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智羽站在善州大學西區那堆“火柴盒”中的一個的前面,他身著一墨色阿迪運動服,下面配一條邦威的藍色低腰牛仔褲,牛仔褲水洗得半舊的效果配合地覆蓋在他兩條瘦骨伶仃的細腿上,很松垮地耷拉著,痞痞的感覺。從宿舍樓里我所在的窗臺上看不清他穿著怎樣的鞋子,他的牛仔褲太長了,幾乎遮蓋了整個鞋面,只能隱約判斷那是一雙質量不差的運動鞋。我的這個判斷是基于兩個方面:首先,從鞋底邊緣部分判斷那是運動鞋沒錯;其次,因為是“蕭帥”的鞋,所以不可能是蹩腳的鞋子。這個身高一米八二,戴著黑框平光鏡的白凈大男孩和任何一個愛打扮的大學男生一樣,習慣把最大筆的生活支出花費在帥氣的鞋子上。
也許你會說我是個色女,大白天躲在陰暗處偷窺帥哥。毫無疑問地,我是色女,一位友人曾經有過相當經典的陳述:“到了20歲還對帥哥一點感覺都沒有的女人,就該懷疑她的性取向問題了。”我是色女,并以此自居。但蕭智羽絕不是帥哥,誰要是說他是帥哥的話,我就要冒泡了。當然,我不得不承認那家伙相當會打扮,打扮完了也的確有點人模狗樣的,可要說是帥哥就差了一些,“蕭帥”只是他的綽號,是一種敬佩與嫉妒雜合的衍生物,我以為。
況且我也并沒有躲在陰暗處偷窺人家,這個寂靜的午后,我正大光明地站在女生宿舍五樓陽臺上,腳踏新買的墨綠色靠背椅,雙臂盡量舒展地支撐在欄桿上,我優雅地帶著幾許憂郁的情緒(至少我是這么認為)洞察下面天井里和某幾個宿舍里的事情。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這很危險,如果被宿管站的阿姨看到的話一定會大聲地斥責我,但是我就是要這么做,我有的時候的確不理智,人為什么要那么理智呢?這個不理智的世界是不能用理智的思維來勾畫的。我站在這里想要看清一些人,如果可能的話,也讓一些人看清我。
我站在這里,蕭智羽在我的眼睛里晃來晃去,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他只存在于我的眼睛里,而不會存在于我的腦海里。他在我眼里永遠是淺薄的,淺薄得可以嵌在我視網膜和腦膜中間的縫隙里,在那里生存。
蕭智羽已經在這個“火柴盒”前表情冷漠地站了12分鐘47秒,其間變換動作若干次,頻率最高就是抬起右手,用食指后面的三根手指梳理隱約遮蓋前額的那縷劉海。對不起,忘了介紹,這個“火柴盒”就是我所在的善州大學西區22幢女生宿舍。
今天是開學以來第二個星期二的下午,宿舍樓里很安靜,一眼望下去,絕大多數宿舍都門窗緊閉。我討厭這種禁閉的氛圍,關閉的門窗把所有的可能性都阻擋在外,杜絕了故事發生。只有二樓偶爾炸響的關門聲顯出一點人跡。二樓是文學院05級六個班的女生,循聲望去,217室有動靜。
這間不大的宿舍里只有陶佩玲一個人在,同宿舍的“鋼牙”、“跳蚤”和“丹丹”逛市中心去了。說是新開張的春天百貨有開業大酬賓,買兩百送一百再能抽獎,為此,女生們沸騰了一陣,浩浩蕩蕩地涌去了市中心。佩玲開始也跟著心花怒放的,準備乘著換季去淘幾件便宜的夏裝,后來隔壁善州輕工大學的謠謠跑過來,哭著要她“江湖救急”,佩玲的夏裝就泡湯了。
事出必有因,謠謠的男朋友在人家服裝店幫忙看店的時候收了假幣,數目相當不小,五千多塊的樣子。據說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兩個打扮入時、亭亭玉立、褐發黑眼的外國女人走進服裝店,橫七豎八地試了兩三打衣服,把“蟑螂”(謠謠的男友姓張,綽號“蟑螂”)指揮得暈頭轉向。好不容易最后挑定了八套衣服,兩個女人一掏口袋——只有美元!美元就美元吧,反正咱們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弗蘭克林和格蘭特的腦袋總還是認得的,不像一些傻冒的大媽,被人拿舊盧布當美金哄,再說了,最近人民幣對美元的匯率剛跌破8.0,按7.8算鐵定不吃虧,讓老板看看,有咱們這種高素質的伙計撐場面,他還有美元好賺,像任何一個過分自信的男生一樣,“蟑螂”這樣想著,幾乎要偷笑出來,他收了七張一百塊面值,一張五十塊面值和一張二十塊面值的美元,還有幾毛錢的零頭,“蟑螂”相當慷慨地沖兩個女人摸口袋掏零錢的女人一揮手,說“Keep it!”
