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一件件記下喜歡過的事物,假使有一天,萬一真有那么一天,我慢慢失去了記憶,從這個備忘錄里,能夠掇拾的,是我真心喜歡過的事情。比方我喜歡在午后彈琴唱歌,唱整整一個下午。失憶的人,手指觸撫琴弦還會有感應嗎?歌聲可以跨越認知、奔揚內心最深處的感受,是嗎?
二十多年前,我曾經天天過這一種愜意的下午時光。我離開一家莫名其妙的雜志社(呃,那是個雜志大爆炸的時代),老板是個官方關系良好的科技博士,找來不少年輕人開辦一個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要做什么的雜志,管帳的是他老婆,很典型地長著一張刻薄的臉相。真的是無頭蒼蠅瞎撞啊,撞三個月我頭就昏了,昏到離職后竟去應征一份證券記者的工作,而我對股票的知識,連一個公司的營業額和盈余是什么都分不清楚。
那是一份要三十五元的證券晚報,在臺灣迎接大多頭市場來臨時大張旗鼓征才。面試時,社長一邊低頭看著我在雜志社寫的報道說:“文筆不弱啊!”另一位面試主管問我:“你對郭婉容一句話造成股市連跌十九天有什么看法?”我愣了愣才開始說:“買賣股票課稅,很公平啊……”
沒站在股票族這一邊,我以為一定不會被錄取的,繼續看著報紙上的人事廣告,第二天要我去上班的電話卻來了。
我一張股票都不曾買賣過,連公司小妹都比我懂;組長指派給我的卻是當時的產業龍頭水泥股,再搭配紙業,兩個路線,扣掉在中南部的公司平日只要電話聯系,加起來需要跑的上市公司不到十家。比起在雜志社,每月企劃新題目、重新建立人脈、不斷歸零的狀態,報社工作很單純。不過一切從頭,我不避諱對人說:“我不懂財經,更不懂股票……”不久卻發覺,“什么都不懂”,在那個股市狂燒煙霧彌天的時空里,竟成一道微妙的護身符,令我處處遇貴人。
那些公司發言人第一次見到我時似乎都覺得怪怪的,那是我的尼泊爾時期。一位同業,某報的阿仁有次忍不住對我說:“去買幾套正式點的套裝穿吧!你的形象太不專業了。”不是我少女病,我解釋:“我穿那種正式的套裝、窄裙很難看的,我嫂嫂說我太瘦穿窄裙好像修更。”“像誰?”“小卷。”阿仁大笑。不必穿名牌套裝我也很有自信的,忍不住炫耀:“別小看我,不信你試試看!”我問他有哪家公司是平常采訪不到的?他說了家不太理他的水泥公司,唔,那位發言人比起來稍年輕,未婚,很健談,三句話要夾一個英文單詞。我立刻帶阿仁找他去。阿仁出來后很感慨的樣子:“你知道你們女孩子在這個圈子里跑新聞,最好的出路是什么嗎?”“什么?”“找個有錢老公吧,把握機會,我說真的。”阿仁真直接啊。其實我常接觸的都是公司“發言人”,至少都是中年人了,我又沒有戀父情結。而那些發言人,可能平日見到的記者,更在意的是指數與股價,我亂問一些怪問題,比他們有趣多了,大概會有這種心理吧。“你還是小孩子!”那個滿口英文單詞的發言人曾重復對我說這句話,他說:“我看女人的年齡不看外表,講話的聲音、語調,比什么都準。”那年我二十四歲。
聲音也會老的。種種的回春手術、秘方,針對的都是外型上的。近日聽到一位醫師的說法:都沒有用的,因為眼睛會泄露年齡,無法整型!我想還有聲音,聲音里飽含時間的殘留物,像海浪退去后留在沙灘上的貝殼、碎礫,亦是不能整型的。
