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幻之華

2012-01-01 00:00:00王盛弘
青春 2012年5期

1

Agata之森通上一家花店門口有束非洲菊,當我遠遠地望見這束非洲菊有著人臉大的粉紅花朵時,并不是質疑它的真假,而是頓悟般地浮現“原來如此啊”的念頭:原來松本市的花朵總是可以異形一般盛開啊。遂明白了我曾看過的一張草間彌生十歲所拍的照片中,穿海軍領學生制服的少女草間懷抱的四朵大麗花,一朵朵都有臉盆大。

這四朵怒張的大麗花雖然比草間彌生的臉龐大上許多,卻又比她的眼睛小。那雙張得大大的,略帶神經質的晶亮眼睛,使得四朵大麗花相形蒼白軟弱,徒然只剩下了虛張聲勢。

稍早走過的千歲橋頭、繩手通的起點有一座紀念碑,紀念該地乃花香遍地運動發祥地。這個運動已有超過半世紀歷史,每年在松本市召開大會,近年發展成國際性活動。我是在五月二十一日走逛松本市區的,全程陪伴的翻譯員大家健治先生事后報告,當天氣溫攝氏三十二度,破了開年以來最高溫紀錄。

沐于陽光的花草木樹都顯得精神英挺:松本城黑門入口側旁一叢麻葉繡球枝條上團團簇簇發滿了鮮奶色小花,覆了一層厚厚春雪似的;往前幾步路,一架紫藤暴雨般傾泄而下讓人喘不過氣來;小公園里、行道花木則都布置得七彩繽紛,山踟躕、三色堇各擅勝場;即連閑置畸零地也疏疏散散淺紫粉紅艷白鮮黃花朵在風中搖搖擺擺。仿佛這是一場迎接春天的儀式。

花香遍地運動乃是要透過育花栽花揭示三個宗旨:要借著這個運動重視人與人的交流,創造明亮祥和的社會;推進培養情感豐富的健康心靈,創造安定清潤的社會;保護與創造獨一無二的大自然,創造讓下一代引以為豪的和平社會。我固然熱愛花草,但讀到如此陽光普照,不留一點陰影、縫隙、曖昧與灰色地帶的宣言,也不禁感到一絲寒顫。這樣的宣言走到極端,難保不會變成個性馴化、血統純化、面貌樣品屋化的,反人性多樣性的推進器。

但反過來說,這個宣言卻也是在承認陰影、縫隙、曖昧與灰色地帶的前提下,才得以成立;兼且愛花人多半性格溫和,他們的殘忍全都用來對付花葉上的蚜蟲(謀殺)、疏蕾(節育、墮胎)、接枝育種(亂倫、雜交)等等說來不失風雅的舉措上。

合理地想象,草間一家當年必然也支持、催化,甚至主導了花香遍地運動的草創,因為草間彌生的外公在松本市經營大型育苗及采種場,在那個溫室仍不多見的年代,外公一家就擁有六座,花苗及種籽批發銷售至全日本各地零售。

草間彌生為家中老幺,出生于昭和四年(1929)三月,牡羊座。父親是婿養子;婿養子乃日本婚姻制度中,女方為使男方入贅繼承家業,結婚同時由女方父母領養成為養子(NHK大河劇《篤姬》里瑛太飾演的肝付尚五郎,不正也同時是小松家的養子和女婿);這個婿養子卻是個浪蕩子,風流成性,成天跑妓館,又相繼染指家中女仆。母親則是個驕傲富家千金,與丈夫每多激烈爭執,只要丈夫一出門便遣小女兒尾隨跟蹤,調查、報告,草間彌生雖不樂意,但為了多得零用錢也不得不為。在這種雞飛狗跳、烏煙瘴氣的環境里成長,草間彌生形容當時她的生活,“就像每天用掏糞的手在同一個茅坑里攪來攪去那樣”。

二次世界大戰爆發那年,草間彌生進中學就讀。就在這一年,十二歲的草間彌生于她常帶著素描簿前去的采種場里聽見堇花說話:長著一張張人臉的堇花面向她,對她說起話來,聲音大得讓人頭痛。她害怕地飛奔回家,家里的狗卻對她咆哮,用的也是人語,她出聲制止,一說出口我的媽啊竟是汪汪吠叫。恐怖極了,恐懼極了。也有些晚上草間會突然看見遠山大放光芒萬丈。分不清這些是真實或虛幻,幻聽幻覺,她更相信這就是真實世界。

少女草間不斷繪畫,借著不斷繪畫排遣、疏通、沉淀排山倒海追逼而來的焦慮、緊張、壓力,這就是她藝術創作的原點。當我看著草間彌生晚年那張浮腫的臉龐,驚怖、張惶的雙眼,我明白,繁華開在酷烈大地,這不是她與浮士德的交易,而是魔鬼綁架了她,她別無選擇,否則只能發瘋發狂或者死去。

草間彌生曾說:“惡魔是藝術的對手,更是藝術的伙伴……惡魔只會棲身在自由里頭。當一切塵埃落定,他就會馬上消失。”七十三歲時草間出版自傳,自言:“我現在依舊,不,隨著年歲增長,我更拚命與這既是對手又是伙伴的惡魔對抗。因為我總是自由生活,從來就沒有棲身在明確安定的狀態過。”草間的“自由”,諷刺地正是對花香遍地運動的反動,在世人尚未以藝術家卷標她之前,特殊兒童與不良少女的形象籠罩于她的童少時代,她仿佛一株敗花莠草,開丑陋的花、發令人掩鼻的氣味。

當草間彌生的母親發現小女兒以畫家為職志時,激烈反對,要買和服、洋裝則慷慨供應,要買畫具,免談!還曾踢翻她的調色盤,神經質地藉細故與她吵架;待她稍長,則熱中介紹地方權貴家庭的少爺給女兒們。父親倒是對小女兒的畫家夢樂觀其成,因為他也喜歡畫畫。在畫壇嶄露頭角后,精神科醫師建議:“待在家里,你的問題只會越來越嚴重,盡可能早一點離開妳的母親吧。”

