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讀過一首《四時讀書樂》,現在只記得四句:“讀書之樂樂何如?綠滿窗前草不除。”“讀書之樂樂無窮,瑤琴一曲來熏風。”這是春夏的情景,也是讀書的樂境。“綠滿窗前草不除”一句,是形容生意盎然的自由自在的情趣。“瑤琴一曲來熏風”一句,是形容炎炎夏日中書會給人一個清涼世界。這種樂境只有在讀書時才會有。
作者寫書總是把他這個人最有價值的一面放進書里,他在寫書的時候,對自己已經進行了過濾。經常讀書,接觸的都是別人的精華。讀書本身就是一件聰明的事,也是一件快樂的事。陶淵明說:“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金圣嘆讀到《西廂記》“不瞅人待怎生”一句,感動得三日臥床不食不語。這都是讀書的至高境界。不只是書本身的力量,也需要讀者的會心。
我不是一個做學問的讀書人,讀書缺少嚴謹的計劃,常是興之所至。雖然不夠正規,也算和書打了幾十年交道。我想,讀書有一個分——合——分的過程。
分就是要把各種書區分開來,也就是要有一個選擇的過程。現在書出得極多,有人形容,寫書的比讀書的還多,簡直成了災。我看見那些裝幀精美的書,總想著又有幾棵樹冤枉地獻身了。開卷有益可以說是一句完全過時的話。千萬不要讓那些假冒偽劣的“精神產品”侵蝕。即便是列入必讀書目的,也要經過自己慎重選擇。有些書評簡直就是一種誤導,名實不符者極多,名實相悖者也有。當然可讀的書更多。總的說來,有的書可精讀,有的書可泛讀,有的書瀏覽一下即可。美國教授老溫德告訴我,他常用一種“對角線讀書法”,即從一頁的左上角一眼看到右下角。這種讀書法對現在的橫排本也很適用。不同的讀法可以有不同的收獲,最重要的是讀好書,讀那些經過時間圈點的書。
書經過區分,選好了,讀時就要合。古人說讀書得間,就是要在字里行間得到弦外之音,象外之旨,得到言語傳達不盡的意思。朱熹說讀書要“涵泳玩索,久之自有所見”,涵泳在水中潛行,也就是說必須入水,與水相合,才能了解水,得到滋養潤澤。王國維談讀書三境界,第三種境界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種豁然貫通,便是一種會心。在那一刻間,讀者必覺作者是他的代言人,想到他所不能想的,說了他所不會說不敢說的,三萬六千毛孔也都張開來,好不暢快。
古時有人自外回家,有了很大變化,人們議論,說他不是遇見了奇人,就是遇見了奇書。書對人的影響是非常大的。不過要使書真的為自己所用,就要從合中跳出來,再有一次分,把書中的理和自己掌握的理參照而行。雖然自己的理不斷受書中的理影響,卻總能用自己的理去衡量、判斷、實踐。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活學活用,用文一點的話,就叫做“六經注我”。讀書到這般地步不只有樂,而且有成矣。
其實,這些都是廢話,每個人有自己的讀書法,平常讀書不一定都想得那么多,隨意翻閱也是一種快樂。寒暑交替,我們的忙總無變化,忙著做各種有意義和無意義的事。我和老伴現在最大的快樂就是每晚在一起讀書,其實是他念給我聽。朋友們稱贊他的聲音厚實有力,我通過這聲音得到書的內容,更覺得豐富。
四時讀書樂,另兩時記不得了。乃另謅了兩句,曰:“讀書之樂何處尋?秋水文章不染塵。”“讀書之樂樂融融,冰雪聰明一卷中。”聊充結尾。
(選自《宗璞散文精品集:告別閱讀》/宗璞 著/作家出版社/2007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