有一位紙業公司的副總,每次見面耐心地給我上財經課、建議我找什么書參考,我很快地惡補、熟悉了所有相關術語,才能聽懂別人說的話。有一位水泥公司副總,每個月水泥業各公司發貨量報表一出來,首先傳真給我,我的新聞刊登出來時,他報記者都才剛收到工會的公告而已。發貨量是水泥業的景氣指標,我到同業工會找來歷年各月份發貨量數據,做成趨勢圖、比較圖表,就把產業新聞當圖像詩寫好了,有時則找些人物,當小說寫吧。隨著水泥業景氣的狂飆,我居然成為組里的杰出記者,每個月拿獎金。像我這樣一個數字感奇糟、絕對不要問我身上任何東西多少錢買——從來記不住價格的人,竟然會是杰出財經記者,真是我人生的光榮時刻啊!在我的好朋友們大牙還沒笑掉之前,還真的有人來挖角了。
那時報禁解除不久,報社普遍人才荒吧,同時有三家報社向我招手,其中之一是阿仁幫我推薦的。找我去,不怕我搶他飯碗嗎?阿仁笑著重申一次他對我的“出路”的忠告。我跟他的上司談過,一切都說好了,結果沒去成。因為媽媽。
媽媽那時已經是癌末了。她洗完頭發,我幫她上卷子,摸到她的頭皮底下有地方軟軟的,緊張得不敢問,我們總不談病。我那時幾家公司早已跑得爛熟,有什么事情,他們會主動通知。我每天睡到自然醒,不像同事們要早起看盤。做早餐跟媽媽一起吃,我做的法國吐司不是吹牛的,媽媽不會弄這些西式的東西。中午以前進報社寫稿;下午選一家公司走一趟,甚至有時哪也不想去,兩三點鐘就回家了。母親在樓下,我在樓上彈唱,或者敲揚琴。我自學的揚琴,已能敲《天山之春》、《春到沂河》這樣的曲子。書桌上,有時媽媽剪枝茶花給我插著。那是我倆一段親密的時光,雖然大半時間并不太對話。
我好像處在一種近乎極樂世界的狀態里。常看到一些小故事描述天堂的樣貌,說在那里每個人靜靜的看書。那的確是天堂,但有點無聊;怕讀書的人嚇得說:還是不要上天堂吧!我的天堂,早晚讀喜歡的書,下午要彈琴唱歌的。許多作家描述對音樂的癡狂,都只在聆聽,但人體就是一個最好的樂器啊。太多人寫美食、看畫、聽音樂的美感經驗;而歌唱,聲氣從腹部悠悠通過咽喉、唇齒,把具象的歌詞、抽象的旋律拋吐出來,聽覺器官同時承接住這歌聲,不更是一個完滿自足的美感創造!
那真是一段奇異的時光,我在股市瘋狂長紅的年代,近距離從事報道工作,心靈卻是徹底的與世隔絕。一邊陪伴生病的媽媽,一邊整個人放空了,暫不考慮未來,完全沒有工作壓力、成就壓力,一旦換工作,這個狀態就結束了。我跟媽媽說了,大報大概吵得比較兇吧,以后沒有這種好日子了,最主要日報是晚上進報社,白天跑新聞,以后要很晚才能回家哦!我忘不了媽媽失落的眼神。那完全不是她,她是極好強的女性,我大學成績不錯,但對自己的未來彷徨猶疑不想考研究所,她曾失望得不得了,她希望我當教授。她不是那種要小孩陪在身邊的人。
那時候的她,真的不像她。在我書桌上插瓶花?她從來不做這種文謅謅的事,在以往,大概連聽到都會啐一口:“肉麻!”也許,她已經預感自己的時候到了。我們又親密,又遙遠,一個在樓上彈琴唱歌,一個在樓下翻報紙讀小說;仿佛我是退休的人,而她倒比較像蘊釀著要寫作的樣子。
我已經預演了自己的退休生活吧?那些午后,我玩吉他玩得指尖長了繭,聲音在最好的狀態。可那聲音是一去不復返了。
一個春雷大作的午后,母親突然休克倒在路上,送到醫院時已經不治。我想不起媽媽最后對我說過什么話,我們總只是靜靜的相處啊!我像小時候在夜市里迷路找不到媽媽那樣大哭。