二十八歲時草間彌生終于遠離日本到紐約。這二十八年間固然曾赴京都就讀市立美術工藝學校,基本上她都是在松本市活動的。在這里讀小學讀中學,在這里開第一次個展開第二次個展,即連出國前,松本市長都曾設宴,出發當天車站集結了大批歡送人潮。

我是要到了中年微涼時分,走過許多地方后才體認出,一個人不管跑到多遠、經過多少地方,故鄉都是無法被取代的。當我受邀參與這次旅行時,行程表上松本、安曇野、黑部、立山、高山、郡上、岐阜這些看似熟悉其實陌生的地名,實在難有具體想象。直到行前有個晚上我驀地想起,松本市不正是草間彌生的故鄉嗎。不論草間彌生的作品在世界各地展出過,金澤二十一世紀美術館、直島美術館有她更具代表性作品,但是故鄉松本的地位是無法被取代的,那才是她創作的源頭,在她成為公眾人物(而難免使生活帶著表演性質)前,真真正正最素樸最毫無掩飾的人生開展之地。

“我要到草間彌生的故鄉看草間彌生!”這個以驚嘆號作結的念頭頓時激動了我興奮了我,我終于對這次邀訪有了清晰想象,好像宣紙上用水墨染出一片濃與淡,還要枯筆略略勾勒輪廓,使云水山樹人馬有了具體精神。

可是美術館并不在這次行程安排中。我隱約曾在哪里見過一張照片,松本美術館入口處就是草間彌生一座大型雕塑,私心里想,不進美術館也沒關系,只在門口瞻仰一下這座雕塑也很好。當我說起時,首先獲得同行的S的附議,不,他甚至比我更熱切。兩人向大家先生提議,打算同長野縣觀光部主事森泉彌榮子小姐交涉,喜出望外地,森泉小姐欣然在既定的松本城、城下町行程外安排參觀市立美術館。

同行的還有A。她怎么說?A睜著一雙無邪大眼睛,兩扇密不透風黑色眼睫毛眨啊眨,語氣懶懶地說:都可以啊,我都沒有意見。

我與S是舊識,但直到承辦這次邀訪的航空公司將三位成員資料E-mail給大家時,兩人才赫然發現同行。他遂叫了車一大清早順路載我到機場,一同checkin,一同登機,一同入境日本,一路上有說不完的話。出關后不久看見一名女孩貼身短袖裝束,宛如赴熱帶海島度假,那搜索的眼神讓我馬上意識到她便是名單上另一位成員。但她推著行李箱,手上掛隨身運動大背包,另還有一只鼓脹脹免稅商店紙袋,看來不像出國,倒像大肆采買后歸來。

專車接送,抵達松本市區下榻旅店時已是傍晚,三人相約晚餐前相偕出門晃晃。當我與S在集合地點等候多時,而A仍未露臉直到我們去敲了她的房門。第二天一早約在大廳,集合時間過了五分鐘,大家先生打電話到房間,電話掛斷后回報以一個苦笑:她還在睡覺。終于湊齊了,一上車便聽A直著聲音喊:大家先生大家先生,等一下會經過便利商店嗎?我想買零食和水。A的語氣里始終有一種無邪,一種無視于這個世界千瘡百孔而她自在自我,但是出差時對照日本人時間安排完全是漏斗與瓶口銜接,滴水不漏的風格,A卻顯得隨興散漫了。

一行人匆匆瀏覽過松本城、行經城下町,很快來到Agata之森通,人臉大的非洲菊遠遠等在路上,湊前去看才發現是假花。美術館外有座石碑,表明該地古稱“彌生”;大家先生則說,“彌生”是三月出生的女孩兒常見的名字,三月的別稱就叫彌生。

兩層樓高,巨大雕塑《幻之華》出現眼前時,情緒頓時沸騰。紫底白點、紅底白點、紅底黃點、黃底黑點色彩斑斕宛如毒蕈的妖嬈花朵,九頭蛇蜿蜒一般地自地底竄出,張揚著生之欲望、交配之欲望與飽餐一頓的欲望,張著大口蠱惑著人朝它走去,它將一口把人吞下,分泌大量消化酶瞬間解體肉身。

近旁信道上有自動販賣機、長椅,連可口可樂也草間彌生了。渾然不似《幻之華》的魔幻,這些紅底白圓點打扮的機器與長椅可愛極了。可愛化最是日本人所拿手,稍早走在路上看著古色古香民居,突然發現一輛布滿白底紅點的公車自遠處駛來,好可愛啊我與S同時叫出聲音。如果公車也是變形金剛所偽裝,面對狂派金剛、博派金剛排排站,草間彌生金剛可能會被后腦勺一拍說:你裝什么可愛啊。

美術館有草間彌生常設展,松本市觀光溫泉課課長征矢野伸一先生購入場券、交涉可以拍照但不能使用閃光燈時,發生了一個問題:A不見了。會去哪里呢?由于臨時安插一個活動,時間已經吃緊,為免耽擱接下來的行程,協調后由大家先生四處找尋,我和S則請森泉小姐、征矢野先生陪同參觀。

展館入口迎面而來是草間彌生照片,老年草間仍是一臉聽見堇花說話而頭痛的模樣;長長信道兩旁是她的招牌白底紅圓點油畫迤邐到視線盡頭,盡頭高掛一幅黃底黑點番瓜油畫,油畫底大大小小幾顆番瓜雕塑。早在十九歲到京都讀書時草間便畫起番瓜,傳統的學風壓得她透不過氣,于是拚命畫番瓜,因為“番瓜這形狀最吸引我的地方是它脂粉未施的大肚子,還有它強大的精神安定感”。這也源于幼時在采種場的經驗:少女草間循著小番瓜和黃色花朵走進苗圃深處,發現果實越結越大越結越多,她摘下人頭大的番瓜,番瓜卻開始跟她說話;這回她并不害怕,倒覺得番瓜可愛極了,讓人無法抗拒(也會像常見的日本年輕女性發出卡哇伊——拖長長的尾音嗎?)。番瓜撫慰了草間彌生。