那兩個女人走了以后,沉浸在激動的余韻中的“蟑螂”打電話給謠謠,狠狠地吹噓了自己一番,說兩個外國女人怎樣怎樣的挑剔,怎樣怎樣的麻煩,恨不得把沙俄版母夜叉的形象直接塞進謠謠的腦袋里,塑造完了反面人物,“蟑螂”忙不疊打造自己的正面形象:他是怎樣怎樣的熱情周到,怎樣怎樣克服了語言障礙,怎樣怎樣憑著自己的聰敏才智做成了這一筆大生意。后來,謠謠哭著對佩玲說,她那個時候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是聽到“蟑螂”說得那么起勁,也就沒舍得潑他冷水。
第二天早上,老板到店里查帳,沒兩眼就看出那些“美元”有問題,摸起來不夠粘、不夠糙,到銀行一驗,果然,全部的100和50元面值的美元都是假幣,只有那張20元是真鈔,銀行的工作人員當即就要把假幣沒收掉,還是老板機靈,先打電話叫來110報了警,把假美元提去當了證物。110走了以后,老板就向“蟑螂”攤牌了:“假美元是你搞來的,所以損失由你負責。”“蟑螂”當即癱了,五千多塊畢竟不是小數目,哭喪著臉去找謠謠想辦法。
“我真恨不能劈死那個笨男人!”謠謠這樣對佩玲說。這句話是謠謠的口頭禪,平常她說的時候總是帶著一種嬌嗔的腔調,讓佩玲從心底涌起一絲嫉妒,帶著嫌惡的表情伸出食指輕輕地點著這個胡言亂語的女人的額頭,道:“比丘索、比丘索!(韓語:瘋了瘋了)整個一個幸福的小女人!”但是這次,佩玲從謠謠的眼睛里看到了殺氣,她相信:謠謠說不定真的會劈死“蟑螂”的。
什么?你問我為什么知道得這么清楚。要知道女性是一種群體動物,女生都是善于窺探女生的內心的,而像我這種孤獨的沉默的女生,具有洞察一切同類的能力。隨你信不信。
說到哪里了我?喔!
怒歸怒,坐以待斃可不是黃靜謠(謠謠的原名)的作風,這強悍的女人在事發的第三天早上八點整拖著“蟑螂”敲開了老板家的大門,硬是把老板和老板娘從床上震了起來,然后施展從小學到大學為她爭得無數榮譽和罵名的無敵口才(或者說是辯才比較確切),指桑罵槐地暗示老板的行為不仁不義、沒有公德,經過一番舉例、演繹和推理,老板的行為被上升到與帝國主義列強串通一氣、共同壓迫和剝削中國無產階級貧苦大眾的邪惡高度。在進行了嚴肅的批判斗爭之后,謠謠又使出了她的殺手锏——指著“蟑螂”的鼻子眼淚汪汪、滿懷怨憤地控訴這個不爭氣的男人,然后哽咽著請求老板和老板娘給“蟑螂”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起先,老板一大清早被吵醒還沒有醒透,糊里糊涂就被一個二十出頭的黃毛丫頭編派了一頓,心里真他媽不爽,剛想發作,又遭遇一把把眼淚鼻涕的溫情轟炸,看看眼前的兩個稚氣未脫的青年,老板似乎想起了什么,嘆了口氣,答應只讓“蟑螂”賠償服裝的成本價4900塊。
雖然仍然要賠給老板4900塊錢,但從此之后“蟑螂”對謠謠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謠謠往東他決不往西,謠謠說一他決不話二,當然這是后話。
就在“蟑螂”指天發誓終身效忠他第三任女朋友、“未來老婆”黃靜謠的時候,他那個可憐的老板被他老婆揪著耳朵在家里跪地板,這個年將半百事業有成的男人必須為他一時仁慈和結婚以來第一次沒有聽從老婆的話付出慘痛代價。
為了這4900塊錢的負債,謠謠和“蟑螂”幾乎傾盡了兩人一個學期的生活費,兩張借記卡上除了保有三個月各六百塊錢的“城市居民最低生活保障”之外,其余的全部提了出來,還是差近兩千。“蟑螂”平時比較“慷慨”,自己打工掙來的錢不是請死黨喝喝小酒,就是請謠謠看看電影、吃吃飯,來的不如去的快,隔三岔五的手頭不夠花還從哥們那里“江湖救急”一下,等到“急”救完了,還錢的事也就拋到腦后了。所以到現在,“蟑螂”名下還有細心人士為其立下的欠錢清單一張,在整個輕工大服裝系05級4班廣為流傳,班里唯一不知道這張清單的就只有“蟑螂”本人了。有此,“蟑螂”去借錢的結果可想而知:那幫死黨、哥們紛紛申明自己已經投入泥菩薩門下,吃齋念佛,以節用度。謠謠這邊雖然情形稍好,但也不容樂觀,女生做事謹小慎微,都是五十、一百地往外借,一圈借下來,謠謠也沒湊齊錢,走投無路硬是派給佩玲400塊錢的指標。佩玲這個月連同下個月的零花一齊被敲走,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大隊人馬拋棄,獨自呆在宿舍里消磨這個清秋的午后。