一心一意彈琴唱歌的午后生活就這樣結束了。母親過世不到一個月,便有報社的文化中心來找我。那位留著兩撇短髭的主任跟我面談時,手上拿著一份過期的流行雜志,原來是一位老同事向他推薦了我。我畢業后為那份雜志工作了一年多,每天早出晚歸,是真的“上山”、“下海”采訪,月月熬夜寫稿、校對,那可能是我工作至今吃最多苦頭的一年,嚴重睡眠不足,也面對最多不可預期的狀況。比如在人馬雜沓的屏鵝公路上,猶豫自己要不要坐上飚車少年的摩托車?比如在超輕航機上,親手握住駕駛放開手丟給我的操縱桿,呼嘯掠過腳下的大地、河川。比如面對一位帥得不得了的建筑師,考我某某他佩服的名女人,“你知道她嗎?”我尷尬地搖搖頭,“你完蛋了!”他目光犀利地盯著我說。我痛苦得要窒息,到現在想起還難受,即使后來那“名女人”的名聲并不光彩、實在不怎么值得佩服,我想起當時的難堪還是笑不出來。又比如我采訪過一個作風特異的設計師,他住在交通不便的山上,經營公司只用電話遙控;在家,他喜歡裸體。我奉命約訪他,掛上電話前,忍不住問了一句:“可是……我去的時候,你會穿衣服吧?”話筒里傳來獅子般的狂笑。那位留著兩撇短髭的主任,手里拿的正是那一期的雜志。
我如愿進入那家報社跑音樂,不知道自己即將卷入生命里一段痛楚的風暴。風雨來臨之前,我每天為那架五橋半大揚琴一弦一軸細細調音。敲琴時,手腕要松,兩手力度要平衡,輪竹才輪得均勻……不久,這些全都失衡、走音了。情感世界像有人把我的琴軸亂撥亂轉一通。自己想做什么,更不知道了。好像忽然失了聲,也無法唱歌了。
一年后,我終于打起精神,到美國去。臨行前,我一一到那些久違的公司告別,謝謝他們的寬容。尤其那位紙業公司的副總,我對他深深一鞠躬,感謝他如師如父的教導。還有那位水泥公司發言人,臨別那天我對他說了很多話,說自己這一年來的近況,過去總是我聽他說。我們握手道別時,他說:“你比較不像小孩子了。”
唉,聲音也是會老的。
指尖滑過冰塊
十一年了,你離開這個世界,在我漸漸邁入中年的旅途上,你,還是永遠的三十三歲,與我的那些記憶,一同冰封,凝固。
那一通電話,現在想起,猶覺得驚心。你在半夜里突然一陣抽慉,之后就不醒人事了。血癌、腦出血,手術后,你的小妹在電話里對我說:“我哥現在情況還好,但是傷到了語言神經,所以……不能講話了。”我手持話筒,茫然地聽,好像完全不能理解那話的意思。
那些日子,我甚至認真閱讀心理學書,從最基礎的腦部行為部分逐句逐句的讀。讀到“接受性失語癥”這個詞匯——“接受性失語癥通常是在左腦的顳葉與頂葉的地方有受傷。這個區域在醫學上叫做維尼基區域,鄰近聽覺投射區。”這大約就是你動手術的部位,那么,你將會聽不懂我們說的話——手術之后,你丟失了對于語言的認知?
本來就不擅言詞的你,動腦手術之后第一個拋掉的就是語言能力?而你能恢復多少記憶呢?你的手還可以拉琴嗎?
推開病房門,你的父親、弟妹們都在,你睡著。
他們把你喊醒,說你也該起來復健了。要我走上前給你看,問你認不認得?
你很快地搖頭。我幾乎立刻就涌出眼淚,小妹拍拍我說:“你要讓他看久一點,他動完手術后才第一次看到妳,連我們他到現在也還搞不清楚,只是我們一直在他身邊,所以他知道是他家人。”
小妹鼓勵你回想,她說著我的名字,“你最要好的朋友啊,你再想想看。”我不忍了,要他們別再逼你想了吧。
我從包包里拿出一卷錄音帶,收錄的都是你喜歡的音樂。
俞遜發的《匯流》。才幾個音符淌出來,你的眼睛就有了神采,開始跟著哼,左手大力地擺動,小妹笑著對我說:“你看,你一給他音樂,他又要指揮了!”
