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作家受到的影響是多方面的,甚至是他自己也難以說清的,但既然今晚是一個和荷蘭有關的夜晚,我就談一談凡高對我的影響,或我與凡高的關系。
我最早接觸到凡高,還是在上大學時期,那時我讀到凡高給他弟弟提奧的通信集。這樣的書一讀我就不能放下。一個終生的藝術榜樣在我面前樹立起來了,同時我也深深地意識到,我們其實都是來自“同一個星座”的人。
至于第一次看到凡高的《向日葵》等原畫,是在1992年的倫敦。那還是我第一次出國。日復一日,我在異鄉承受著幾乎難以承受的孤獨,正是在這種情形下,我去了倫敦的國家美術館,進去后我在那迷宮一樣的展廳里轉來轉去,看到的大都是中世紀以來的繪畫,色調比較陰郁,沒想到轉到另一個展廳的入口時,怎么這么亮啊,像有大量的光涌入一樣,我的眼簾都有些生疼,進去一看,原來這是印象派的一個展廳!它所展出的,就有包括《向日葵》在內的凡高的五、六幅繪畫。像在茫茫異鄉遇見親人一樣,這些作品不僅給我帶來了喜悅,它還有一種讓人無言淚涌的力量。我在那里看來看去,最后,我在《向日葵》前的長椅上坐下了……
那么,為什么凡高的作品如此感動了我?這里也很難說清,我想說的是,因為他的藝術,扎根于他的孤獨而痛苦的存在,真實、強烈而有深度。它們不僅打破了原有的繪畫模式,而且帶著他生命本身的痛苦的燃燒。的確,這是一種“受苦人的藝術”,《向日葵》中那種油畫語言的質感,那種令人驚異的金黃亮色,就是他用他的生命一筆一筆調出來的,因此它的每一個葉片和觸須都會發出強烈的呼喊,會產生一種震動人心的力量!也可以說,正是通過這樣的創作,他照亮了他的痛苦。他把苦難轉化成了詩篇。
在中國,有很多詩人都很喜歡凡高。海子曾在詩中稱凡高為他的“瘦哥哥”。凡高畫向日葵,海子寫麥子和麥地,但在其內里,他們都是以詩和藝術為全部生命的人,他們的作品,都融合了生命的苦痛、對貧乏的意識和一種信仰沖動,以下是海子《答復》一詩中的一節:
麥子
別人看見你,覺得你溫暖,美麗
我則站在你痛苦質問的中心
被你灼傷
我站在太陽,痛苦的芒上
這就是海子的詩歌自白。不進入這個“痛苦質問的中心”,海子就無法把他的“麥子”變成中國的“向日葵”。
在倫敦的那些日子里,我也被這種“痛苦的芒”所深深“灼傷”。我想,正是像凡高這樣的藝術家、詩人和思想者,是他們在告訴我怎樣對命運進行承擔,是他們在幫助我“以內在的痛苦來克服外在的混亂”。的確,他們“就在那里”。他們目睹著我,也在要求著我。他們不允許我垮掉。孤獨嗎?當然,但是里爾克卻這樣說“我是孤獨的但我孤獨的還不夠,為了來到你的面前”。每當我念起這樣的詩句時我都有些驚心:這個“你”是誰?
總之,忍受住個人的痛苦、孤獨和不幸,并把這一切帶到“你”的面前,帶入到一種詩的光輝里——這就是我在那時聽到的“更高的律令”。
兩年后,也就是在1994年初,在我結束了兩年的飄泊生涯、從倫敦啟程回國前,我忽然想起有一件事情還沒有辦,那就是“向凡高道別”。于是我特意又去了一趟美術館,在《向日葵》前的長椅上默默地坐了十分鐘……這一切,后來都寫入了我的詩中:
臨別前你不必向誰告別,
但一定要到那濃霧中的美術館
在凡高的向日葵前再坐一會兒;
你會再次驚異人類所創造的金黃亮色,你明白了
一個人的痛苦
足以照亮一個陰暗的大廳,
甚至注定會照亮你的未來……
——《倫敦隨筆》
詩寫到這里,凡高對我的意義,就不用再多說了。
至于回到中國后,用海子的另一句詩來說“我不得不與烈士與小丑走在同一條道路上”,但是凡高依然在我們中間。我在北京昌平鄉下有一處房子,正因為凡高,一次我從德國回國,特意帶回來一小袋向日葵籽,種在我的院子里,等它們長出來后一看,果真是凡高的向日葵!這里順帶說一下,中國的向日葵都很高大,結一個沉甸甸的大花盤,專供中國人民嗑瓜子,而歐洲的向日葵低矮,花葉叢生,可剪下來插在花瓶里,就像凡高畫的那樣。我難忘第一朵金黃嫩綠的向日葵在院子里綻開的那個五月的早晨,它帶給我的喜悅真是難以言說……
此后,向日葵的意象也多次出現在我的詩中。但到后來,過了一兩年,我發現院子里的向日葵愈長愈高,愈來愈像咱們中國的向日葵了!路過的朋友說“啊,你家的向日葵竄種了!”那就讓它們竄吧,我又有什么辦法!后來,我從鄉下搬到了城里住,長時間沒回去,一打開大鐵門,只見滿院子的野草瘋長,甚至高過了向日葵!我真是驚異于這種荒涼的力量。
話說回來,我也并不懼怕這種荒涼,因為也許正是某種徹骨的荒涼感會使人走向詩歌。不過現在的問題是,在如今,我們還能保有那種凡高式的對痛苦的感知力嗎?一個全面腐敗的消費主義時代,幾乎已把我們從內里都給掏空了。
幾年前,在參加布魯塞爾“歐羅巴利亞藝術節”(europalia)期間,我應邀到阿姆斯特丹“Perdu”詩歌中心朗誦,朗誦后的第二天,我又重訪了凡高美術館。在回比利時的火車上,在雨中變暗的車廂里,我翻看著從美術館買的凡高畫冊。看著看著,我忽然意識到我們這趟火車的路線“阿姆斯特丹—海牙—埃頓—松德爾特—安特衛普—布魯塞爾”,恰好也正是凡高當年所走過的路!他就是沿著這條藝術的圣徒路,一步步向南,最后走向法國的阿爾的!
另外我還意識到,不無驚訝地意識到:這位滿臉滄桑、目光銳利的藝術家,實際上只活了37歲(1853—1890)!這就是說,他真正轉向藝術還不到十年。這是一種怎樣的燃燒?!一種怎樣的力量從生命的內里作用于他?我一頁一頁翻看著畫冊,我不僅感到了煙草、苦艾酒、畜欄和土地腐植土的濃烈氣味,也不僅感到了神明對那些受苦人的眷顧和向日葵那金黃灼人的光亮,重要的是,這一次我切實地感到他為什么會那樣畫了。就這樣一直翻到他自殺前所作的那幅強烈迸放的《麥田上的鴉群》,我想,好了,這就是它了!他可以把自己完全奉獻出去了。他已完成了“這一生的貧窮”!
書讀完了。畫冊的最后,是法國南部奧維爾的鄉野,是凡高和他弟弟提奧排在一起的簡樸墓碑。我又想到了多年前我讀到的凡高通信集。這個孤獨了一生的人,每一封書信都以“親愛的提奧”開頭,這是在對誰講話?僅僅是對他的弟弟嗎?是啊,這究竟是在對誰講話?我們在今天還能聽到這個聲音嗎?
(本文為2011年9月4日晚在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中荷作家演講會上的演講)
責任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