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剛剛接觸捕馬的短篇,初讀《在布拉格猶太人公墓》、《二流藝術家》和《獄中養鴿人》,也會明顯感知他所受的西方文學影響:《在布拉格猶太人公墓》穿插多個男女的錯綜關系,這是明顯的薩岡偏好;而其中人物的換位、合體、自我分裂與相互混淆,又有博爾赫斯的痕跡?!抖魉囆g家》里那一大段對日常生活的幻覺,仿佛卡夫卡的《變形記》;又在有著二胡背景的中國故事中,居然大膽(甚至不失突兀)地通過插入德·維克的隱喻來點題。《獄中養鴿人》則是有關潛意識的象征,喬伊斯式的心理流動。不僅如此,其他門類的現代藝術也成為捕馬結構短篇的技巧。最典型的是《二流藝術家》對電影中“同一主體轉場”技巧的運用:寬限房租——“求求您了”——求歡;妻子——“怎么了?我就說還早呢?!薄繓|。這些傾向,其實是當今許多青年作家的共同特點,因為只要他們愿意,現在的環境決定了他們可以接觸比上代人多得多的域外文化和新媒體,并從中獲取靈感。但捕馬在這三篇小說中展現了自己的優點,即所有這些技巧都只是棋子,謀篇布局靠的是他對當下中國城市生活的感悟。他的小說布滿現代人的孤獨感、異鄉人的失鄉感、對愛情的渴望和恐懼、對日常生活意識形態化的抗拒、在物質追求的短暫喘息里對靈魂失落的焦慮、在保持自我高貴和害怕被孤立的姿態間的兩難徘徊。誠然,德·維克是猶太傳說中的惡靈,但他強行進入人類肉身、奪取人類原有靈魂而成為新的支配者這一特性,于國人正身處其中的物質主義生活是意味深長的。《獄中養鴿人》讓人想起弗洛姆在《逃避自由》里對“自由”和“安全感”的辨證思考,但誰能說這位西方賢哲的思想不適合于整個人類?外來影響對捕馬而言,并不是簡單地橫移,而更像一種載體,承載著于他自身更深切的痛苦體悟。
按照康德的說法,崇高的感覺既帶來快感也帶來痛苦,或者更確切地說,快感來自痛苦。捕馬小說的痛苦也生發出一種快感。但這種快感不是簡單而膚淺的快樂,我認為他自己的概括是比較恰當的——是一種“寂靜”。不同于表面的寂寞,寂靜是孤獨的沉淀。就像昆德拉筆下的特麗莎醉倒于她所感受到的“軟弱”一樣,捕馬沉迷于他的孤獨。這種孤獨來源于他對現實生活所秉持的“間離”態度,也是本雅明在《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里所說的那種“稠人廣座中的孤獨”,愈是生活在人群中,就愈是感到自身與世界的界限分明。在這種孤獨里一直下沉,就會沉入“寂靜”的狀態里去?!对诓祭癃q太人公墓》里,捕馬也問道:“你是寂靜的?還是微笑的?”我認為捕馬的短篇是一種“寂靜”的“微笑”。孤獨的痛感,濃重到寂靜的程度,就不再是尖銳的、刺激的,而是克制的、壓抑的,卻又是簡潔而略帶輕松愉悅的自嘲之情的。這使得他的小說具有一種詩性:從現實感情中來,卻沒有被灰色的人生淹沒,在灰色中再滴入一滴新的灰色;甚至沒有被自己的痛感淹沒,一味地控訴、憤怒,或是哀嘆、怨恨,而是以看似平淡之筆出之,努力指向一種更幽深、復雜的美。
在這種寂靜狀態中,捕馬已能夠盡量隱藏自己的筆鋒,不讓自己的作品成為某種單一思想的傳聲筒,而盡可能地逼進一種真正的“真實”,尤其是內心的真實。這在《獄中養鴿人》里表現得特別好些。相對此篇而言,《二流藝術家》的主題還是有點兒直露;而《在布拉格猶太人公墓》則稍顯意蘊單薄。這樣的瑕疵對一個青年作家來說,畢竟難免。如果將心更深地潛入生活之河床的細微縫隙,并將對西方和現代藝術的學習更好地融入靈魂的血脈,作者一定會有更多更“寂靜”的作品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