看罷番瓜,推門穿過甬道般狹長密室,下一個房間又是白底紅圓點滿布,房間里錯落站著幾尊塑料裸體模特兒,女人的、小孩的,白色模特兒身上也貼著紅色圓點貼紙。變色蜥蜴隱身術,若是個大近視眼的人看來,這些模特兒就要融入背景與墻壁與天花板與地板成一個平面了。S附耳對我說:這件作品叫《自我的消融》。

草間彌生自傳里提過,有天她看見桌上覆著一張紅色花紋桌布,一抬頭發現墻壁天花板地板整個房間都鋪滿一樣的紅色花樣,整個宇宙也都被紅色花紋霸占,甚至充斥身體而使自己消失。當她終于在“永恒的時間”與“絕對的空間”里還原成自我時,又被“無盡之網”束縛住。她打算逃跑,跑向階梯,一階階卻都已崩潰粉碎,猛地被絆倒了,跌落時扭傷了腳。至此,“崩潰和累積”、“增生和分散”、“粒子般的消散感和看不見的宇宙回聲”成了她的創作基本概念。她的自傳就取書名為《無限的網》。

A終于現身。去了哪里呢?也沒去哪里啦,她說,就到餐廳喝杯咖啡。A渾然不知已經給人帶來麻煩。驀地,我對她那副過分天真的態度起了嫌惡。我并未明說,只是別過頭去,定定凝視站在房間正中央一尊裸女模特兒,默不作聲但心中生出怨念:

我希望——以誠懇的態度、熱切的期盼——我希望A取代眼前這尊裸女模特兒,與它交換靈魂,讓長年禁錮于這個小房間的裸體模特兒獲得赦免、被釋放,而取代以A,讓A從此一動不能動地站在這個小房間里,裸身,覆以紅色圓點,讓人雖看見她,但她的存在目的卻是要被忽視、被看不見,被消融在墻壁天花板與地板之間,讓視線穿透她,當她并不存在。

我專注凝神想著,以意志詛咒,回過神時不自覺唇角上揚,露出了一個微笑。沒有能力吵架的人,只能以這個方式發泄,軟弱但有效緩解了積累在心中的不滿。

2

這趟行程,移動的時間并不比逗留的時間短,急行軍似地。大家先生總是一上車便自一疊地圖中抽出其中一張指指點點,不讓我們迷失了方向。他露出英國喜劇演員憨豆先生般招牌笑容說自己是個地圖愛好者,別人看地圖只看方位和距離,但他格外重視地形:唯有掌握了地形變化,才能明白為什么道路要開得彎彎曲曲。

依著大家先生的圖解,我厘清了五月二十日早上自桃園國際機場起飛的飛機,十一點降落伊勢灣畔中部國際機場,參觀過機場后搭專車上國道往北,經名古屋走高速公路偏向東北,在惠那休息站用過午餐后繼續北上,抵達松本市時已經傍晚五點多,車程三小時有余。離開美術館后,緊接著將前往安曇野大王山葵農場、黑部大壩,夜宿室堂。

此時車上除了司機,只有大家先生、森泉小姐、S和我。剛剛,離開了那個連裸體模特兒都貼了紅底圓點貼紙的房間后,下一個房間則于墻壁和無所不在的立柱貼滿鏡子,折射、反射、映像,萬花筒一般,不管位于哪個角落都無所遁逃。一開始我并未注意到A總是不在鏡子里,當我意識到時心臟怦怦跳了一陣,難道詛咒應驗了?既感覺到自己的邪惡又嘗到邪惡的腥甜誘人滋味。但這不會只是我的幻覺吧?我不落痕跡從各個角度觀察再三,沒有,沒有,沒有。那么,A果然是被遺留在那個《自我的消融》小房間里了。

也許是我在這個充滿鏡子的房間待得太久,而終于也察覺到A再度不見了的大家先生等人,于我現身前已對此一事件作出詳細討論和周全決定,當我與他們集合時,沒有人再就此事與我商議,而我,作賊心虛地佯裝毫無異樣。小巴士啟程時,征矢野先生在車窗外揮手道別,他是受命留下來處理A的失蹤事件吧。再見,征矢野先生。再見,A。

行車中,森泉小姐告訴我,一大早接受的NHK采訪,中午就會播出。

當天一早出發時,我們才被告知NHK將全程跟拍,我心中暗叫不好了,我是個一被相機鏡頭對準就變了個樣別別扭扭的人,最好是當宅男玩臉書躲網絡后頭最感自得其樂。然而小巴士一到松本城停車場,即看到一女兩男三個人搭檔持麥克風扛攝影機遠遠地小跑步前來,交換名片后,三位媒體從業員又尋找適當位置,部署在我們一行人將行經的路線上取鏡,都小跑步,都一言不發。

被領著匆匆參觀過天守閣后,一換回鞋子,攝影機便等在跟前,說要作個采訪。S說你來吧。三人之中我年紀最長,不便推辭。記者發問:請問參觀完松本城有什么感想?原本精神有點渙散的我,一看到鏡頭瞄準,頓時武裝了起來,也就怎么得體怎么說地發起言來——

松本城天守閣已經有超過四百年歷史,一仍壯觀,雖然它經過了無數風吹雨打,但每回都能通過考驗,雨過天青;兩個月前日本遭受了史上未有的地震、海嘯與輻射襲擊,我相信就像松本城天守閣至今屹立不搖一般地,日本也可以很快自這次挫折中復原。對于這次災難,臺灣上至領導人,乃至于一般老百姓都十分關心,透過各種管道寄予我們的祝福和實際幫助,這趟我們來到日本,便是希望將日本內陸大地幸免于災害的消息帶回臺灣去,讓臺灣人恢復赴日本旅游的熱情。

