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文學史中,林語堂地位頗高,影響也較大。提到林語堂,一般會提到他的“幽默”,這是林語堂非常重要的精神徽標。“幽默”這種風格在其時一度影響很大,雖然之后一度遭貶,但在今天的散文創作中,這種“幽默”風似乎逐漸回爐,影響也逐漸增大。林語堂幽默之“存在”這絲毫沒有異議,然而很多人都認為林語堂的幽默產生于上世紀三十年代的《論語》時期,其實這是一個誤區。林語堂的幽默從二十年代出現起,就從未間斷過,一直存在于其創作之中,《論語》時期的幽默只是對早期幽默的延續。
一
1924年5月和6月,林語堂分別寫了《征譯散文并提倡“幽默”》和《幽默雜話》兩文,公開提倡幽默。他說:“我們應該提倡幽默,在高談學理的書中,或是大主筆的社論中,不妨夾些無關緊要的玩意兒的話,以免生活太干燥無聊。”他提倡幽默是要給生活添點趣味,以免太枯燥乏味。盡管林語堂并沒有直接說出什么是幽默,他對幽默的表述也存在諸多含混之處,但從論述中,我們基本能得到他對幽默的幾點認識:幽默不同于笑話,它的功用是調劑生活的,使之避免枯燥乏味;幽默憎惡虛偽和假道學的,崇尚真實自由。由此可見,林語堂早期所提倡的幽默本質上對“真”的推崇,對虛偽的反對。對剛剛留美歸國的林語堂來說,擁有幽默傾向并不奇怪。然而幽默卻未必符合當時北京整體文化環境的需要。此時的北京處在軍閥統治之下,在政治上正面臨著軍閥割據的混亂局面。文化上,五四運動處于后期,相較于前期的激昂,此時已陷入低迷。帶著這種被割裂的痛感他們中有的人選擇了“自己的園地”(周作人),也有的人“荷戟獨彷徨”(魯迅),還有的人埋頭于文學史的整理(胡適)。這三種傾向基本上代表了當時知識分子的心態。然而這并不是說他們就完全的沉入到自我之中,即便是想擁有“自己園地”的周作人也并未完全的沉湎于花鳥蟲魚。這可見知識分子希圖拯救社會、改變國民的熱情依然存在,他們希望用自己的筆抨擊時政,掙出一個輕松自由、可說話的環境。在這樣一種環境中,“自我”雖然存在,但是往往被更強大的啟蒙主題所淹沒。因而林語堂“偏重自我”、近于“戲謔”、帶有“紳士氣”的幽默顯然并不會引起知識分子們的注意,加之林語堂當時在文壇沒有文名,注意的人更少之又少。
二
盡管提倡幽默沒有成功,林語堂內心并沒有放棄對幽默的熱忱。對真、自由的追求使他很快加入《語絲》,這是因為《語絲》“沖破一點中國的生活和思想界的混濁停滯的空氣”和“提倡自由思想,獨立判斷,和美的生活”(見《卷地潮聲--語絲散文隨筆選萃》,天津人民出版社)的主張與他提倡的幽默在表現形式和訴求上多有契合之處。林語堂對誠意的推崇正是由于誠意與他在幽默中提倡的“真”如出一轍,這二者都表現了對真誠的熱愛,對虛偽的假道學的排斥。在對假道學、虛偽的批判、推崇真等方面,林語堂的幽默與《語絲》之間的契合表現得尤為突出。以編入《剪佛集》、《大荒集》中的作品為例,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林語堂這些作品中的幽默傾向。這兩部集子的作品從內容上大致分以下幾類:第一類是對虛偽假道學的名流、學者的揭露和批評,以《祝土匪》、《詠名流》、《打狗釋疑》、《討狗檄文》、《論土氣》等為例。第二類是對時政的抨擊,如《悼念劉和珍楊德群女士》、《論開放三海》、《談文化侵略》等。第三類是針對中國社會各方面的反思,如《給玄同的信》、《論性急為中國人所惡》、《談理想教育》、以及《薩天師語錄》(5篇)等。在這些文章中,林語堂的言辭很激烈。《論土氣》、《詠名流》歷來被稱為林語堂言辭最激烈的篇章,這兩篇文章諷刺了所謂學者、名流。