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一天,我應邀參加“靈感之道·中英作家列車在線”在上海的活動。清早,我被窗外的汽車聲和黃浦江上的船聲喚醒了。我趕緊起來,今天一定要看看上海的早晨。是的,上海對于我曾經是文學中的城市,一部《子夜》是舊上海,一部《上海的早晨》是新上海。
人生旅途的第一次認識上海,是1986年到南京參加幾個青年詩人的作品討論會,會后到了上海,住在南京路上的一座飯店“國際飯店”。那時的上海,生氣勃勃而又擁擠不堪。我記得,我住在飯店的十七層,清早打開窗戶看上海,看到的是小學校的孩子們在小馬路上做早操。沒有操場的孩子們站滿了小馬路,向著天空高高地揚起樹枝一樣的胳膊。騎自行車上班的人,跳下車,推著車子穿梭在孩子們做操的小馬路。那清晨的陽光,那些高高揚起在路面上的小手,感動了我,記得為此我寫了《在國際飯店十七層》,記下了我對上海早晨的第一印象。
那時的上海擠啊,外灘上一對緊挨一對的情侶,曾是外灘“代表性”的風景,讓那些羨慕大上海繁華的外地人,在這些找不到愛情小巢的“等待住房族”身上尋得一點心理平衡。啊(應該出現這個感嘆詞了),二十多年來也曾多次來上海,但沒有再次體會外灘和南京路的早晨,走在外灘,環(huán)視黃浦江兩岸,霧氣彌漫的早晨,這個城市顯得充滿青春朝氣。這個城市長高了。外灘這一排曾代表著東方之都的老樓,面對一江之隔的浦東東方明珠電視塔和簇擁著她的一幢幢“高個子”,讓人想起那個在美國大出風頭的姚明。城市在長高,那個曾雄偉于南京路的國際飯店,現在成了樓群新貴身后的謙謙君子。我再次承認時間是最厲害的家伙,它會讓一個城市改變風格。上海風格變化最大的不是高樓,而是它高高生長起來的高架路。一條又一條的高架路,讓道路擁擠的上海,一下子飄浮起來,有了速度了,一個中國最老資格的都市,也就血管暢通,氣韻流動,沒有了蹣跚的老態(tài)。大概是在北京堵車堵得麻木了,對這些在高樓森林中起伏飄逸的馬路竟然感到了寫詩的沖動。
這個清早的感受太重要了,它“養(yǎng)眼”,讓我從昨天傍晚莫干山路藝術家們的老上海中走出來。上海的藝術家們前衛(wèi),上海的作家們懷舊,上海的陳丹燕的懷舊文章就寫得漂亮,上海作家協(xié)會的巨鹿路小院就是有資格懷舊的花園小樓。花園很漂亮,用詩的語言不好形容,最好請出版社配一幅照片,讓全中國的作家協(xié)會知道王安憶和葉辛等過著何等天上人間的生活,并且讓各省的作家們避免“小富則安”的小家子氣,知道實現“小康”的上海標準是什么。這不,酒會上遇到了老朋友趙麗宏,這位當了多年專業(yè)作家的先生,當上了《上海文學》社長,都說見了女人不問年齡,見到雜志老總不問發(fā)行量。于是,我這個《詩刊》老總發(fā)自內心地稱贊《上海文學》的品位。趙麗宏再次提起二十幾年前,我在《星星》時,開設介紹詩人的個人專輯,第一個介紹的就是他。要不是他提起,我都忘了這事。互相稱贊對方。葉辛也為上海作家協(xié)會有《收獲》《上海文學》《萌芽》這幾本雜志自豪。《收獲》當然是門面,也是實力;《上海文學》講的就是品位;而說到《萌芽》則十分強調“發(fā)行量”的飚升。
那天晚上葉辛最隆重推出的是我們頭上的屋頂:“這穹頂上的花飾是維多利亞時代的風格,據說在英國都不多見了。”平時不管屋頂維修及花園修剪雜事的上海作家協(xié)會主席王安憶,今天的講話也很對英國朋友的口味,她說鐵路的故鄉(xiāng)是英國,坐火車是最好的旅行方式,因此她祝賀這次“中英作家列車在線”取得成果。她的話贏得英國朋友熱烈的掌聲。看來,條條大路通友誼,對意大利馬可·波羅這樣的朋友,友誼交往是絲綢之路,對英國領事文化處就是鐵路。
給坐火車鐵路旅行取了個“靈感之道”的名字。開始時,我還真沒有想通。在復旦講演時,我給學生們講:“我第一個感覺是,是哪個英國朋友的腦子出問題了,這不是時差沒倒過來而是‘地差’沒倒過來,這不是在英倫三島上坐火車,那只是幾個小時的事情,這是在中國大陸,在火車上就要有100多個小時,我活到現在,還沒有在火車上一次就呆這么長的時間!”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次旅行將在我個人經歷中,創(chuàng)造三個第一:第一次在一次旅行中坐這么長時間的幾乎是環(huán)游中國大陸的火車;第一次在中國需要翻譯同行的文學活動;第一次和英國作家共同生活半個月。好在四個中國作家都是熟悉的朋友,陳丹燕是我妻子的朋友,張梅和張者都曾在不同的文學活動中有交往。我概括一下,我們四個人是首都和“陪都”(重慶曾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陪都)的兩個紳士,陪同長江三角洲的小資女作家與珠江三角洲的小資女作家,與老資格的英國紳士和英國女作家一道重讀中國。
說到老資格,和平飯店就是英國東印度公司的鴉片大王沙遜當年的產業(yè),這個當年號稱世界最豪華酒店的投資,多是沙遜家族在不道德貿易中的積累。深夜,懷舊的陳丹燕充當導游,帶領我們一行參觀這座酒店的“名牌客房”,日式的、英式的還有沙遜當年自用的房間。這些房間“陰氣太重”(陳丹燕語),以致我們產生了一個想法,中英八個作家共同寫一部偵探小說,每人一章,從沙遜這座鴉片換來的豪華飯店開始。討論熱烈,只是沒有人來總策劃,留下一串想像,各自回房去做美夢……
還有一件事,應該備案:中午張者叫來上海的青年作家夏商請我們吃上海小吃,就在和平飯店附近的“南翔饅頭”店,吃蟹黃小包。邊吃邊聊,返回到賓館門口,有人問我挎的皮包是不是忘在小店了,真的丟了!里面有兩臺相機和一些錢鈔。匆匆返回小飯鋪,服務員把皮包撿到售票柜臺,一番核對后交還給我,十分感動,謝謝上海南翔饅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