星期二不是一個好日子,連電視臺都休息!(要不然我也不會無聊到躲在高處“觀照”這些小朋友,我是夜行動物,晚上我有很多事可以做,但是下午,特別是星期二的下午我是不出手的)百無聊賴的佩玲關上電視機,桌上的電腦正在下載熱門穿越劇《宮》,速度慢地像烏龜爬,幾個k幾個b,干脆死在那里不動了,真折磨人。佩玲拿起一本三島由紀夫的散文集,翻了幾頁,不是瑣碎的游記就是沒頭沒尾地聊戲劇,讓人一點胃口都提不起來。其實三島應該寫兩句他的自殺的,寫他沖進自衛隊總部去剖腹時的心態,這樣才能引人注意、嘩眾取寵,既而給他的后人留下一大筆財富。但他在剖腹之后又怎么能寫書呢?要是剖腹又沒死成就能寫成書了,我是這么想,估計陶佩玲合上書以后也會為三島剖腹的技術太好而唏噓。佩玲走到陽臺上收衣服,準備去洗澡,正午的陽光留有仲夏的余威,暖暖地溶進房間,不像秋天,倒有幾分暖春的氣息,同時沁人神經的還有慵懶和困乏。佩玲打了個哈欠,看了看被前面的宿舍樓擋掉一大片的天空,藍得那么灰暗,連飄著的云朵都顯得沒精神,浮躁得很。佩玲正不爽著,看到右邊墻壁上紅褐色的像血淚一樣的銹跡,心里浮起一陣壞壞的沖動——要是樓上的人現在把濕淋淋的拖把掛出來……拖把上的水就會順著樓上的鐵柵欄往下淌,淌到墻壁上,洇進來,留下紅紅的銹跡,那個時候她就跑到樓上去踢319的門,大聲地要求她們把拖把收回去,還要用堂皇的一套一套的理由教育她們做有公德心的人,就像我上個禮拜做的那樣。不對,她想要比我更狠,像潑婦罵街一樣狠狠地罵她們!
想到這里,佩玲嘴角上揚,似乎沉浸在邪惡的別人的情緒中,但突然她又愣住了,舉著衣撐的手停在半空中,也許她意識到:她的潛意識里是有一點崇拜我的。于是這種對自己未知意識的恐懼一下子擾亂了她的情緒。她深吸一口氣,決定忘掉這個發現。
你也許覺得我自戀,莫名其妙地要別人崇拜自己,我是想讓別人崇拜自己,即使是崇拜我的缺點、崇拜我的卑鄙,哪個人心里沒有一點這樣的虛榮呢?
好在佩玲是健忘的,只要是她想忘記的東西總能忘的很干凈,即使有些念頭、事件不小心又溜進她的大腦里,她也擁有把它們迅速清理出意識層面的本領。人生有的時候太瑣碎,太折騰人,記得太多太辛苦,我就希望能像佩玲一樣健忘,然后把要交作業這茬子銼事給忘掉。
佩玲把衣服掛在手臂上拿進房間,頭腦里想著鋼牙她們現在一定在肯得基或者是必勝客里面大嚼,她可以想象鋼牙捏著雞翅、盯著薯條、流著口水還唧唧喳喳地“遺憾陶佩玲同學的不幸缺席”。這樣想著,佩玲撇了撇嘴,咽了口唾沫。不行,一定得搞點好吃的犒勞犒勞自己面對購物的巨大誘惑不為所動的英勇行為,佩玲隨即決定:晚飯吃辣白菜拉面(方便面名)。
拿齊了物件,走進浴室洗澡,佩玲發現自己大腿上有個隱約的黑點,那將會是一顆痣吧。佩玲由她的腿而想及她不幸的臉,惋惜起來,她的臉上本來是沒有痣的,后來就是出現了幾個隱約的黑點,怎么洗也洗不掉,再后來,黑點越來越黑、越來越大,陶佩玲就成為“有痣青年”了。
我很能理解陶佩玲的這種感覺,當我第一次捏著自己的勞動所得買來現在我腳下這張墨綠色椅子的時候,那感覺既興奮又厭惡,不知道怎么會這樣,好像發現自己無瑕的臉上長出一顆黑痣,錯愕,沒有辦法可想。
洗澡的時候,佩玲應該很討厭看到自己的裸體吧,她厭惡自己的身材,(至少我覺得她應該厭惡)這一點和自戀的“跳蚤”截然相反,“跳蚤”能對著鏡子欣賞自己一個下午。然而佩玲又十分享受溫暖的水流沖洗肌膚的快感,洗澡對佩玲來說是件矛盾的事,就像她喜歡穿干凈的衣服又討厭洗衣服,喜歡吃好吃的又害怕發胖,喜歡看悲劇又討厭自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樣子一樣。
洗著澡,佩玲又得到了靈感,她覺得自己可以在下一篇文章里談談關于各位名導演對“洗澡”的鏡頭的喜好,她記得看過好幾部有“洗澡”鏡頭的影片:《水滸傳》里的潘金蓮,一共沒出來幾集,就一天到晚洗個不停,洗什么呀,洗多白武松也不會要你!《愛上女主播》里張東健也老在洗澡,也看不出導演要通過那許許多多洗澡的戲表現什么。還有一部不知名的電影,里面當臥底的吳彥祖也反反復復地在人民大眾面前洗澡,秀著他健美的身材。佩玲的新文章的構思就這樣出爐,她很有靠著它大撈一筆稿費的野心,雖是她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動筆。