采訪結束,我向S吐吐舌頭,自嘲剛剛真是政府發言人上身了。說的都是真心誠意的話,但顧盼自若真宛如換了個人,若我去當乩童,應該很容易就被附身吧。

兩個多月前的3月11日,日本時間下午兩點四十六分,東北地方外海發生規模九級強震,引發了最高幾近四十公尺海嘯,重創宮城縣、巖手縣、福島縣等東北三縣,造成“毀滅性打擊”,地震釋出的能量約合美國全國一個月能源總消耗量——五億七千萬桶石油,死亡人數超過一萬人,這是日本在二次戰后所遭受最嚴重自然災害。更令人不安的是輻射污染,日本史上首次因核電廠事故而宣布緊急疏散,氫氣冷卻劑爆炸、核裂變產生放射性元素、爐心融毀……危機節節升高。輻射隨海水、雨水、風力進入生態圈循環,連千里之遙的臺灣都感受到威脅,三月下旬一名長輩在臺北設宴,挑了家高級餐館,開宗明義說,今天上桌的漁產品都是3月11日以前就冰在冰庫里頭的。局勢緊張可知。

讓人看直了眼,紛紛議論的是,在這次事件中日本人所凸顯出的沉靜、內斂與壓抑、服從權威的民族性格。

日本媒體更是為臺灣媒體上了一課,素來被譏嘲為媒體亂象始作俑者,卻總是引領新聞時潮的《壹周刊》也為它的媒體同行NHK按一個贊:“可以看出鏡頭前的播報員極度壓抑他們的情緒,使用名詞、動詞(絕無夾敘夾議的形容詞),將已發生的事實以及日本政府采取的因應措施,清楚地向觀眾說明。日本民眾透過NHK,詳盡了解自己國家的境遇,也知道全體社會正在如何設法度過危機,因此每一個人內心都非常篤定,也就沒有盲動、騷亂的行為。”贊譽日本媒體的同時,臺灣記者于東京車站采訪自仙臺撤離的臺灣留學生時,站務人員先是以口頭表明禁止攝影,不果,再舉“禁止攝影”警示牌,并表示如不遵守將報警處理,但記者仍一本臺灣采訪習慣,跟拍、追逐不愿受訪的留學生,最后只好由警察出面維護秩序。

松本城天守閣下的采訪結束后,NHK記者征詢我:您的發言可以在編輯后播出嗎?這是尊重也是自保;不管尊重或自保,還有小跑步提早就定位,低聲討論、專注凝神,都是專業的表現。

有觀察家指出,核事故將永久改變日本人飲食習慣。飲食習慣是扎了根的,要徹底根除沒想象中容易,但暫時調整倒是不難想見。不吃生魚片,山葵種植也會受到影響吧?不過,顯然大王山葵農場已是個觀光農場,駐車場上停滿大型游覽車,紀念品賣場幾架收款機前永遠排著隊,賣山葵冰淇淋的窗口也沒空閑過。

大家先生說,大導演黑澤明的電影《夢》曾在大王山葵農場取過景。S小聲驚呼:真的啊,我看過這部電影。也難怪,畢竟他是跑影劇新聞的,這回是支持旅游線才到日本。我也看過這部電影,甚至可能是和S一伙人吆喝著一起去看的,因為電影上映時我們都是大學生,而S曾是我的大學同學,讀的是輔大大傳系,看電影就是課業。但S對演戲更有興趣,大一還沒讀完就為了轉學考而休學,當時我還說了“等你變成大明星,我再去采訪你喔”以沖淡離別氣氛。

沒想到后來采訪大明星的卻是S自己。前一日旅途上聊過:S從戲劇系畢業后,也零零星星在舞臺上演過幾個不太起眼的角色,或是到片場當臨時演員,沒日沒夜的等待,換來大銀幕上雜沓人潮中一個模糊身影,只有影片將結束演職員表走馬燈一般升起,他在十幾二十個同時出現的名字中找尋到自己的那一個,才確認了存在感,這時戲院燈火已經大亮,觀眾都走光了,服務生拿掃把掃跌落滿地爆米花,拾起剩下半杯的可樂。

家人倒沒明說什么,但家中低氣壓彌漫,當個米蟲格外讓人覺得凡事都是沖著自己來,最后是為了愛情而轉行,進報社跑影劇新聞。愛情終究不保,記者這行當倒是干得不錯,S把影劇新聞當社會新聞跑,憑著在片場打下的關系,也發過幾條獨家。不過,他說,有些不能寫啦,像那年李安為《色·戒》到處試鏡女演員,王佳芝那個角色早已經給了湯唯,其它同行還在猜是這個或那個女明星,我早知道了,但不能寫,我寫了就有人要丟工作了。他搖搖頭,不能寫不能寫。

我糗他:那個不能寫?那怎么寫不膩狗屁倒灶的女明星和豪門小開結婚搞小三離婚分產搶小孩小道消息,女明星為了一雙鞋天天在報上這個說那個是公車那個說這個是破鞋,李敖跟誰告來告去一做就是一兩個星期,就那么缺新聞啊?S苦笑,并不正面響應,只是喃喃,唉,真想再回去試試,演個小角色也沒關系。

我和S各買了一支冰淇淋,濃濃鮮奶香氣彌漫口腔,入喉后微微山葵滋味還魂一般在鼻腔縈回,口感奧妙。兩人聊著黑澤明的《夢》,這部電影由八段夢組成,很巧合地,其中兩段的主題是核事故與輻射污染,彷佛是為了二十年后的東日本震災而拍——

