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世界上沒有任何城市像柏林那樣集中體現了二十世紀人類動蕩、慘痛的歷史了:希特勒上臺,排猶狂潮,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后東西方冷戰,直到1989年柏林墻倒塌……
因此,面對或想到這座城市時,人們總是會情不自禁地發出這樣的感嘆:柏林!柏林!
柏林,柏林,這一次我對你又了解了許多!而這一次使我最難忘的,便是對柏林猶太博物館的訪問。
不用多說,這個博物館的建立是為了展示猶太人的歷史文化和命運,尤其是猶太人在德國的生活歷程以及納粹德國迫害和屠殺猶太人的歷史。該博物館的設計尤其有名,在我來之前就聽說,它那多邊、曲折的鋸齒造型“像是建筑形式的匕首”,為健忘的人們重新打開了黑暗的時光隧道。
的確,這個建筑物本身就是一個紀念碑。從地鐵里出來,第一眼看去,它已引起了我的一陣顫栗。
它的設計師,為出生于波蘭、后來移居以色列的猶太裔建筑師丹尼爾·里柏斯金(Daniel Libeskind)。里柏斯金早年彈鋼琴,后來其音樂天才轉向了建筑設計。這座造型獨異、耗時七年完工的博物館,在2001年9月正式開館以前,就有超過35萬人前來參觀。當然,人們來到這里,不僅是為了一睹這座解構主義建筑的杰作,更是為了它所再現的黑暗歷史,或者說,為了償還他們良心上的債。
據說,激發里柏斯金構思的,是“一個非理性的原型”:一系列三角形。這不僅是他親自考察了柏林猶太人的生活遺跡、驅逐地點及逃亡路線后在地圖上描繪、連接后得出的幾何圖形,這種圖形,也恰好正是納粹時期強迫猶太人佩帶的大衛之星剖開后的圖形!
他的另一靈感,則來源于音樂家勛伯格未完成的三幕歌劇《摩西與亞倫》,這部無調性音樂作品創作于1931—1932年間,敘述猶太人在摩西率領下出走埃及的歷程。由于希特勒上臺,作曲家未能完成,致使該作品第三樂章只是重復和長時間停頓。而這種“未完成”和“空缺”,給里柏斯金帶來了更深邃的啟示。
我們再來看博物館本身,它其實為原柏林博物館的擴建。因此它分為兩部分:黃顏色的晚期巴洛克風格的老館與外墻以銀灰色鍍鋅鐵皮構成的多邊、曲折、游離的新建筑體。這兩部分從外面看并未聯接,進入舊館后,參觀者沿著斜入地下室的深長通道得以進入到新建筑體內。這種巧妙的通道相連設計,人們稱為“潛意識下的連接”,它隱喻著德國人和猶太人命運的深刻關聯。因此,在博物館外面,望著這并置的黃顏色與銀灰色兩部分,我不禁想起了想起了策蘭《死亡賦格》一詩最后的兩句:
你的金色頭發瑪格麗特
你的灰色頭發蘇拉米斯
里柏斯金的設計受過策蘭詩的影響嗎?肯定。在新館外面不規則的角落里,就設有一處“保羅·策蘭庭院”。那橫躺著的幾根被劈削的黑色石柱,磚地上嵌著的不規則的破碎幾何圖案,也許,那就是策蘭的詩?就是一個苦難民族的心靈密碼?
而里柏斯金的這座建筑,就是一曲建筑學意義上的“死亡賦格”!雖然它不是以對稱的而是以解構的方式進行。這組沿著一個方向折疊、游散的新建筑體,從整體上看,就是六角的大衛之星剖開、切割后再重組的表現。它要表達的,首先就是放逐和滅絕,是痙攣、抽搐的生命本身!進入其內部,人們處處感到的,也是一種“死亡的幾何學”——一個尖銳而緊張的內在空間,那里幾乎找不到任何水平和垂直的結構,帶銳角的房間、傾斜的墻面、不規則開口、迷宮似的通道,并且,也沒有一般意義上的窗戶——所謂窗戶,無非就是在密封的墻體上劃出的一道道帶棱角的透光斜縫!