什么?你問我為什么陶佩玲進了浴室,我還看得見她。怎么會?我當然看不見她,但是我知道她在里頭干什么,每個女生洗澡的程序都是差不多的。我甚至知道她在想什么,上帝抽出男人的肋骨造出了女人,你有見過肋骨之間有巨大區別的嗎,即使是豬肋骨和人肋骨也不會有多大區別的。
好吧,我們不看陶佩玲了,轉過頭看看蕭智羽在干什么。
蕭智羽現在從22幢宿舍樓前的空地上挪到了一樓宿管站辦公室門口的會客廳里,宿管站的對面是會客廳里唯一一排客座,就像快餐店里那種橙色的聯體靠背椅。這些塑料椅子在被安置在這里之前就已經步入中老年,掉漆的掉漆,生銹的生銹,喔不,應該說是有的掉漆,有的既掉了漆,又裸露出燒焦的香煙屁股一般黃褐色的銹瘡,恰似被人萬般蹂躪而遍體流膿的賣春婦,依稀看得見當年的俗艷。那一排六個位置的兩極已經被人占據,一個戴眼鏡的書生和一個剛剛開始發福的牙齒蠟黃的中年男人不協調地坐在兩頭,讓人自然地聯想到無法取得平衡的翹翹板的兩端。
蕭智羽的目光正落在那排椅子中間仍然殘存的四個上,他似乎在掂量自己是否應該坐上去和坐在哪一個上,我們有理由相信過去二十來分鐘的時間的站立已經使他纖細的雙腿逐步喪失支撐自身身體的重量。又或者他只是對那六個不甚雅觀的座位及座位上那兩個不甚雅觀的人發生了興趣。凝神發呆的蕭智羽并沒有注意從他背后射來的那幾束眼光,宿管站的阿姨們指指點點地談論著什么,其中一個的手指在一分鐘內有八次落在蕭智羽后背的陰影里。這些阿姨們從來都對本樓內女生的男朋友們抱有無限的好奇心和好感,她們時常使男生在心急火燎的等待女朋友的過程中重溫母親的絮絮叨叨,只是將話題轉換為個人的“情史”。不知道是男人的嘴特別不牢靠,還是大男子的悶騷終于得以發泄的緣故,男生們總能和阿姨聊得很起勁,于是乎阿姨們不用請私家偵探,不用看八卦雜志便能將內心的八卦欲盡數滿足。所以,至今為止,從來沒有聽說過宿管站的哪個阿姨罹患更年期綜合癥的,為學校的社保基金節約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可能與蕭智羽的性格有關,幾乎從來看不見他和阿姨有什么言談,他總是靜靜地站在哪里等著他要等的人。他總能在舉手投足間顯示出他的與眾不同,即使他只是站著,什么也不做,他也是“蕭帥”,一點都不帥的“蕭帥”。
他的第n任女朋友(這里的n并不是要強調他女朋友數量之大,而是我的確不知道他曾經有多少艷遇)說他有紳士風度,結果那個女生在第二天就被宣布“除名”。這個執著的女生事后連續一個多禮拜每天發超過150條短信轟炸蕭智羽,追問被甩的原因,蕭智羽本不打算和這個“活得太累”的較真女糾纏下去,以免被她逼得抓狂、有失風度,奈何這個女人死纏爛打的功夫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非一朝一夕能夠脫手,不巧蕭智羽這個時候在一次萬圣派對上邂逅了他的n+1任女友候選人蔡珊,正準備伺機而動、一舉贏得美人芳心,為免夜長夢多,蕭智羽不得不向前女友妥協,他把那個一天至少要喝三杯咖啡“續命”、有事沒事就修理指甲、張口閉口達爾文進化論的“predecessor”約在學校食堂四樓的咖啡吧(據說以前他們的每一次約會都在星巴克的),他仍然像以前一樣風度翩翩,像以前一樣幫他的“predecessor”拉凳子,從口袋里掏出面巾紙為他的“predecessor”拭桌子,引得全場女性贊賞的目光。在他給“predecessor”叫的那杯摩卡(當然也是當天他點的唯一一杯咖啡)被端上來以后,他對那個頂著通紅的金魚眼、掛著淚行的女人說:“你不該說我是紳士的,你知道,紳士是虛偽的代名詞,而我不能忍受一個認為自己男朋友虛偽的女人做我的女朋友,抱歉。”然后在他的“predecessor”說任何一個詞來抵抗來反駁之前,他站起來,箭步走向收銀臺付帳,然后離開,動作之流暢瀟灑,一如既往。一個半小時之后,有目擊表明他在距學校八公里左右的光明影城的大堂里買爆米花,他身邊站著的是化科院的院花——蔡珊。
