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古琴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人類口頭與非物質遺產代表作”,成為中國唯一一種因“非遺”的世界地位,而重新受到社會關注的樂器。這讓人們由此恍悟到,原來我們民族還有如此神秘而古老的一架樂器,造型簡單,氣韻古樸,錚錚的琴音流淌著高貴。
到底古琴為何能享有如此的高度?古琴在現(xiàn)在和未來的發(fā)展應當如何?古琴在今天的傳承能做出哪些創(chuàng)新?就此問題,本刊記者采訪了古琴教育家、演奏家楊青先生。
◎琴道何在
記者:楊青老師您好。樂器都是器物層面的發(fā)聲物件,很少有樂器能上升到“道”的層面,而古琴卻有“琴道”一說,那么您理解的“琴道”,是什么呢?
楊青:琴道有兩個層面。其一,是指具體的形式,也就是將奏琴的行為過程儀規(guī)化。比如在彈琴前,先拜琴,喚起演奏者及聽眾內心對琴的尊重,還有古人講究的沐浴、焚香等等程序。這些,都是要人在靜心之后撫琴。彈琴者不能興奮,一定要從平靜起,即使《廣陵散》這樣激昂的曲子,也是靜起靜收。
古琴在眾多藝術形式中,是偏于寧靜的形式。彈琴的姿態(tài),就如同睡蓮、如同瑜伽、如同佛像,身姿、眼神、手起手落,都是靜中呈現(xiàn)出的美感。
記者:琴道中的儀規(guī)化層面,在古代的講究非常多,需要沐浴更衣、渙手焚香,而后才能端坐于琴前,素手撥弦。在環(huán)境的選擇上,也必須地清境絕、幽然雅致。那么我們今天是否也要繼承這些莊重的禮儀呢?
楊青:我們提倡,于表演場合,可以在奏琴前先向古琴鞠躬行禮——就是我剛才提到的“拜琴”。拜琴,是對文化的敬重,對前人的感恩,也是以此形式,喚起臺下聽眾對琴的敬意,讓整個氛圍收斂起玩鬧之心,莊嚴對待我們的文明。
而琴友們在日常彈琴的時候,古人極為講究的香爐、琴桌等配合奏琴、烘托氣氛的物件,究其本質,都是為古琴服務的。所以我們倒不必任何事情都盲目崇古,甚至得形忘意、本末倒置。我認為奏琴最重要的禮儀,就是端坐。端莊優(yōu)雅的儀態(tài),不是在臺上刻意的表演,而是在平時積累的修養(yǎng)。靜坐本身就是一種美,身心俱靜,與琴對話的通道才能打開。
記者:所以說面對這樣一門寧靜的音樂藝術,最好的琴禮,就是心中的敬慕與靜穆。那琴道的另一個層面指什么呢?
楊青:琴道的另一層含義,是指抽象的理念,“道”是一種精神。古琴的精神眾說紛紜,但人們常提到的“清微淡遠”的品格,肯定遠遠不足以概括古琴,單是《溪山琴況》中就提出了二十四琴況:和、靜、清、遠、古、淡、恬、逸、雅、麗、亮、采、潔、潤、圓、堅、宏、細、溜、健、輕、重、遲、速。而這二十四況也不是全部,古琴是聽覺的藝術,聽覺的感受力,馳騁得更為廣闊,不是簡單幾個字就可以概括出來的。
記者:需要每個人自己用生命感悟去概括?
楊青:這就需要我們在琴聲中,遙望琴曲的意境。琴的終極體驗是聲音,音樂是語言的延續(xù),是中國古人的思維化為現(xiàn)實的一種形式。在琴聲中,能感受到時光倒流,古琴奏響的是中華民族的歷史。古琴之所以存在,是祖先有話要跟后人說,于是他們的語言就變成了琴譜。語言的盡頭,就是音樂的開始。
琴聲的無形,讓琴意的成長空間更為廣闊。各種思維都能被琴曲承載,反過來說,是古人思維的包容性,造就了琴意廣大的空間。所以彈琴人總會在彈奏過程中感到一種滿足,這種滿足感,就是古琴深廣的意境帶來的。因此彈琴的形式雖然是靜起靜收,而古琴的內涵絕不僅是“清微淡遠”。
記者:聽起來像是“靜水流深”,表面平和,內里氣象萬千?