指出他們害怕真理,虛偽矯飾的嘴臉,而“土匪”才是富有真性情、講真話的人,呼吁土匪的精神其實就是為當時虛偽矯飾的文化環境注入清新的空氣,還學界一個清楚楚的面貌,而這也頗符合林語堂“幽默看見人家假冒就笑。……只要他看穿了你的人生觀是假冒的,哈哈一笑,你便無法可想。”的主張,雖然表面上林語堂把“哈哈一笑”變成了激烈的言辭,但對假冒的名流、學者的反對和鄙視則是與他幽默中“真”的推崇是一脈相承的。在《發微與告密》、《打狗釋疑》、《丁在君的高調》等文章中,林語堂同樣表達了“惟其有許多要說的話學者不敢說,惟其有許多良心上應維持的主張學者不敢維持,所以今日的言論界還得由土匪傻子來說話。”的愿望和決心。在林語堂看來,敢于說出自己的話,敢于申明自己的主張,敢于主張真理,才是真正的學者所為。這種“土匪精神”無疑也是他幽默精神中“真實、誠意”的寫照,它們的核心都在一個“真”字。在揭露北京軍閥政府的惡行,特別是面對北洋軍閥政府釀造的三·一八慘案時,林語堂的文字中更是充滿了這種“真”。這“真”讓我們看到了他對段政府酷刑的憤怒、對愛國學生的悼念和心痛:“我們以傷心下淚之余,應以此自慰,并繼續他們的工作,總不應在這亡國時期過一種糊涂生活。”(見林語堂《悼劉和珍楊德群女士》)這“真”不僅體現了他的良知,更體現了他對生命的尊重。在《給玄同的信》、《論性急為中國人所惡》、以及《薩天師語錄》(5篇)等文中,林語堂的這種“真”則顯示得更加充分,它剖析了中國的國民性,抨擊了中國教育的形同虛設,言辭激烈宛若一個狂人。在其頗具代表性的作品《薩天師語錄》中林語堂充分顯示了“任意而談、無所顧忌”的風格,以及有話要說的“真性”,他借薩天師之口著力批判了中國社會的黑暗。在這些文字中,我們看到了作者對一個積弱的、虛偽的民族的痛心,感受到了他的真誠、痛苦,他的“真”在這些文字中泛溢。而這種對真誠的呼喚,對虛偽的蔑視,對假道學的批判也是林語堂提倡幽默的初衷之一,即改變虛偽的環境和人性,使人具有真性情。應該說在《薩天師語錄》中林語堂達到了自己對“真”追求的極致,只不過表現方式顯得激進而已。但在本質上,這種真與幽默中的真是一致的,他的言說形式之所以由“哈哈大笑”變為“言辭激烈”,這和當時的政治環境有關。這個時期,知識分子的話語權相對來說比較寬松,這使得他們敢于直接表達自己的看法,而無須過于隱晦。正是這種較為寬松的話語環境,使得林語堂能任意而談,無所顧忌,甚至“跳起腳來罵人”。而無須刻意保持自己的“紳士風度”,所以在表現形式上顯得“浮躁凌厲”。
縱觀林語堂在《語絲》時期的創作,風格雖然激進,但是其主旨卻是幽默中的“真”。其絕大部分作品的內容是對當時文化環境的虛偽矯飾進行批評,這種主動的批評來源于他對“真”和“誠意”的重視。而相對寬松的話語環境使得他的作品展現了浮躁、凌厲的風格,即便在這種凌厲之下,隱藏的依然是幽默的內容。到了《論語》時期,林語堂對“真”依然情有獨鐘。在他看來,國人要幽默必先要釋放性靈,而性靈最重要的就是要做到真,必先作“真人”,才能作真文,進而才能得幽默。盡管都是對幽默中的“真”推崇備至,但是,《論語》時期林語堂的創作風格明顯溫和了,這與當時的政治環境是分不開的。
三