看得出來,蕭智羽今天是在等一個女生,而且這個女生一定不會是蔡珊。呵,我嘛,我想我知道她是誰,除了她還有誰。從他等待的時間已然超過25分鐘來判斷,我想他們的交往絕對不可能超過兩周。
我其實不喜歡從這個角度窺視會客廳里的一舉一動,倒是寧可低頭看看花壇里那些零星的花,我所在的陽臺面前有一根承重柱擋住了我五分之一的視線,使得我不得不以一種殘缺不全的眼光打量這一切。我記得有人曾經教育我說:“如果看問題不能看得全面,就不要發表意見。”但是我做不到,現在,我正在就自己殘缺不全的視界向你們滔滔不絕。如果你覺得我是在丑化蕭智羽,那么好吧,我承認蕭智羽對我造成了不良的心理影響,或許我對他存在偏見。因為,從來我都只能看到他五分之四的世界,不論從哪個角度。
蕭智羽出生在善州市一個中產階級家庭,父母都曾是服裝廠的職工,90年代中期趕上下海大潮的的余波,做起小買賣,算是撈到最后半桶金,后來買賣做大了一點,就憑借原來廠里的關系網開了家外貿服裝店,日子過得不錯。蕭智羽的童年基本上和任何一個正常的小孩一樣,墜地是呱呱的,一歲以前學會走路,剛過一歲開口說話,開口叫的第一個“人”是家里掛歷上漂亮的阿姨(據說她的母親很為自己失去了兒子第一聲呼喚而沮喪),他在八個半月的時候斷奶,從一歲零七個月起不再尿床,因為小的時候長相猥瑣,不常常被大人抱出去秀,但是看到生人的時候他也決不害怕,只在遭遇比他長的更猥瑣的人時才咧開嘴哭一下。他四歲半時被送進幼兒園,因為不愛吃飯又不愛睡覺不愛遵循老師的教導而遭到幼兒園老師及其領導下的廣大小朋友的唾棄。小學校放學以后,當周圍的小朋友都拿著零花錢在小店小攤上買點心買糖果的時候,蕭智羽的媽媽牽著小蕭智羽的手諄諄教誨他:“小攤上的東西不衛生,吃了要生病打針的,智羽乖,我們不吃啊,知不知道?”小蕭智羽那瞪著路邊小女孩手中棒棒糖的眼神還沒來得及收回來,嘴里忙不迭支應“噢,噢……”。
蕭智羽對他母親永遠是惟命是從的,每一次看到他拿著手機“噢,噢……”個不停,電話那頭一定是他的母親。很多人都對蕭智羽對待他母親的態度感到驚奇,個性那么堅強獨立的蕭智羽居然對自己的母親一點脾氣都沒有,對待老媽的態度就像對待圣母一樣。只有蕭智羽和他身邊少數人知道其中的因由,蕭智羽的母親是家中的老大,她一手控制家里和店里的一切事物,并牢牢掌控蕭氏父子的一切動向,一旦有所違抗立即施以懲罰,當然,父子有別,老子通常被罰跪地板(蕭智羽原來家里是珍藏著一塊專用的搓衣板的,鑒于兒子張大成人,考慮到父親的面子問題,蕭媽媽網開一面,搬家的時候故意把搓衣板落下了),兒子則是扣除零花錢。蕭媽媽精明強干,里里外外獨當一面,善于把握從客戶到家人每個人的弱點。蕭智羽在蕭媽媽的精心呵護下茁壯成長,其生命軌跡自然與眾不同。
蕭智羽真正意義上的成長,是在他高中的時候。中考的時候由于馬力不夠而未能如愿考進善州市第八中學的蕭智羽最后靠著他父親三萬塊人民幣的力量,撐竿跳般跳進了這所善州排名第一的國家級重點高中。他成績的提升是伴隨著身高和樣貌的提升一起到來的,據蕭智羽自己說蕭媽媽每到初一十五就到寶善寺去還愿,為的就是感謝菩薩在她兒子高二這一年里終于顯了靈并及時糾正了老公基因的錯誤,讓被童年折磨得渾渾噩噩不知身在何世的蕭智羽就像被施洗了圣水一樣,一下子脫離了蒙昧的狀態,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里,他的身體形態開始出現變化,骨骼的拔長可以用寸來計算,他的母親至今還常常和一群三姑六婆說起當年她半夜躺在床上能聽到隔壁房間他兒子骨頭拔節的聲音,雖然有些荒誕,但也有人相信,鄉下上來探親的四姑茂萍就說:“是的是的,男孩子竄個子猛得很,和我們鄉下稻子灌漿一樣,能聽到聲響。”蕭媽媽從此覺得四姑茂萍是最能說知心話的人,越看她心里就越覺得喜歡,除了非要認她家女兒憶媛當干女兒外,過年的時候還在木耳、紅棗、桂圓和香菇之外多塞了半斤的一袋銀耳在年貨里一起送過去,蕭媽媽說:“銀耳最養人了。”除了身高之外,蕭智羽的相貌也隨之天翻地覆,恐怕從韓國進口的整容醫師看見了也要驚嘆自然力量的鬼斧神工,塌鼻子雖然無藥可醫,朝天鼻孔算是低下了桀驁不遜的“頭”;單眼皮雖然沒法變成雙的,硬是在眼眶里打了個摺,成了內雙眼皮;飛揚的吊梢眉被按了下來,暗淡青紫的嘴唇也終于泛出了紅光。更為重要的是,蕭智羽在丑小鴨變天鵝的同時,腦袋也不知怎么開了竅,以前一見面就“相對無言,惟有淚千行”的幾何圖形、牛頓一二三力學原理突然對他統統都不成為問題了。班里的一個男生曾經斷言說蕭智羽不是發燒燒壞了腦子就是被車撞出了毛病,依據是鄭淵潔的童話中有過這樣的事例。總之。蕭智羽的改變就像一場奇跡,激動了周邊的每一個人。