楊青:對,與其他樂器相比,古琴不是鬧的樂器,它的深意是在靜中體現(xiàn)的。琴的基點非常深,彈琴是一輩子的感悟。
所以再說回琴道,它既可以模式化,規(guī)矩嚴謹,也可以完全沒有,純粹是精神的領悟。
◎琴狀何如
記者:但您說的這種靜的力量,在當今社會中似乎很容易被忽略,被各種更為喧鬧的聲音所掩埋,更多的年輕人還是不太愿意去安安靜靜欣賞一首古琴曲。對此現(xiàn)狀,您是怎么看待的?
楊青:百花園中百種花,我認為就是各取所需吧。但是親近古琴的人已經逐漸增多,以后還會越來越多。正因為當今的社會喧囂而浮躁,很多人心中的渴望在物質世界中實現(xiàn)不了,但是在琴的世界里都能追尋得到。這就是彈琴的高境界。
記者:聽起來就像是您剛才說的,古琴帶給人的滿足。
楊青:比如說著名的古琴曲《流水》。1977年美國向太空發(fā)射的名為“旅行者2號”的探測飛船中,攜帶有一張噴金唱片,收錄了最能代表地球生命的音樂,這張容量有限的“地球之音”里,有一首樂曲就是由管平湖先生演奏的古琴曲《流水》。這首《流水》用“七十二滾拂”的手法來模仿浩浩流水之勢,而它所表現(xiàn)的不僅是水聲,更是引導人們用生命感受一種寬廣的大境界。
記者:讓人在斗室之內,卻歷游了山川河海,生命得以釋放和沖刷。這也是琴道的一種力量吧。
楊青:是的,古琴雖然聲音不大,但是古琴有氣場,很多成功人士都以學古琴為榮,它傳達著民族文化的向心力、精神靈臺的洗滌和提升。
所以我提出古琴能夠“洗心”的概念。很多宗教界人士都喜愛古琴,佛教、基督教的朋友都對我說過,認為古琴符合他們的教義。因此古琴能帶給人們心靈的安頓。
古琴誕生至今四千多年,說明它具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在今天,古琴還會繼續(xù)屬于需要它的人。
記者:四千多年的歷史!琴聲一響,好像如此漫長的歲月都在指間復活了,我們當代人真應該多傳承和體會古琴的種種妙處。
楊青:是啊,每個人心底都有懷古之幽思,古琴就能最好地滿足著人們的深情訴求。古琴就像玉,是一種光而不耀的含蓄,而非寶石,張揚著刺目耀眼的光輝。古琴的這種溫文爾雅、內斂潤澤,非常符合中國人的審美取向。所以,它不只活在古人的熱愛中,也會在未來受到越來越多人的喜愛,我們民族遺傳在骨子里的那份親近,會在與古琴的接觸中快速蘇醒。
◎琴歌何方
記者:我看到您在人民音樂出版社已經出版有兩本《古琴彈奏經典歌曲》的系列叢書,里面收錄了很多當代的流行歌曲、革命歌曲、佛教音樂、戲曲音樂、民歌小調等等本來不屬于古琴的音樂,而您都為這些當代人耳熟能詳?shù)母枨幣淞斯徘僦阜ǎ尨蠹铱梢杂霉徘傺葑唷_@對于古琴這一古老樂器來講,是很少見的大膽嘗試。您是怎么考慮的?