我驚訝地看著你的手,真是指揮家的態勢呢!你從高中時就拉南胡的,現在不懂得壓抑自己,更能揮灑開來。
我在你耳邊說:“那是俞遜發跟中廣民樂團合奏的,彭修文指揮的哦,比以前唐山出的那卷有氣勢哦!”你看來是聽不懂,但仍專心地哼,連曲中的水滴聲都噘著嘴嘗試去做出來,聽完,你自然而然地說了一句:“好聽。”
我又試你一向喜歡的《月兒高》,你同樣跟著哼、跟著指揮。我向你家人嘆口氣:“他的音感、對音樂的記憶力倒是一點一分都沒失去,真不可思議!”小妹說:“對呀,我哥當初實在應該做音樂家的!”口氣中對你懷著無限崇拜。
再從病床底下找出一卷校園民歌,心想什么年代了還在聽這個!《小木船》,我高中時代喜歡的一首民歌,以前常常唱給你聽的。我跟著陳明韶的歌聲哼唱:“小木船哪,小木船哪,幾番風雨,幾回夕陽,我們都曾歷經人生……”
你弟弟忽然打岔:“你跟她的聲音好像唷!”我愣了一下,發覺病床上你的表情似乎也停下來在傾聽,像你從前聽我唱歌時的樣子,又像是在思索回憶著什么,我又忍不住滾下眼淚來,唱不下去了。那當兒你的表情——好像是記得我的歌聲?我想,難道你完全忘了我這個人,我的形貌、個性、相處過的種種細節,情愛、爭執、離苦,卻獨獨記得我的歌聲?
走出醫院時,我的腦海里仍然轉著那支《小木船》,我又想,或許你記得的正是我最好的部分呢?
六月的這一天,又是走向臺大醫院的路。半年來,常走的這條路,愈來愈艱難。而過去種種,動不動就像又翻倒了什么,聲音、影像滾落一地,不可收拾。
這一天,他們叫喊你,要你看看我,你的兩眼無意識地張開,喉嚨發出的唯有呻吟之聲。小妹說你白天因為藥物,意識特別不清楚,有時到晚上勉強可以認得人的。
但是下午你就要回到后里的家中了,我隱約知道他們的暗示,這將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你了。你閉著眼,枯萎地躺著,雖然蓋著被子,仍然看得出整個身軀縮小了。你吊著點滴的左手露在棉被外頭,干縮得像老人的手,上頭布滿了瘀痕、針孔,兩嘴微微張著,更顯出兩頰的凹陷,心電圖在枕畔低沉安穩地畫過一道一道淺波畫面。我凝望你,這會是我最后見到的你嗎?
我不相信你會病重,病重之后,我不相信你會撐不下去,我不相信。
有一段時間我幾乎每個禮拜都到醫院看看你,那時你的復健情況令人鼓舞。你的家人盼望我常常出現,幫助你恢復記憶。
陸續來看你,感覺你慢慢在進步。而且熟悉了我的面孔,見到我時常常陷入沉思,可能在想這個人到底是誰吧?皺著的眉頭顯示你想不出來。
“認得你們了嗎?”我問你弟弟。
“還是搞不清楚我們是誰,連我爸也不認得。”你弟說,“但是他有學習能力,很多新教他的詞匯都能聽懂。”他示范給我看:“眼睛瞇瞇,休息!”你立刻很乖地把眼睛閉起來。
“來,哥你該做運動了!”你弟把兩手手指交叉握住舉到頭上示范給你看,你照著做了,放下來、再舉起,如此可以幫助手部的復健。你弟要你自己數,于是你一、二、三、……一下一下地數數目,但是不完全按次序,有時十九完了跳到三十,而且通常逢四都省略,十三、十五、十六……
看著你不按次序地數數目,我忍不住心疼,當年你大學聯考數學是滿分的啊!你做累了,自己數到三十的時候說:“三十、休息!”手便放下來了。我和你弟不禁好笑。
而喂你吃東西,問你好不好吃?你總是非常認真地回答“很好”或是“不好”,這是你新學會的。愉快時你已經懂得微笑,一著急、恐慌便大聲地哭泣,完完全全是個孩子。
看著你純真的臉,你亦看我,帶著幾分好奇和困惑,你一定在想:這個人常常來,想必跟我有什么關連吧!可是到底跟我有什么關連呢?
而我腦海里浮起的是好多年前的畫面,清境農場,那年我二十一歲。
我露營早起,隨身帶著一本袖珍本的《莊子》,坐在帳篷口面對無垠綠草愉快地讀著《逍遙游》里的句子。你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來了,從背后環抱住我,問我:“一大早在讀什么?”