林語堂之所以在二十年代提倡幽默,與他個人經歷、性格、立場和當時的背景是分不開的。林語堂自小所受教育均為西式,無論是他自幼成長的牧師家庭還是后來的圣約翰大學都給予他早期西方教育的浸染。20年代的留學美、歐則使他更加深入的接受了西方自由主義、個性主義、克羅齊表現主義等文化思潮的洗禮。與胡適等不同,林語堂并不想在更宏觀的角度上建構他的政治理想,對自由主義、浪漫主義、克羅齊表現主義的推崇,更使他注重真誠、個性、自由等內容,因而他只是想在中國有“談政治”的自由,而并非要尋求中國的政治自由,這是一種樸素的自由主義者的想法。應該說林語堂的政治觀念從一開始就顯現了模糊性和籠統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西方教育影響他最深遠的是對他個性的塑造,即形成了他個人性格的崇尚自由和隨性,而國家、民族等概念在其心目中則相對弱化。于是他1923年回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提倡幽默,為的是去除當時彌漫在中國學界和文化界的沉悶、虛偽、矯飾氣息。幽默源自于西方,而林語堂對幽默的理解顯然帶有了片面性,他的幽默定格在“真實”、“真誠”、“同情”、“寬容”等內容上,而對西方傳統幽默文學的諷刺功能避而不談或者斷然否定。他顯然想通過溫和的幽默來滌蕩中國學界和文化界存在的種種弊病,這固然顯示了林語堂的天真和一廂情愿,但也同時反映了他對中國社會認識的不深刻。正是這種與中國社會的隔膜乃至與中國知識分子之間的隔膜使得他的幽默主張并未獲得什么社會反響。
《語絲》的自由、個性使他覓獲知音,這既符合他對個性的推崇,又符合他對幽默的追求。與《語絲》的接觸使他逐漸地看到了中國社會在文化、政治、教育等等各方面的弊端,青年人獨有的特質和義憤使他任意而談,而北洋軍閥政府相對寬松的文化管制為他提供了“任意而談”的可能性,但是這并不表示林語堂就能成長為像魯迅那樣的知識分子,從根本上說,早期的教育造成了他與中國社會的疏離,因而他對中國社會的認識是以“外在”身份進行的,即他是以西方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身份,以西方人道主義的立場對中國的教育、政治乃至國民性提出批評,對中國的學生運動賦予了極大的支持和同情,對中國社會的現狀給予了剖析。他與魯迅等人的不同在于他并沒有真正屬于中國社會,魯迅、周作人等是在對中國社會徹底洞悉的基礎上來抨擊社會的,這種抨擊帶有“我是社會一員”的深重的責任感,盡管周氏兄弟洞悉社會之后走了截然不同的路。外在的身份使林語堂即便在抨擊中國社會現狀的同時,他也依然能秉持自己的幽默傾向。因而我們在其“浮躁凌厲”的《語絲》作品中依然能看到幽默的暗流。這種暗流時時召喚著林語堂,當外在的政治環境相對寬松時,他就以激進凌厲的風格展現,而當外在的環境變得苛酷之時,他自然就置身事外,以純正幽默的態度自居。所以當三十年代政治環境變得嚴酷之時,他首先想到的是走一條“中間道路”(溫和的幽默)保全自己的個人權利和自由,因而林語堂《語絲》時期作品的凌厲風格是對政治環境的反應,三十年代林語堂創辦《論語》雜志時,以幽默標榜也是他對政治環境所做出的一種反應。因而,我們可以說林語堂的幽默傾向從二十年代產生開始一直到三十年代并沒有斷裂,是一貫的,是隱藏在不同形式下的同一內容。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即林語堂的幽默傾向在時間上具有強烈的一貫性。這種幽默的一貫性貫穿于《語絲》時期和三十年代之間,從產生起就從未間斷。這種現象的發生源于林語堂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文化立場以及其相對于中國社會的外在身份,這種立場和身份決定了林語堂一生的文學創作和文化選擇。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