楊青:對于后代人來講,我們現(xiàn)在的新曲就是他們的古曲。我認為不能不給后人留下我們時代的東西,這是一種歷史責任。很多當代的經典歌曲,之所以流行,是因為它們好聽,而好聽,也必然會被后人喜歡,流行,往往證明生命力強。
我們現(xiàn)在能見到的三千多首古琴古曲,在當年也是古人的流行新曲。可見歷代都有好作品,歷代也都有人在對流行音樂進行整理、進行傳唱,我們不必妄自菲薄、固步自封、裹足不前。
記者:您這樣的嘗試,雖然對于古琴的大眾傳播大為有益,但是恐怕也會引來不少非議吧?據(jù)我所知,很多人認為古琴只該彈古曲,也認為古琴就該小眾化。
楊青:關于古琴是屬于大眾還是小眾的問題,我一直態(tài)度很明朗:古琴絕不該拒絕大眾。“舜作五弦之琴,歌《南風》而天下治”,舜創(chuàng)制古琴,為了是唱歌給別人聽,古琴的聽眾當然是大眾;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說明伯牙在渴望知音,而他的知音鐘子期,只是普通的樵夫,正是最典型的大眾,所以古琴的受眾,當然是大眾!
至于將新曲植入古琴是否合適,我認為這涉及到兩個問題,一是態(tài)度問題,二是藝術水準問題。我們首先該端正態(tài)度:要有作為。所以只要盡心為社會留下了東西,就是負責任。在當下,只管耕耘即可,至于收獲,那是后人的事。但不能因為偏見,就不去耕耘,不能因為閑言碎語的阻力,就無所作為。
而做得好與不好,那是藝術水準的問題。在曲目的選擇上,我們也從網絡上、從課堂上、從學生和琴友中間收集了很多意見,聽從了大家的建議,希望聽到古琴彈奏哪些曲子。比如《琵琶語》《菊花臺》很多歌曲都是因為琴友們期待拿古琴來表現(xiàn),我們也就大膽地編訂指法了。
記者:那在曲目的選擇上有什么原則嗎?您自己又偏愛哪些曲目呢?
楊青:第一原則就是人們需要。有人渴望,有人關注,我們不能置之不理。客觀來講,古琴比較適合演奏那些舒緩的、悠揚的曲調,比如《龍文》《天路》《茉莉花》等等,用古琴彈起來都很好聽。
我個人很喜歡越劇,《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我家有個小九妹》這些都已經編入了古琴譜。就連昆曲、黃梅戲等戲曲,我們也都與古琴演奏做出了結合。
記者:非常感謝您為我們傳道解惑,希望通過古曲、新曲等不同形式的傳播,古琴精神得以受惠給更多的人。私心來講,我也是很喜歡聽古琴演奏的當代音樂,古今結合,讓人感覺親切熟悉。那么,您能否再用一句話概括古琴傳道的精神呢?
楊青:我認為,應當敢作為、敢擔當,敢去走別人沒走過的路。
楊青簡介:
中國琴會副會長兼秘書長、中國民族器樂學會副會長、北京樂器學會副會長、國際中國音樂家聯(lián)合會副主席、國際古琴學會常務副會長兼秘書長,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客座研究員、北京大學國學社傳統(tǒng)文化領域顧問。
曾出版:《少兒學古琴》《古琴彈奏經典歌曲三十首》《古琴藝術知識200問》《古琴彈奏經典歌曲(二) 》《琴夢紅樓》等作品。出品音像制品《古琴經典八曲講析、賞析》《琴歌》《流水夢》《琴歌·紅樓夢》《京城佛曲專輯》等。
琴人合一終未了
追憶古琴,心弦觸動。跋涉在古琴的歷史長河中,依稀小孔子追隨師襄子習琴場景,更覺知陳蔡困厄時,撫琴明志的孔子。一架古琴,一種人生。天正地和,風清月朗,焚香靜坐,心不外想,撫琴吟唱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琴人合一的心境,是古琴的真精神。喧囂的21世紀,快節(jié)奏的生活,西方文化肆虐的當下,讀者諸君,是否可以沉靜下來,聆聽古琴天籟之音,體會世間:山中琴瑟境,門外盡勞人。古琴老人,正邁著沉重的腳步,尋找自己子孫中的千年知音,一同回歸那個原來、那種天籟、那方天地、那無量思、那個神話、那段琴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