我用做作的聲腔念出來:“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
“這是說你嗎?”你很難得地諂媚。
“哼!”我愉快地笑著說,“神人一定是很老很老的吧!”
“那還肌膚若冰雪呢!”你笑著,輕撫我年輕的臉龐。
人幾歲算老呢?我說:“三十歲就算老了吧,上帝造人為什么不讓人從老人長成小孩呢?漸入佳境不是比較好嗎?”
你說:“長到小孩然后呢?”
“嬰兒呀!”
“然后呢?”
“回到媽媽的肚子里面啊,消失啊。”你把我摟得更緊些,說,“我真怕你有一天真的從我身邊消失!”
我消失了,為了熱情的消失,我離開。
那造成你深沉的傷痛和挫折,而你是鮮少遇到挫折的,在病魔還未折磨你以前,你一直順利,從一中到清大,到臺大研究所……
這時候,站在病床前的我已經三十一歲了,依照從前的想法,早該很老了,而你,卻變成一個天真無邪的嬰孩。
你的語言逐漸在復健中。轉來臺大醫院后,跟你同一個病房的也是個血癌病患,已經跟病魔奮斗很多年了,他給你很大的鼓勵,也經常熱心地跟你溝通。
那一陣子你的病房很是熱鬧,因為你變得多話,你這輩子也許從沒講過那么多話吧。
有一天,你想要對你病房的難友介紹我,你不會說名字,那陣子把每天照顧你的弟弟叫成“爸爸”,其余的人一概被你取了新名字,“阿伊諾”、“莎賓諾”、“卡及諾”……我們面面相覷:他上輩子是哪國人啊?
你急于要對他介紹我,你說一句,我們猜一句,把我們揣測的意思告訴你,“是這樣嗎?”因為你的語匯都變得很怪異。譬如有一天你妹夫來過,你想問你小妹是不是懷孕了,你說:“你有沒有那個,很多人、很少人的?”我們猜測了老半天,加上肢體語言,最后終于明白你的意思是“懷孕”。
而你所有的形容詞只剩下“好”與“不好”。你說了一堆話,竟也讓你的室友弄懂了——我是寫作的。然后你舉了身邊所有的人,你說他們都很好,可是我,你費力地再點頭,你的室友說:“你是說其它的人也很好,但只有她最好?”你很開心地笑了,我站在你二人的病床中間聽著你們奇怪的溝通方式和贊美,竟臉紅起來。
你卻“話鋒一轉”,我實在很難記住你斷斷續續又叨絮著什么,我們翻譯了很久,不斷修改之后終于得到你的豁然同意,原來你是要告訴我,我有時會陷入沮喪,可是你要我知道,你一直認為我是“最好”的,要我不要失去信心……我不敢相信此時此地你這般費力表達的,竟是對我的鼓勵!
我感傷地挪動腳步,要去洗手間,你的室友忽然指著我頸上的項鏈,問你漂不漂亮,你點點頭,然后把眼光往下移,指著我的裙子笑。我吃了一驚,想起來這條黑色的大圓裙是好幾年前你陪我去買的。
“你認得這條裙子?”你點頭,并說很好,你只會說很好。你室友指著我上身的毛衣問你認得嗎?你搖頭,指著我的靴子問你認得嗎?你還是搖頭。不錯,那些都是后來添購的,唯有這條裙子你該認得。他還問你那毛衣好看嗎?你竟搖頭,然后很像怕我生氣,說錯話似地羞赧地笑。
你記得我穿過的衣服!你室友對我說:“你以后常常穿戴他看過的服飾來,也許可以刺激他的記憶。”其實那一刻,我深深覺得,你已經什么都想起來了,只是說不出口而已。
如果世上真有所謂信心這種東西,那么我確實曾經慘烈地失去過。慘烈。你曾經那樣地為我痛惜,而我卻那般地不可自拔。
“你是一個完全沒有想象力的人。”這是C傷我最深的一句話。
“沒有想象力?”當我無可救藥地對我幾個好友訴說時,敏敏直接打斷我的話頭:“那是因為他知道你比他聰明一百倍!我告訴妳,有些男人就是要用這種方式貶低你、壓抑你,來掩飾他對自己的焦慮!”話頭轉入她的痛苦經歷,啊,男人,我們共同的敵人!我們苦苦地再喝一杯咖啡。
想象力是什么?