當六座核子反應爐接二連三爆炸,日本的圣山:富士山幾乎液化為一座熔巖,災民竄逃到海邊再無進路,紛紛投水,可是連象征幸運的海豚也離開了,只剩一家四口和一名穿西裝打領帶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指著煙霧蒸騰說:紅色的云是鈽239,只要千萬分之一克就足以致癌;黃色的云是鍶90,可以引發白血病;紫色的云是銫137,將影響生殖系統,產下畸形兒。輻射現象是肉眼無法察覺的,正因看不見,所以染上色素,但這樣也只能讓我們知道自己是因何而死,這是死神的名片。

中年男人打算跳海自殺,孩子的爸爸阻止了他:輻射不會立即致死啊。但男人說:慢慢死更慘,我拒絕接受這種凌遲。孩子的媽媽聞言大喊:死亡應該是大人的事,我們活過了,可是孩子們還有大好人生,這太不公平了。男人回她:等死并不等于活著。媽媽恨恨地:他們說核電廠很安全,說危險的并不是核電廠,而是人為疏失,不會發生意外不會有危險,這么說真是騙死人不償命,如果他們沒有被判絞刑,我也要親手宰了他們。中年男人回答她,靜靜地:別操這個心,輻射會為你代勞的。

下一個夢讓我坐立難安,那是個輻污毀滅了生機的世界,地球成了專門收容有毒廢棄物的大型垃圾場,唯一綠色植物是蒲公英,突變得有一層樓高,開出人臉大的黃色魔幻之花,兔子有兩張臉,鳥只剩一只眼睛,魚長毛,人們頭上生出一只角、兩只角、三只角,每當夜晚來臨,痛苦哀嚎,自相殘殺,體弱多病的成了強者的食物,食人魔的懲罰則是永生不死,永遠受著自己的罪孽折磨。到底這些人造了什么孽?其中一個以前是農人,為了不讓物價下滑,曾把成桶成桶的牛奶倒入河中,用挖土機掩埋馬鈴薯和包心菜。

《夢》出品于1990年,正是我最饑餓于文學藝術的年紀,但我仍不認為它稱得上是黑澤明杰作。人生是活在細節而非結論里,文學、藝術多半也是如此,在論定之外應該容許更多歧義,只能感受、言說抵達不了的界域,然而《夢》太過于急切;比起黑澤明盛年時期黑白片,這部晚年作品比較像是他的遺言,留下活在人世幾十載積累的心得以警世:眼看著明明是再明白不過的道理,偏偏世人怎么就是不懂呢?等到哪天烏鴉嘴應驗了,他或許要又氣憤又無奈地說:“你們看,我不是早跟你們說過了!”你們看我不是早跟你們說過了核電廠是怪獸是惡魔,你們還是一意孤行,搞到現在難以收拾。

邊嘗著山葵口味冰淇淋,我問S,你說想再回去演戲,但如果只能演些像身處于煉獄的食人魔角色,滿臉涂灰,穿一身破爛,沒有臺詞、沒有特寫,甚至鏡頭拉得老遠連你自己都分辨不出誰是誰,你也愿意嗎?S咽下口中冰淇淋,豁達地說:這不就是過去我當臨演演的角色嗎?一部戲里也不可能每個都是梁朝偉每個都是金城武,而且誰也沒有張震的命,口條差成那樣,還能部部都跟大導演合作都挑大梁。

幾步路后走上一條沿河鋪設的林蔭道,眼前景觀奇譎:兩河三岸,平行流向的兩條河一清一濁在身前匯成巨流,彼岸大樹三五棵,樹冠龐然遮去半片天空,更往遠處是雜樹林錯落、草萊及胸綿延到視線盡頭,景致幽深,草叢間三三兩兩點綴著黃色鳶尾盛開,岸邊有小屋,水車轆轆轉動,河中水草隨順強勁水流搖擺向東搖擺向西,但牢牢扎根于河床。是S先認出來的:《夢》正是在這里取的景吧。

最后一段夢里,老人就坐在水車小屋旁的地面修理水車,向訪客宣揚他的葛天氏之民生活哲學。老人說,這是個沒有名字的村子,有人就叫它村子,也有人叫它水車村;這里沒有電,反正也用不著,若有照明需要則用蠟燭和亞麻油。夜晚本來就很黑啊,為什么要搞得像白天一樣?如果夜空恍如白晝,那就看不到星星了。在這個村子里大家都遵循古法過日子,這才是最自然的方式。現代人摧毀了賴以生存的大自然,總以為自己能夠改變世界,尤其那些學者,發明一些到頭來反倒讓人不快樂的東西還沾沾自喜。

老人放下手邊工作,起身要去參加一場喪禮,死者是他的初戀情人,當年她琵琶別抱真傷透了他的心。老人透露,他已高齡一百○三,死者也有九十九歲,生前努力工作,死后得到村人、親友的祝福,所以喪禮比照慶典舉行。說完,老人帶著笛子離開。

歡慶的音樂從林蔭路盡頭遠遠傳來,漸行漸近,終于瞧見引領隊伍幾名男孩女孩拋灑著花瓣在空中飛舞,緊跟著的是樂手,笛子、簫、小喇叭、法國號熱鬧交響,六名壯漢扛著棺木,腳步踩在節奏上,身穿繽紛五彩服裝的少女圍繞著棺木跳舞。我與S靠往路邊讓隊伍通過。驀地聽到了一聲“咔”,循聲望去,監視器前導演椅上坐一名老人十分威嚴,向身旁工作人員指示了什么,只見工作人員頻頻點頭。

穿汗衫、頸上圍白毛巾的工作人員小跑步朝我們倆跑來。我和S對望一眼,我說:大概入鏡了,要我們走開點。

3

自眉間至頸上,司機半張臉清晰映照于后視鏡里,這是饒富戲劇性的半張臉:唇角常保一份意味深長的微笑,一種老式相片里慣見的漂亮男兒的帥氣自覺;眼神掌握車況,顧盼之間一會兒若有所思、一會兒略帶殺氣,雙手穩穩操持方向盤,仿佛打者與球棒、捕手與手套,后天的器官,意志的延伸。

司機是富山人。富山縣位于北陸大地,緊臨日本海,與新舄縣、石川縣、福井縣有“里日本”之稱,說它們位處偏僻,這是個蔑稱,NHK便明令禁止使用。我曾在日本綜藝節目里看過一個提問:日本四十七個都道府縣中,哪個地方的自有住宅率最高?最低的是東京,這不難理解,但為何富山高居首位?