蕭智羽生理、智力上的變化很快就顛覆了他以前的情感生活,他被心明眼亮的女生們從社交圈的底層發掘出來,在善州市第八中學那肥沃的土壤中迅速地成長,并最終枝繁葉茂地呈現在我們面前。
蕭智羽的第一個女朋友是高二下學期坐在他左前方的女孩,那個女孩留著一頭很黑的長發,就是在燈光下能反射白光的那種。沒有人知道他們是怎么好起來的,反正有一個星期四的上午他們手牽手走進教室,雄辯地展示了兩人的關系。這樣的舉動會受到任何一個認真負責的班主任的嚴肅批評和阻撓,但是很可惜,蕭智羽撞上了一個三十剛出頭、既要照看孩子又要疼愛老婆還要兼職賺外快的新好男人當班主任,同學們期待的軒然大波沒能掀起來,新好男人把蕭智羽和那個女孩叫到辦公室懇談了一番就放行了,聲音沒有突破D調,內容充實平淡,大意是:談戀愛是學生的自由,但是學習還是第一位的,希望兩個人好自為之,不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來等等。事實證明這位老師的淡然是睿智的,他既保持了一個老師的體面和風度又沒有卸除為人師表應負的責任,蕭智羽的第一段戀情在短短三周內無果而終。
自此之后,蕭智羽經過了一個情感成長期,就像《畢業生》中的達斯汀·霍夫曼那樣渴望表現卻手足無措,他曾不顧危險把上半身探出陽臺,伸長脖子“撐體向上”只為看看樓上7班的班花是否像傳說中那么漂亮(姿勢可能和我現在很類似,只是他那時是向上望,而我現在是朝下望),曾一個禮拜7封情書5朵玫瑰地對“某花”發起狂轟爛炸,曾為了能在球場上耍帥吸引更多meimei的目光每天三個鐘頭大汗淋漓地奔跑在球場上。這些經歷和他后來的一連串情感歷程無疑讓他學到了很多東西,并最終把他塑造成我們今天見到的這個蕭智羽。
什么?你問我為什么對蕭智羽的歷史了解得那么清楚。這么說吧,我和蕭智羽的關系就像賣油條的人和油條的關系,油條是被賣油條的揉捏出來的,賣油條的明明知道油條致癌,還是要把它賣出去,同樣的吃油條的人也知道油條致癌,但他們從來不會因此而放棄油條的美味。什么?你不懂嗎?你不會那么笨的。
等一下?蕭智羽人到哪去了?我果然不能分神,跟你聊這么多陳年往事,一下把人給丟了,陳年往事是沒有價值的,現在的世界,沒有人會要求你為昨天做過的事負責,從來沒有。
啊,這家伙死哪里去了呢?可能跑哪里開小差去了。算了,拉倒吧,我看他是跑哪個角落里歇腿去了。他永遠都是那么散漫,永遠不改!估計陶佩玲那邊已然“美人”出浴,我瞧瞧。
陶佩玲浴室里的燈已經熄了,她洗澡總是很快的,短發,又不用護發素,打理起來簡單的很。咦,那門口是誰,鬼鬼祟祟的,哦,有人發報紙呢。宿舍里每個星期都會有勤工助學的學生來發校報,這些人會把報紙插在各個宿舍的門把手上,然后靜靜離開。這種從來沒人看的報紙每學期從每個學生口袋里掏走16塊錢,不管你愿意或不愿意,這是規定。校報由紅黑兩色的油墨印刷,過年過節或有特大喜訊的時候用全彩印刷,常常發到你手里的時候油墨味還沒有散盡。按慣例,第一版是學校和各院系的新聞,冠有長長頭銜的院系領導掛著不大清晰的笑容站在大標題的下面,讓人眼生又眼熟。里面是閑雜的消息和各種培訓廣告,基本沒有瀏覽的必要,報紙的最后一版是文學院的天下,上面刊登上至文學院院長,下至無名小輩的狗屁詩文,充分體現了文學院民主平等的優良作風。如果有心人士去做個調查不難發現,這些校報大多數連看都被沒看過就被集集賣掉,到廢品回收站發揮余熱去了。
抱歉我在這里為校報的事情喋喋不休,這實在是令我大為光火的事情。要知道我在學校外面掙錢實在不容易,光是買這張椅子的錢吧,我除了冒了很大的風險之外,還風吹日曬、費盡心思,不知道死了多少腦細胞。我不像文學院的那些人,光坐在宿舍里動動筆敲敲電腦就可以上校報上校刊,不但賺回名聲和稿費,期末的時候還能在綜合測評里加分,拿一個幾等獎學金,美死他們!