而我現在對你的自白里,有多少是真實?多少是我自己的想象?
具有想象力的人,會不會比較具有愛的能力?
人對音樂有所謂音感,對于色彩有所謂色感,眼耳鼻舌,無不可測量其靈敏度,對于愛情呢?如何測量?
生命中有那么幾年我執迷于追究愛向何處流逝,回首才悚然察覺失去的不只是愛情,信心,這個我甚至懷疑它是否真正存在的名詞。人啊,要怎樣才能夠不依傍別人的愛、眼光、評價而獨立存活?我今生到底能不能夠?
一段注定作廢的愛情,是指尖偶然滑過的神秘電臺。
指尖滑過銅錢草。
指尖滑過吉他的六條弦。
指尖滑過冰塊,辨認記憶的觸感……
那一年,二十五歲的夏天,我和同事一群人從報社出來,到附近的夜市吃冰。大部分是副刊的編輯,我是音樂記者,聽他們談文學,談卡夫卡、黑塞,我覺得驚訝,那時文藝腔的交談特別令我不自在,我才從大學畢業不算太久,正是刻意要擺脫掉那種語言風格的階段。我睜著眼睛看他們侃侃而談,未曾搭訕一語。
一行人穿街走巷回報社時,C與我并肩而行,他說:“你喜歡黑塞。”我很好奇他怎么判斷?他說剛才他們提到黑塞時看你眼睛好亮。那是沒有的事,我不過是感到驚奇罷了。不過,我是真的喜歡黑塞,近乎羞怯地深深喜歡。我點點頭,算是默認了他的觀察,過馬路時,他忽然就牽住了我的手。從此,把我安穩的世界炸得粉粉碎了。
C的愛情在很多方面對我而言都是一種啟蒙。從游戲的本質,到無可挽救的厭倦,我學會去正視愛情里一些殘酷的面相。愛一個人,常常帶點糊涂,即使欲生欲死也是迷茫昏瞶的,然而,不再被愛的感受卻絕對是清醒酷寒的。
那年我已二十五歲,無論如何都算晚熟。和C相戀,退掉與你的婚約,和家人幾乎反目,可謂眾叛親離,后來甚至辭去工作,遠走美國。在這些過程里,真正扮演我的精神支柱的人,仍然是你!只有你原諒著我、安慰著我。
我的心靈曾經一片瘡夷。
現在想來好笑,當我得知C同時有了新的女友,一位插畫家。我問C,她究竟是個怎樣的女人?C淡淡地說,“她跟你不同。”我又問C一位寫詩的朋友,她究竟是個怎樣的女人?詩人一臉坦白從寬地說:“她——確實很漂亮!”
我敏感得像林中的鹿,遍察周身的足跡。我的臟腑痛楚異常,我不停地哭,哭得十分哀傷。
碩大的黑蝙蝠在我的靈魂里滑翔。咬囁我的神經,啃食我僅存的一點點自信。
噢!那長長的一段萎敝的生命,我驚異自己好好地活過來了!過去,我一直不曾對你訴說這個過程,無顏啊。但你仍然在我倆偶爾的聯系中感覺到了我的消沉,默默地給我支撐。
甚至,當你病了,失去了語言能力,仍不忘以你的手勢給我鼓舞。上帝卻對你做了什么樣的手勢呢?
你離開世界的那幾天,連續下起滂沱的大雨。午后,我慣于聽著音樂小睡,音符卻像小舟在浪濤里顛簸。那天睡不著了,起身到書房換個音樂吧,一進和室,差點滑了一跤,地板上有一灘水!
那水,流到木板底下去了,我存放舊物的“地窖”進水了。那里邊有我的日記,有你所有的信件,有我的少女時光啊!
我拉不起那厚重的木板,只能呆愣地等待丈夫回來。我始終沒有跟你聊過他。清大畢業、擅長數學二事,大概是你倆最大的相似點吧。不知是不是辨識出一種前世的印記,遇見他,使我那幾年里躁動和受傷的心平靜下來。結婚前夕,我曾猶豫再猶豫,彷徨地說,渴望海洋,不愿待在魚缸,他回答我:“海洋,也是魚缸。”
我等待他回來,幫我拉起了木板,確認所有的東西都安然無恙。
我和他對坐在和室木板上,空間局促得無法呼吸。我對他說,下午發現地窖進水了,我以為關于我大學時代的“記憶”已經全部淹沒了。他想了想說:“文字,怎么能代表所有的記憶?”