而參觀路線的設計也有點讓人不知所措。參觀的起點為舊館地下室入口,沿著那段陡峭、昏暗的甬道一級級向下,給人的感覺像是“進地獄”,而在地下一層,參觀者還將在分岔口做出選擇:三條走廊通往不同的場所(人們說這也隱喻著猶太人一直面臨的選擇:通往滅絕、逃亡或艱難共存)。這三條岔開并向上延伸、通向不同展覽空間的走廊,就像是三條命運線,相互離散、游離,而又溝通。因此人們說這座建筑中潛伏著幾條結構性的脈絡,依據它們的關系,形成了貫穿這座博物館整體的不連續空間,而那反復連續的銳角曲折,就像遭到極度壓抑、扭曲,尋找出路的生命。人們說這是里柏斯金特有的“二律背反”建筑詩學的體現。在我看來,它也深深植根于德國人和猶太人的矛盾悖論關系。
這樣的建筑設計本身,即給人以極大的刺激和震撼。人一走進去,便不由自主地被卷入了一個極度乖張的“有意味的空間”。我想,阿多諾評價策蘭詩歌的一句話,用在這里也正合適:“在這些詩歌的密封結構中,可以重構出從恐怖到沉默的軌道”。
此外,這個博物館還有幾個經常為人們談論的“景點”,一是里柏斯金為紀念受難者所設計的“大屠殺塔”(Holocaust Tower),三條走廊中的一條通向一個沉重的金屬門,打開后是一個不規則的塔的內里的基層。這與其說是塔,不如說是一個被掏空的具有無限深度的陡峭的深井。這使每一個進去的人,都“內在于”這塔中,無不切身體會到大屠殺受害者的絕望無助與可怖。這是一個絕對隔絕的,抽空的空間,但貼著塔壁,人們會聽到隱隱傳來的回聲,那似乎是柏林大街上的車聲、人聲和笑聲,但又似乎是從記憶深處傳來的喧囂聲和哭喊聲……
而在塔壁上方,里柏斯金還精心設計了一道懸掛的“通天梯”,只不過無人可以夠著。它象征著什么?象征著上帝對人的棄絕?總之,它在給人希望的同時,又無限地加深了人們的絕望。
我深深為這個“大屠殺塔”震撼了。那些躡手躡腳進來的人,無不神色凝重,他們或靠墻靜默著,或仰頭望著。這是一個絕對沉默的空間,連那沉重的鐵門,也成為作品的一部分。只要誰不小心一推或是出門時一帶,它都會發出哐地一聲,令人渾身震動。這是誰來了?這一次“輪到”我們了嗎?
而在一個由曲折的建筑體所包圍的被稱之為“記憶之空缺”的狹窄的半露天空間中,還有一個由以色列藝術家Menashe Kadishman制作的叫做“落葉”(Fallen Leaves)的裝置作品:約兩米寬的溝槽里鋪滿的不是自然界的輕盈的落葉,而是一層層鐵制的人臉面模——一萬張鑄鐵做的人臉!那生滿鐵銹的每一張臉都有一副驚恐的表情,大張著嘴,好像在呼喊。這使人恍如來到一個可怖的“萬人坑”前。更使我受到震動的是,在我還沒有進來時,就從遠處聽到似乎有人在上面走動,那哐啷、哐啷的踩踏金屬的碰撞聲,一陣陣刺耳地傳來。但當我來到這里時,又萬籟俱靜。我不禁疑惑,是什么從這些“落葉”上走動,是什么在踐踏?我們究竟是處在一個什么樣的星球上?
最后一條走廊末端,通向里柏斯金設計的“放逐之園”(The Garden of Exile,或譯為“流亡的花園”),但不巧的是,因為技術上的原因,我去的這天不開放(“不許流亡”!)。但透出鐵柵欄門,仍可看見外面的院子里,密密地立著七排四十九個高高的水泥方柱,有點像大屠殺紀念碑群,不同的是在每個方柱的頂端都種著橄欖樹。這還是早春三月,上面一派枯枝敗葉,但我想象,當春夏到來,那些橄欖樹翠綠的枝葉一定會垂披下來的!也許,那些被放逐、驅趕的猶太人,就這樣在逼仄的絕境中仰望著那些高不可及的橄欖樹?它隱喻著流亡者在異鄉生根的艱難?隱喻著新生的希望?我不由得想起了在這之前在展廳看到的兩位在集中營里攙扶遠望的猶太婦女的照片:那近乎皮包骨的瘦削面容和肩胛,那不容摧折的生命尊嚴,那從眼神中透出的對未來不死的祈望……
就這樣,在那“放逐之園”的鐵柵欄門口,我的淚水幾乎要涌出來了。
“靠近我們的七臂枝形燭臺,靠近我們的七朵玫瑰”,這一次,我也更深地理解了為什么策蘭在送給他妻子的書上寫下這樣的話了。也正是在這里,我看見了那七枝燭臺。它原本是猶太教禮儀用品,七枝燭臺中中間一枝略高,代表安息日,其余六枝代表上帝創世的六天。現在,它已成為以色列國徽的中心圖案,成為耶路撒冷圣殿中的圣器。“靠近我們的七臂枝形燭臺,靠近我們的……”,也許,在數千年飄泊的命運中,在最恐怖黑暗的時刻,甚至,在赴死之前,他們就這樣在心中默念著他們神圣的誓語?
不知不覺間,兩個小時已過去,我該離去了。而參觀者們仍絡繹不絕地涌來,而他們大多是集體組織而來的大學生和中學生。這使我不僅對一個敢于面對自身黑暗歷史的國家充滿敬意,我也在想著那些年輕一代:那些在中學課本上就讀到“清晨的黑色牛奶我們傍晚喝”(《死亡賦格》)的德國學生,在看了這個展覽后,是否會感到他們的舌頭上也帶上了這種味道?或者問,他們是否會思索牛奶是怎樣變黑的?
一切,正如里柏斯金所說“沒有最后的空間來結束這段歷史或告訴觀眾什么結論”。然而,正是這種“空缺”,這種“不完成”,將使一切“在他們的頭腦中持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