陶佩玲打開了宿舍的門,她習慣開著門洗衣服,大概是因為那樣可以一邊洗衣服一邊看風景。她總是先在幾個臉盆里都裝上肥皂水,然后把要洗的衣服分門別類的浸在里面,這些臉盆就像龍門陣一樣,從浴室門口一直排到宿舍門口,陶佩玲得意地看著她的排列藝術,很沉醉。她還沒有來的及把插在門把手上的校報拿下來,那個并不著急。問題是被插在門把上的那份報紙似乎有一些松動,它傾斜在那里,一側承受的較多的重量使它沿著把手的軌跡漸漸地滑動,剛開始的時候它的滑動是緩慢的,一邊滑動一邊還舒卷著,越來越松動,而這種松動又影響了整張報紙的重心,使它更快地滑動,在一種加速度的作用下,啪地掉進了門邊的一個藍色洗衣盆里,浸濕了它的一角,然后是半張,接著是更多……
一張報紙的墮落,這場悲劇就發生在我的眼里,我可以高呼告訴陶佩玲這一切,但是我不會干這種事。只有傻瓜才干這種事。陶佩玲還沒有覺察到那份報紙的墜落,她站在水池前,專心地洗著剛換下的黃色T恤。我幸災樂禍地看著那張濕透了的報紙,幸災樂禍地看著對此一無所知的陶佩玲,在他們的世界之外,我是全知的主,而我不挽救,也無法挽救。我很享受現在的這種感覺,非常好。
陶佩玲在洗完那件黃色T恤之后,轉過頭,看見了掉在盆里的報紙。(我很好奇她會怎么做)她走過去,用三個指頭把那個濕瘩瘩讓人惡心的物件提了起來,它看起來已經完全不像是一份報紙了,那滴著水的一坨灰黑色的東西,真讓人倒胃口。我要是陶佩玲的話就提著它直奔垃圾桶了。但是她卻沒有!看她干了什么!她用雙手把那份報紙展開了,攤在地上,哈,還用手撫開了報紙,她居然想看校報的內容,她居然想看一份已經濕得一塌糊涂的校報!原來才女陶佩玲也會干這種矬事!
這只有兩種解釋,要么在哪一面上可能登著她的大作,要么那種失卻的心情激起了她對報紙內容的好奇,要知道人們常常這樣,在失去某樣一貫不屑一顧的東西之后突然又對它重拾興趣、激發好感。呵,鬼知道!
但是,我想這份濕漉漉的報紙不會滿足她固有的任何一個愿望的,她最終還是會把它丟進垃圾桶,看吧,她已經把報紙舉起來,走向垃圾桶了。
等一下!
她要干什么?她在干什么?她走過垃圾桶卻沒有把手上的報紙扔進去。她以極快的小碎步走到陽臺上,一揚手,把那份報紙從陽臺上扔了下去!呵呵!陶佩玲!文學院聞名的才女陶佩玲,居然把一張濕報紙從陽臺上扔下去!噢,天!想來你也并不比我素質高到哪里去啊!陶佩玲!
難道報紙上有什么她不能承受的消息?我決定等一會兒把今天的校報拿進來好好研究一下。我突然同情起那張被拋棄的報紙來,它就這樣被陶佩玲拋棄了,被一個名聲在外而實際素質卑劣的女人拋棄在秋日午后的風里。它落寞的沉重的身影在燦爛的陽光下是那么的不協調,它像一塊破布遮擋住一縷射向地面的陽光,遮住了我眼里的一縷光芒。我的目光隨著它下落,大概是濕了水的緣故,它下落的速度很快,沉沉地直剌剌地貼到了站在天井里的某人的臉上。呵呵,那情景就像電視機里演的加官貼一樣,天知道他還能不能呼吸,被那么些濕漉漉的報紙從天靈蓋上拍下來,一下子貼到臉上,應該夠戧。瞧,那家伙一個踉蹌就倒下去了,這下出事了,那家伙被砸壞了頭也說不定。陶佩玲要倒霉了。我居然有一絲得意。
那個被報紙蒙了臉的人跌坐下去之后就伸長了雙手胡亂地抹臉,他的手因慌張而狂亂地舞動著,他試圖抓掉自己的臉上的報紙,但那十根僵直的手指只是扭曲地在臉上劃動,眼、鼻、口都牢牢地被封在蒸騰著水氣的報紙下面。那個家伙的動作還真是笨拙啊!居然連一張報紙都摘不掉,他慌亂的舞動在空中的雙臂、亂蹬的雙腿、因缺少空氣而急劇起伏的胸部,無助得那么可笑,一副哮喘病人哮喘發作的熊樣!