除了文字,還剩下什么呢?
“他過世了!”我以為我是吶喊著說出來的,卻只聽見自己細細小小的聲音。他輕輕擁著我,任我放情地哭了。
那房子,那時光
夢見老房子,并不是我回到那里,而是夢見當年我住在那里的時光。大概是白天去參加好友清志的告別式,會中反復播放的幻燈片里不斷出現我的老房子,我就夢見它了。
它夾身在小山坡上一棟七層樓舊式大廈里,前屋主是中研院的研究員,太太從事室內設計,因為兩個孩子大了,另覓新屋;而我們注定也只能是過客,住了五年,在孩子兩歲半時,一樣另尋新巢,寄居蟹一般換了較大的殼。按理說,那房子連同陽臺有三十坪,三口之家未見得住不下,但前屋主太太顯然是在新婚時做的設計,完全沒考慮未來,她做了兩個和室,主臥室小到不能買床頭柜組,把空間留給了客廳。我們接手時正新婚,一樣地沒有考慮未來,只因為它離娘家近,只因為我從客廳起居間望向其中一個和室的窗,幻想自己坐在里邊寫作的畫面,便覺得那是我的房子了。
兩個和室都做了隱藏的收納空間,把榻榻米上的銅環拉起來,底下有四個置物格。其中一個沒有窗的和室我放棉被。我喜歡那間有窗的和室,把它做為書房,兩面墻擺滿書柜,而它的收納格里我放的是過去所有的日記和信件,我把它稱為地窖,放進一包包日記、信件時,有一種封藏、釀酒的感覺,釀的是我的青春。
書房和室的門不但從不拉上,我更把窗紙拿掉,留下空空的格子做為裝飾,讓客廳的視覺更寬敞些。和室是墊高的,走上和室有個臺階,那和室門口便是我彈吉他的好地方,腳剛好可以放在臺階上不會酸麻,我可以彈唱一整個下午。也可以聽一整天的音樂。我從美國帶回來的音響一次可放六片CD,把六種版本的《二泉映月》放進音響,或者幾種版本的巴哈大提琴奏鳴曲,反復反復反復。
我婚后工作一段短暫的日子便辭職在家里,享受這一段悠閑寫作,毫無壓力的時光。除了睡覺是在那小小的臥室,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書房或書房外的那張木頭小餐桌前。那時候我不太知道外面的世界,不認得文壇上的什么人,默默的寫作,投稿,幾個月后刊出,展開收到的剪報看了又看,便覺得歡喜。那房子真的適合這樣的人生,這樣的心情。
那房子有一個L型的大陽臺,公公說該種些花,我那時不諳花事,種過一兩盆據說最好養的黃金葛,居然被我種得奄奄一息,便以為自己的手指最好不要碰植物。我在陽臺上養了兩只兔子,有時走到陽臺喂它們吃紅蘿卜,有時候心血來潮,恰好餐桌上有幾枝山下傳統市場買來的玫瑰,便剝幾瓣花瓣下來喂兔子。兔子喜歡吃玫瑰花,像小王子星球上的綿羊一樣。我常有許多玫瑰花可喂我馴養的兔子。它們喜歡在我的腳邊繞,我很慶幸我沒有腿毛,如果是丈夫到陽臺,它們會啃他的腿毛。
我以為這樣的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那房子會誘惑人過這樣的生活。
說不清為什么動念要離開那房子,要外出找工作,要過不一樣的日子,總之,我離開了那房子。
新家在另一頭小山坡上,有視野遼闊的景觀,早晨,從床上就可以看見天空晴好,啊,那是我要的陽光,看屋時,我這樣告訴丈夫,買下了它。我忙碌于工作,不再養兔子,卻種了滿陽臺的花,最近,從桔梗開始,文心蘭、螃蟹蘭、仙客來……報時似地一盆盆開放。
那房子不宜養花,原來是陽光不足啊,我現在才恍然。
那房子,后來變成清志的房子。最初,是他隨口問我能不能幫忙他找房子,他想搬家,我也隨口說有一個房子閑置還沒賣掉,我強調離站牌有一小段山坡路,交通不是很方便,他說他騎摩托車倒不介意,便跟我去看了房子。如同我當年第一次走進那空間,是的,那是個適合寫作的空間,就像有人要到咖啡屋或茶藝館才能寫東西一樣,那空間就是給人這種情調,他馬上決定要租。