大家先生說,富山縣與石川縣、岐阜縣,在日本人最想居住的地方的票選里,總是領先群。富山縣自然環境殊勝,水力資源豐沛,電價廉宜,這里最多與鄰居隔相當距離的獨棟別墅,三代同堂但開兩個不相干擾的大門出入。英國人亞蘭·布斯在《縱走日本二千里》一書中提及,當他徒步旅行到富山時,有個雜貨店老板自負地說,富山之所以富有,是因他們賣力工作,“誰有時間去理那些懶惰蟲呢?”這是開源;另一位賣冰淇淋的歐巴桑從節流方向補足了理由:“富山人很節儉喔,我們知道金錢的價值。”大家先生也說,富山的女人是日本最勤奮的女人,所以其它地方男人都想討富山女人為妻,卻又不愿把女兒嫁到富山來。我告訴他,臺灣人說討老婆就要討日本老婆,所以富山的女人是世界上最適合當老婆的女人啰。司機先生聞言,咧嘴一笑,很含蓄很內斂,但藏不住得意之情。

車窗外,高速道路兩旁一株株刺槐垂下白色花穗如珍珠一串又一串,遠處樹林中野生紫藤正逢花季,披披掛掛好似冒出一縷縷淡紫色輕煙,田陌間不時有遲開的櫻花潑灑粉紅粉紫,襯著碧藍天空蒼綠大地,十分心曠神怡。我好想喊停車停車,裸足于田埂間走走,于潺湲的渠道里玩玩水,端詳這里那里無處不有、叢叢簇簇的黃色紫色白色鳶尾花。

這一路上我不時冒出“就讓我在此定居吧”的念頭,越是荒僻越是強烈,隱姓埋名,斬除既有人際網絡,那些我所成就與我所失落的,既是攀援的繩梯也是雜蕪的葛藤,一刀兩斷。我想起了A,那個讓我施以消失術的A;當我自覺卻不總是樂意地收斂起自己的棱角以收納進被給予的容器,也許我對A的自在自我,有的并不只有嫌惡,也有艷羨。

并非目前的生活我已無法繼續(甚至慢慢地也懂得了如何與它和諧相處,并因一些小確幸而萌發生之喜悅),但還想試試有什么可能;“未知”一如草間彌生那龐巨的魔幻之花在對我釋放誘人氣味,是一種蘭花分配到一種專屬的昆蟲,或散發爛熟如腐尸味道的泰坦魔芋之花吸引繁眾蚊蚋靠近。

扇澤之后私人汽車不能通行,下車后我一回過神,發現小巴士已掉轉車頭開往來時路。再見,富山的司機先生,再見。這一日不斷與人邂逅也不斷與人,道別,好像同一株花樹長著苞蕾的同時落花滿地——

在大王山葵農場的林蔭道上,穿著汗衫、頸圍白毛巾的工作人員小跑步朝我和S前進,終于停步在S跟前:S桑,少了一名臨演呢,要麻煩你去替他的位子,吹口琴的,快跟我去梳化妝吧,這戲今天就要殺青了。S嚇了一跳,擠出幾句話:可,可是我不,不會吹口琴啊。工作人員拍拍他的肩膀:作作樣子總會吧,何況還有戲劇指導,你可不要真的吹出聲音來啊。我伸出手去搶過S手上還沒吃完的冰淇淋,推推他的肩膀,去去。S瞧瞧我又瞧瞧工作人員,毅然向他鞠了一個躬:那就請您多多指教了!

S也作出選擇了。再見,S。S的失蹤事件則由森泉小姐受命處理。我用力朝站農場大門看板下的森泉小姐揮手:森泉小姐再見,再見。

大家先生讓我猜,立部阿爾卑斯山脈路線全程須搭乘幾種交通工具?答案是六種:扇澤至黑部大壩乘關西電力隧道無軌電車(通過長野、富山縣界),步行一刻鐘轉黑部纜車至黑部平(坡度達三十度),搭半懸空中的立山索道至大觀峰,搭立山隧道無軌巴士至室堂,入住立山賓館(“全日本靠星星最近的旅館”廣告詞這樣說,標高二四五○公尺,一年里有一季埋在雪里),隔日清早再乘高原大巴至美女平,換纜車到立山車站。

這一整段路線上禁絕私人車輛進入,行李超過十公斤、雪橇逾一公尺、滑雪板等皆須另外購票;路線內的公共運輸都是使用電力的環保型交通工具;沿途賣場所有餐具及垃圾全運送至山下洗滌、處理;同時,清除外來植物以維護植物生態系統。可說在大肆人為建設/破壞之后,又補償性地加以小心翼翼的保護。

立山索道透明車廂里七分鐘最使人震撼:極目遠眺,黑部湖一片橄欖綠為群山包圍,五月下旬了,白色積雪漸褪,黑色大地萌芽似地一天大過一天;頑固積雪上則有風如利刃刮出流線型痕跡,一度我還以為是滑雪板刮痕。遠遠望去積雪并不像雪,倒像礦物,白堊,白大理石,白石灰巖,蒼勁、酷烈,但是美麗。安部公房小說《砂丘之女》里說的:“美麗的風景并沒有必要對人類寬大。”