哮喘!
我猛然看到那個報紙蒙頭的家伙狠命地蹬著的兩條腿,那是藍色邦威牛仔褲,再往下是那雙質量不錯的運動鞋!一些零星的過往訊息一瞬間擊中我的腦袋:那個名叫蕭智羽的慢性哮喘病患者現在被一張濕報紙蒙了頭透不過氣來!
天!
怎么辦!我的腦海中一團亂麻,無數的畫面、聲音在我腦袋中亡逸,它們東逃西竄,讓人無法捕捉。我瞪大了眼睛,卻不再能捕捉原來的視界,我的眼前只有和心跳一樣慌亂的思維。
“啊!”
我張大了嘴,然后意識到這聲音是從我嘴里發出來的。
在那一瞬間我才發現自己那令人可怕的情緒,這個男生居然還能如此激烈地牽動我的情緒,這是一件太可怕的事情,我一定要理智,要理智!
眼前這一切不正是我想看到的嗎?蕭智羽為他做過的種種付出代價,這是他該得的,我要看著他難受,我不會幫他!但是為什么,我的上半身已經探身出去了呢?這仿佛是一種本能,我以前從來沒有意識到的存在,這種本能讓我的雙手不自覺地遙伸向天井下面那個痛苦的身影,做出天使般的挽救姿勢。我可以感到腳下的椅子翹了起來,一股神奇的力把我的身體托起來,把我往前推,我的上半身騰越了起來,下半身逾越了陽臺邊緣的柵欄,我有一種飛的感覺。
我被甩了出去!而我不是天使!
我意識到這不對,從一分鐘前到現在,這幢宿舍樓里發生的一切都不對!我的身體現在的運動趨勢將給我帶來莫大的危險。我應該好好地站在陽臺的墨綠色椅子上,應該幸災樂禍地看著蕭智羽痛苦地喘息,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整個身體騰空而起。這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我要阻止,但是我阻止不了。我正往下掉,掉……
在我墜落的過程中,我看到對面宿舍樓里那些共同關閉著的門,那些我永遠無法逾越無法融入的他人的故事;我看到陶佩玲那張仰著的臉,我終于感覺到被一個才女仰視的感覺;我還聽到宿管站阿姨們談笑的聲音,不知道她們又在談論著哪一對幸福的戀人,可惜絕對不是我;我聽到天井里蕭智羽胸腔里發出的劇烈的嘯鳴音,我知道我救不了他。
我的大腦將在幾秒后永遠的結束工作,現在我的思維卻異常的快速、異常的活躍,隱藏在我腦海深處的那些物理常識這個時候突然無比明亮地反映到我的意識中,我在下墜,大約以每平方秒9.8米的重力加速度下行,我想到掉在洗衣盆里的那張報紙,只是下面并沒有一個洗衣盆接住我,我在下墜,我會在墜地的時候達到最高速,將對地面形成巨大的沖力,同時地面也會對我形成巨大的反作用力,而我會被這種反作用力結果性命。
那些大大小小呈現著幾何形狀的花壇現在急速地向我奔來,像要沖進我的懷里,當我就要擁到它們的時候,它們卻被扯到了我的視線之外,地面像一堵巨大的墻向我沖過來,它越來越大、越來越粗糙,我知道我快要變成泥濘般血腥的一潭。
一幅幅過往像畫片一樣被插進我的腦袋里:蕭智羽從咖啡館里揚長而去的身影……我塞向那個外國女人的握著假鈔的手……我用賣掉那些外貿服裝的錢買來的墨綠色椅子……在我的世界之外,一個全知的主跟我開了個玩笑,哈,天大的玩笑!
在我接觸到地面的那一刻,我已經沒有恐懼了——我覺得有一點冷——我知道我墜地的姿態很丑,我的腦袋就像一碗煮糊了被砸在地上的辣白菜方便面,足以讓二樓陽臺上的陶佩玲失去吃晚飯的胃口。
【評語】
不看到最后,不能明白作者構思的妙處。
結尾之前,小說寫得極沉穩細微,情緒平和,分寸老到,且有幽默態度。而這一切成熟的表達最終都得到了升華,因為作為小說而言極重要的視角的意義無論在形式還是內涵上到結尾處都變得深刻而獨特。
通常,視角只完成方便敘述的基本任務,態度的傳達因之自然產生,而本篇小說在完成視角的基本任務的同時,又為它做了隱藏的設計,大部分篇幅是一個主觀視角,觀察、描寫細膩,速度遲緩凝滯,情緒粘性十足,令人窒悶。而寫到快結尾時突然提速,并將視角迅捷地撤到一個遠距離,在一個冷靜而又冷酷的距離看先前的一切,其間離效果的完成,基于先前的粘滯。通過這樣的視角運動,將冷靜對熱情的回訪、失戀對愛的追憶、瀕死對生的流連這種極難傳達的迸發表現得非常到位,顯得非常深在和有力。
責任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