這一個單身的男孩子要來住,我和丈夫有點手足無措,我們沒做過房東,到處張羅起熱水器、洗衣機、家具,讓他搬進去不必再麻煩,很長一段時間,兒子一直以為清志叔叔是我們家的親戚。他剛搬進不久,忘了我和丈夫去幫他弄什么,我們在陽臺上忙著,清志抱著我的兒子在房里玩,等我們弄好之后,他說:“你完蛋了!他喜歡玩電動!”我兒才三歲,我們碰都沒讓他碰過那些電動游戲!后來清志住了兩年,住著住著,想把房子買下來,他開個價錢我們就賣了,沒有議價,好像早就覺得那房子是他的了。
我早就不是他的房東了,他卻仍喜歡戲稱我“房東太太”,這名詞有種富貴氣,我也樂于這么角色扮演下去。有位旅美作家回臺時跟我聊起第一次跟清志見面,清志幫她編書,兩人通了很久的E-email,她返臺想看看他,清志說:“好,”兩人模仿網友見面,“我的代號是小草。”他們約在誠品,女作家到了約定的書區,看見一位滿有點書卷氣的男子便上前說:“是小草嗎?”那人被她嚇跑了。我聽得捧腹,很了解清志就是會玩這種游戲的人。前年他一個人用僅有的積蓄去歐洲游歷,在奧地利時住在作家米千因家里,我與阿米不曾謀面,算是像“小草”那樣通E-mail的網友。阿米來E-mail告訴我清志在她那兒,兩人正聊著我呢!想到我經常因一些大而化之的動作而被清志叨念,寫E-mail急急如律令:“不許講我的壞話!”卻很快地收到他的回復(奇怪,他出國旅行還抱著計算機嗎?):“對你,我永遠只有好話,親愛的房東太太……”“一日房東,終生房東啊?”我對著計算機忍不住笑出來。
清志驟逝。那幾天我不斷告訴自己不能想這件事,不要在辦公室里無緣無故讓眼淚啪咑啪咑掉下來,卻反而不時想起了那房子。這一年來,他對我說過好多次,他重新裝潢了屋子,要我們一家過去看看。小孩很有興趣回到出生地看看他“小時候”住的地方,丈夫也很想看看他把那房子“搞成什么樣子”,我們總只是說說沒有行動,反正就在附近,隨時可以過去啊,不可能想到它真的成為故居。清志的學弟妹陸續告訴我,“清志非常喜歡你割愛的房子,花了很多心思在上頭,弄得我們這些學妹眼饞,每次去都鬧他:老了之后嫁不出去就搬來跟你住……”他們說他最得意的是他設計的一個整墻落地的CD柜,因為清志愛買CD成癡。這些,我卻是在他的告別式里從幻燈片上看到。
看著影片,我想著,那房子聽了太多的老音樂,我的二泉,清志的古典,我的吉他,清志的爵士樂……那房子也吸收了太多的沉默。
我想起一個靜謐的午后,在專注閱讀與昏沉發呆之間,我看著餐桌上一杯白開水和一只爬行杯緣的螞蟻。不可思議啊,白開水也招螞蟻!我起身,泡一壺含乳香的金萱茶。我想著,我的日子淡于金萱茶,金萱茶淡于那只螞蟻的口味,在這兒,唯有驅趕螞蟻,生活才有些許的波瀾吧。啊,那房子,那時光。
作者簡介:
本名鄭瑜雯,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美國南加大(USC)東亞語言與文化研究所碩士,現任聯合報副刊組主任。著有短篇小說集《貓的年代》、《臺北下雪了》、《幽室里的愛情》、《臺北卡農》;散文集《這是誰家的孩子》、《顛倒夢想》、《我將如何記憶你》、《丁香一樣的顏色》;長篇小說《在月光下飛翔》;傳記《永遠的童話——琦君傳》;童書《愛的發條》、《小靜想飛》;主編《99年散文選》等。曾獲中國文藝獎章、作品入選《臺灣文學30年菁英選:散文30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