然而,不管蒼勁、酷烈,乃至于美麗、寬大,這些形容詞雖用于“大自然”,卻都是以人為主體的多情想象。“大自然”并非為了人類而存在,而蒼勁而酷烈而美麗而寬大,我素來欣賞的一首詩:“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我所看到的并不是它的美麗被埋沒了,也不是它的孤芳自賞,而是自得其樂,不為誰美麗。愛默森有詩:“紫陀蘿花啊!如果哲人問你為什么在天地間浪費你的美/你告訴他們,如果有眼睛是為了要看,/那么美麗就是它存在的理由”。美麗是美麗本身的目的,一如生命就是生命本身的目的。

然而這樣的想法是把人與大自然獨立/對立出來看待了,這是心態上的傲慢;究其實,人是大自然一部分。父親是家庭一員,母親是家庭一員,兒子女兒是,阿公阿嬤是,孫子女也是;家庭是一個更大的概念,它由許多成員組成。因此并無所謂“人定勝天”這回事,人和天并不在同一個層面上。人開發了山,山反擊,兩方都傷痕累累(建黑部大壩折損一七一位工作人員),比較像兄弟鬩墻,人看似暫時獲得了勝利,但終究將意識到失去更多。

我避免自己成為現學現賣的環保主義支持者,呼喊著廉價的,故意漠視復雜性以獲取更強大民粹力量的自然生態口號;不過,抽離了彼此拉鋸的細節,事實倒也不太難懂:如果是建立于砂丘里的村莊,那就只能順應著砂的特性過活。

為了響應砂的變動不居特性,安部公房提出了像滾動的木桶那樣的房子:木桶做成內外兩層,內部以軸為中心,底部始終朝著引力的方向,任外側滾動而內部一仍保持平衡。若不能接受,則只好在吃飯時撐起油紙傘擋遮,睡覺時全裸以免去濕黏;流砂如流水無孔不入,不僅會壓垮建筑,同時逐漸侵蝕腐爛所有對象;白日并不適合掃砂、鏟砂,因為白日不僅燠熱,砂也太過于松散,一不小心便會崩塌將人掩埋,只能在一個又一個永無止盡的夜里,當夜露宛如黏著劑使砂轉硬,清除每一個白日吹襲而來,堆積在洞口、天花板、門庭、后院的砂,日復一日復一日,這就是砂的耐性。

一名小學教員、業余昆蟲采集者,到砂丘捕捉斑蜇屬昆蟲,卻遭建于砂丘里的村莊誘捕去從事西西弗式的苦役、承受普羅米修斯的折磨。《砂丘之女》自然也可當作“大自然”無法被馴服的寓言,或是映照現代人的現代生活的一面后視鏡,但用幾個句子加以卷標化,言說故事概念、象征或主張,卻將使得這部杰出的作品庸俗化、簡單化、淺薄化。這部杰作乃是通過所有細節表現出的整體,比如對砂的物理性質的把握到哲學性思辨,抑或警句。

《砂丘之女》的警句星羅棋布,其中一個是“從前是先有風景名勝,才有風景明信片;現在卻是先有風景明信片,才產生風景名勝。”《砂丘之女》出版于一九六二年,近二十年網絡風起云涌更強化了安部公房所說這句話:沒到過室堂的人也有很多見過那高達近二十公尺的雪壁照片吧。鮮潔的白雪墻壁合夾出一條柏油馬路,微微露出藍天一角,大型巴士與游客在它的氣勢對比之下變成火柴盒小汽車一般。這是何等壯觀的圖像,不免起了“好想去看看喔”的向往之情,春天來到室堂,主要就是為了親眼目睹這幅風景照片的還原圖像吧。

旅館checkin后,隨即在大廳集合,下午五點鐘旅館安排了徒步行經雪壁的導覽活動。一名小男孩頭戴一頂有兩只狐貍耳朵的毛帽,睫毛長長眼睛大大,蘋果臉上撲了粉似的著實可愛。一名老人家忍不住逗弄他,意圖摘掉他的帽子,小男孩躲躲藏藏地在父親母親身前身后團團轉,顯得有點煩惱。

都說太幸運了,碰上這樣好的天氣,陽光在雪原、雪壁上熠耀;一如巖石肌理,雪壁上也有清晰可辨的紋理,有些是雪有些是冰不同密度的結晶,多半鮮白不少黃濁是沙塵暴曾經過訪的證據;壁上寫滿了字,日本加油,以及日文、漢字、英文拼音的名字。因為這些細節,遂強烈感受到真實與踏實,風景明信片畢竟是浮面、局部,揀選并修飾過的。

雪壁盡頭是雪原,狐貍帽小孩蹦蹦跳跳,我取出相機為他拍照,他閃躲著又好奇著并不很愿意。不拍了我收起相機。看見雪原上小男孩踩過的地方,驀地我明白了并非小男孩非戴著狐貍耳朵帽子不可,而是那兩只耳朵本來就長在頭頂上,設計成相連的一頂毛帽只是偽裝,他是因擺脫不了耳朵而感到不耐煩。這是個道行還不夠讓他完全變身的狐貍小孩,雪地里留下他踩過的一只只凌亂的小獸腳蹄印。

當我吃驚地張望尋找,狐貍小孩已經跳到父親懷中往飯店方向走,發現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很不馴地偏過頭去。

他是一只草原上的小狐貍吧,才會長一雙棕色耳朵。如果活動范圍在崇山峻嶺,于如此雪白大地上或許該有一雙銀白色耳朵在日光下閃耀著光輝,正如立山上雷鳥夏天毛色紛雜,一伺下雪的季節則換一身雪白羽毛,或是雪貂有長長頸子,前腿幾乎長在胸部的位置,因為他生活在洞穴里,不時要探出頭來看看天氣看看天敵,才終于演化成這樣不成比例的,討人喜歡的模樣。

