志摩不合適宜地就郭沫若的“淚浪”高談闊論了一通,而他的文章恰恰發表在胡適主編的《努力周報》上。胡適的“箭”都是從《努力周報》上“射”出的。因此,《努力周報》實則胡適的戰斗陣地。如今,徐志摩的“箭”也通過《努力周報》“射”出來。無形之中,他成了胡適“同伙”。在創造社看來,他其實就是幫著胡適一同對付他們的。這樣一來,徐志摩便在猝不及防間,成為一方面和創造社交好,一方面又和創造社的對頭胡適往來無間,而且替胡適出頭“攻擊”創造社的“虛偽”的“假人”。
徐志摩無意之中的“卷入”,大有擴大胡適和創造社之間裂隙的意味。已經厭倦紛爭的胡適意識到如果繼續下去,真的是“淺薄無聊”了,便決定住手。他給郭沫若和郁達夫寫了一封長信。信中,他說他對二位“在文學上的成績,雖然也常有不能完全表同情之點,卻只有敬意,而毫無惡感”。說到《罵人》一文,他說他“只有諍言”,然后他解釋他的意思“只是要說譯書有錯算不得大罪,而達夫罵人為糞蛆,則未免罰浮于罪”。至于他“罵”他們“不通英文”,他誠懇地道了歉:“我希望你們寬恕,只當是一個好意的諍友無意中說的太過火了。”不過,他又說:“但我終希望你們萬一能因這兩句無禮的信的刺激而多讀一點英文,我尤其希望你們要明白我當初批評達夫的話里,絲毫沒有忌恨或仇視的惡意。”最后,他這樣寫道:“我盼望那一點小小的筆墨官司不至于完全損害我們舊有的或新得的友誼。”
看得出來,胡適所作的和解,并非毫無原則地退讓和妥協。他既自我批評,也批評了對方,態度是誠懇的。因此,郭沫若在隨即的回信中,表示“斷不致因小小筆墨官司便損及我們的新舊友誼”。但是,話雖如此,他們的新舊友誼早已因爭辯、指責、嘲諷、攻擊等等而蒙上了難以除去的陰影。如果說,郭沫若的回信多少存有做做表面文章的意味的話,那么,郁達夫連表面文章也難得做。他在回信中,不無譏諷道:“我們既都是初出學堂門的學生,自然大家更要努力,自然大家更要多讀一點英文。”
郁達夫們是否真的因此“多讀一點英文”,徐志摩無從了解。他更不知道,就在胡適和創造社的論戰由盛及衰時,他冒冒然地一頭“闖”了進去,再次攪擾了那一池渾水,不僅又挑起了“戰火”,也讓外界,特別是創造社,更將他和胡適并為一談,視他們為“一伙”。于是,主觀上,客觀上,徐志摩和胡適越走越近了。這個“近”,很大程度上在于他倆成了創造社共同的“敵人”。當然,他倆在很多問題上看法一致,也是重要原因。比如,在對待“糾紛”方面,徐志摩和胡適都認為大家其實都是一家人,大可不必如此吵吵鬧鬧,互相揭短,彼此攻擊,既傷和氣,也與正常的文藝批評相左。因此,徐志摩在《天下本無事》一文中,誠懇乞盼:
“悉心偵候與培養的是純正的萌芽,應該引人注意的只是新辟的純正的路徑;反之,應該爬梳與暴露的只是雜蕪與作偽。我們的對象,只是藝術,我們若然決心為藝術犧牲,哪里還有心意與工夫來從事無謂的糾纏,縱容嫉忌鄙陋屈強等等應受鏟滅的根性,盲干損人不利己的勾當,耗費可寶的腦力與文才,學著老媽子與洋車夫的讕罵。”
歸根結底一句話,徐志摩和胡適一樣,都希望大家放棄意氣之爭和黨同伐異的陋習,共同開創新文藝的新天地。
胡適主動分別給郭沫若和郁達夫寫信,結束了他和創造社之間的筆墨官司;徐志摩致成仿吾的一封公開信《天下本無事》,熄滅了他和創造社之間的文字戰火。很明顯,主動求“和”的總不是創造社。無論如何,胡適和徐志摩是寬容的、大度的,是真心只為藝術的。郭沫若、郁達夫能夠給胡適回信,成仿吾在徐志摩發表公開信后沉默了,似乎都表明他們應和了他倆的求“和”。然而,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已經消弭了對胡適、徐志摩的怨懟。
胡、徐二人不僅在言語上,也在行動上向創造社求“和”。1923年秋,在他們赴海寧觀潮之后北返途經上海時,曾一同前往民厚里拜訪郭沫若。隨他倆同行的還有好友朱經農。胡適在日記里這樣記述:“飯后與志摩、經農……又同去民厚里692訪郭沫若。”徐志摩則在日記里說:“與適之、經農步行去民厚里一二一號訪沫若。”兩人都鄭重其事地記錄了此事,只是郭沫若住宅的門牌不同,一個是“692號”,一個是“121號”。