晚餐佐了啤酒,酒一下肚,一日積累的疲勞轟然襲來,回房后頭一沾枕便昏昏然睡去,睡了好久好久仿佛一整天后醒來,掀開窗簾一角張望,天色熹微,霏霏細雨灑落,遭雪壓歪了的小樹在雨中在雪中顫巍巍地好辛苦。這樣的天候,雷鳥怎么辦?雪貂怎么辦?文明之前這里的原住民怎么辦?我都好有興趣想知道。盡管沒有誰的生活比較好過,我也不相信《砂丘之女》里所說:“有那樣的生活也有這樣的生活,另一邊的生活看起來要稍微好一些。”但我對別人的生活總是充滿好奇心。試著光憑想象我為原住民在雪地里掘一個足以保暖的洞穴,一家人圍火爐邊煮茶,呷夏天制成的臘肉,馬們牛們羊們仍有干草果腹,牠們的糞便便是燃料。安頓好了,我安下心來。

決定趁著早餐前出門晃晃,撐傘走在前一日傍晚經過的雪壁夾出的馬路,寒風刮在臉上微有痛感,沒有人,一個都沒有,奇怪的是有聲音幽微,似是低喚似是懇求,不斷地不斷涌來。我停步端詳,竟發現雪壁上一個個尚未被風被雨洗去的名字上,有被封印、模糊但可以分辨的一張嘴一張臉一雙手一雙眼,或是向外突刺的性器、跨出半步的一條腿,端看此人平日擅于以什么器官同這個世界打交道,便被凸顯而出吧。

似是求援似是哀告,聲音既來自外界也從我自己的身體內部發出:那種日復一日長工般的生活你還要繼續嗎?那個復印機一樣毫無創造性的工作你還要繼續嗎?那串蒼白貧血只余安全感的日子你還要繼續嗎?那款瞻前顧后投鼠忌器的人生你還要繼續嗎?聲音由低微而高昂,我掩耳、快步,最后站定于雪原與道路的邊界。

下一步該往哪里踏去?應該掉轉頭踏著原路回飯店?大家先生正在那里等著我呢。但是,但是最終我決定朝雪原走去,我不天真,認為從此肯定是更好的未來,但我想試試和現在不一樣的可能。腳下冰冷凍得沒有知覺,身體漸漸矮下去,我彎身去撈雙腿,卻發現身體每在和雪相接時便迅速雪化,一吋一吋,我化成雪花遺落在行過的路上,直至頭頂梢也如花瓣飄落。

等天氣轉暖,夏天吧,雪融化為水,化為山泉匯入大河流向大海,我期待,我將走過許多我不曾走過的大地。

責任編輯⊙育邦

作者簡介:

王盛弘,臺灣省彰化縣人,臺北教育大學臺灣文化研究所肄業,現任聯合報編輯。創作散文,為年度散文選與各類文學選集常客,入選《臺灣文學三十年菁英選:散文三十家》,屢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創作暨出版獎助,以及林榮三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臺北文學寫作年金、國科會科普散文獎、梁實秋文學獎、金鼎獎等,著有《十三座城市》、《關鍵詞:臺北》、《慢慢走》、《一只男人》等散文集。

主站蜘蛛池模板: 日本一本在线视频| 蜜桃视频一区二区| 高潮毛片免费观看| 国产性爱网站| 国产理论一区| 国产精品无码久久久久久| 人妻无码一区二区视频| 亚洲成网777777国产精品| 国产成人精品高清不卡在线| 国产精品久久久精品三级| 看av免费毛片手机播放|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免费| 亚洲全网成人资源在线观看| 亚洲欧美精品日韩欧美| 亚洲精品欧美重口| 亚洲欧美综合另类图片小说区| 黄色网址手机国内免费在线观看| 中文字幕人妻无码系列第三区| 亚洲日本www| 亚洲国产成人麻豆精品| 亚洲日本www| 91精品免费久久久| 99久久精品美女高潮喷水| 国产成人精品2021欧美日韩| 欧美国产日韩在线| 国产成人精品2021欧美日韩| 中文字幕人成人乱码亚洲电影| av天堂最新版在线| 91精品国产自产在线老师啪l| 久久伊人操| 久久超级碰| 国产成人精品亚洲日本对白优播| 国产69精品久久久久孕妇大杂乱| 欧美人在线一区二区三区| 色综合天天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精品第一在线观看视频| 精品一区二区无码av| 99久久精品国产精品亚洲| www.91中文字幕| 99久久精彩视频| 日本人妻一区二区三区不卡影院| 91麻豆久久久| 亚洲欧美综合在线观看| 亚洲视频免费在线看| a级毛片在线免费观看| 国产迷奸在线看| 毛片网站观看| 欧美国产精品不卡在线观看| 亚洲精品在线观看91| 97视频精品全国在线观看| 老司机aⅴ在线精品导航| 亚洲国产精品无码久久一线| 国产高清不卡| 久久久精品久久久久三级| 国产精品尤物在线| 国外欧美一区另类中文字幕| 久久人人妻人人爽人人卡片av| AV天堂资源福利在线观看| 青青草91视频| 欧美成人影院亚洲综合图| 伊伊人成亚洲综合人网7777| 六月婷婷综合| 欧美成人一级| 97久久免费视频| 国产乱人乱偷精品视频a人人澡| 国产成人精品男人的天堂| 亚洲欧美另类色图| 超清无码熟妇人妻AV在线绿巨人 | 综合色在线| 久久精品人人做人人爽| 精品自窥自偷在线看| 国产一区二区人大臿蕉香蕉| 午夜激情婷婷| 无码日韩人妻精品久久蜜桃| 婷婷亚洲最大| 91成人在线观看视频| 亚洲浓毛av| 国产本道久久一区二区三区| 99热精品久久| 欧美日韩午夜视频在线观看| 国产精彩视频在线观看| 四虎AV麻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