民厚里是條背街小弄堂。三人找了好久才找到。胡適老成持重,朱經農沒有參與和創造社的筆戰,因此極有可能就是徐志摩,很急迫地叩響了門鈴。出來應門的,正是郭沫若。他懷里抱著個嬰兒,赤著腳,穿著一件扣子幾乎掉光的舊學生服,顯得很落魄,面容也很憔悴。然而,用徐志摩的話說,他“度額廣頤,怡和可識”。郭沫若看見來客,沒有驚喜,也沒有不悅,很平和地將他們引入室內。進了屋,三人發現屋里還有客,是田漢,也抱著個小孩。田漢似乎無意和胡適等三人對話,隨即起身告辭而去。
坐定,徐志摩仔細打量了一下屋子,他發現房子很逼仄,陳設也很凌亂。幾個孩子嚷嚷著在屋里亂竄,一會兒這個摔倒了,一會兒那個哭了。郭沫若一會兒扶起這個,一會兒給那個擦試眼淚鼻涕,不停地哄勸著他們。大家都說日語,看得出來,孩子們都不會說中文。其間,徐志摩聽見從廚房里傳來木屐聲。他猜一定是郭的日本妻子。
這時,從樓上走下來一個人。他就是大罵徐志摩“虛偽”的成仿吾。胡等三人連忙起身打招呼。成仿吾很冷淡。雙方話不投機,彼此都感覺到了尷尬和不安。胡適搜腸刮肚找尋話題,卻引不起共鳴。朱經農一言不發,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徐志摩也坐立不安,他明顯地感到“主客之間好像結了一大塊冰”,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塊“冰”不僅沒有融化,反倒是越來越硬實了。其間,郭沫若“時含笑睇視”,徐志摩卻“不識何意”。
這樣的見面,的確很古怪。從郭家出來后,胡適對此次拜會之窘非常驚訝,他對徐志摩和朱經農說他曾經和郁達夫一起拜會過郭沫若,那次的談話非常融洽,而且郭的住所、穿著打扮也“很整潔”,完全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其實,除了朱經農,胡適和徐志摩對造成此次雙方話不投機半句多的原因,心里明鏡似地非常清楚。筆墨官司是橫隔在他們之間、阻礙他們恢復舊有友誼的最大障礙。對于心胸狹窄的人來說,不要說嘲諷、謾罵、指責和人身攻擊,就是正常的文學批評,也是不能接受的。胡適批評了郁達夫,徐志摩批評了郭沫若,換來了創造社的大力討伐,甚至人身攻擊,盡管他們寬容、大度,不計較,卻已經無法得到實質上的回應。
兩天后,郭沫若回訪胡適。胡適將他幾天前做的一首詩拿給郭沫若看。這首詩,他自覺不好,徐志摩也說不好。眼下,郭沫若看了,也覺得不好。看得出來,他們對于詩的認識,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當晚,郭沫若請客吃飯,在座的除了胡適、徐志摩,還有成仿吾、田漢等。不知是因為雙方面上和解后心情大好,還是心底仍有疙瘩須以酒蓋臉,大家都狂飲,連平時酒不沾唇的胡適也破了戒。醉醺醺的時候,談到郭沫若的《女神》,胡適說他“曾取《女神》讀了五日”,郭沫若聽后大喜,竟撲過去,抱住胡適,忘乎所以地和他接吻。
接吻的胡適和郭沫若,并不因為有此親昵的舉止而彼此真心契合。實際上,胡適對郭沫若除了《女神》之外的詩,始終不以為然。他對徐志摩說,郭在《女神》之后,漸呈江郎才盡。徐志摩也以為然。
與其說胡適、徐志摩和創造社的芥蒂是因為“為文”,不如說是“為人”。相對而言,胡、徐更溫和,創造社更激烈;胡、徐更紳士,創造社更平民。這與他們的出身、經歷、所受教育、所處環境等不同有關。也正因為如此,徐志摩和胡適能夠成群結隊,而與郭沫若、成仿吾為代表的創造社漸行漸遠。
(選自《徐志摩#8226;新月社》/王一心 李伶伶 著/陜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