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1年7月1 日,上海大劇院。
為慶祝中國共產黨建黨90周年,大型京劇演唱會“國劇精粹·穿越世紀經典——現代京劇專場”在這里拉開帷幕。
京劇表演藝術家尚長榮、譚孝曾、耿其昌等帶來了各自的拿手唱段,而劉長瑜、李炳淑、楊春霞、李維康、馮志孝等更將當年的“首唱”傾情奉獻,真讓老戲迷們直呼過癮。
童祥苓登場了,“今日痛飲慶功酒,壯志未酬誓不休……”這個當年紅遍大江南北的“楊子榮”,一曲《甘灑熱血寫春秋》,令全場歡呼不已。接著,那段《管叫山河換新裝》更將全場氣氛推向沸點。
日前,筆者帶著還未消失的精彩印象來到中山公園附近的公寓,看望兩位京劇表演藝術家——童祥苓和夫人張南云。提起當時的盛況,張南云老師接茬說,你童老師這幾年身體不好,嚴重的心肌缺血,醫生再三交代不可過于激動和興奮,那天他在臺上越唱越激昂,我在側幕旁緊張不已,“他真是豁出去了,不要命了!”
“我這一輩子挺沒出息的,就演了這么一個角色;這一輩子也挺成功的,靠這么一個角色就讓大家記住了。”一旁的童祥苓老師忍不住說道,“人生下來就是為了經風雨見世面的,楊子榮這個人我喜歡,中國人應該都喜歡。我想,在建黨的紀念日里不唱還等什么時候唱!我也想過,那天就是倒在舞臺上,作為一個京劇人也值了。”
對于童祥苓張南云夫婦,我還算了解一些。童祥苓是“南麒北馬”——周信芳和馬連良的弟子,張南云是梅蘭芳先生的學生,夫婦倆占了三位大師,這在中國十分鮮見。當年兩人在舞臺上精彩異常,演出了不少好劇,只是讓《智取威虎山》的強大光環湮沒了。然而“沉浮都因威虎山,毀譽均在楊子榮”——是那個年代的特產。欣慰的是,“楊子榮”始終鼓舞著他們為藝術奮斗了一生,讓他們雙雙獲得了由中國戲曲學會授予的“終身成就獎”。
“南麒北馬”,得意門生
童祥苓,江西南昌人,1935年3月出生于天津。長兄童俠苓,次兄童壽苓,大姐童芷苓,二姐童葆苓,愛人張南云。除童葆苓在北京尚小云劇團外,童家其他幾位都曾在上海京劇院工作。自上世紀四十年代以來,童家多有影響的京劇演員,尤以童芷苓最為著名,業內人士稱之為“童家班”。
童祥苓告訴我,他大哥童俠苓,曾有北大、南開兩所大學的畢業文憑,先是玩票,后來還是走上了粉墨舞臺,可見他們家的戲曲情深。他和大姐童芷苓相差14歲。他8歲學戲登臺,全靠姐姐。當時,童芷苓已經紅遍業內,收入不菲,不僅為童祥苓置辦全套行頭,而且把一些有名的老師和琴師請到家里教戲。
1953年,童祥苓正式拜馬連良先生為師,從而藝宗余派,得余派之高亢激越,師承馬派,得馬派之瀟灑流暢,受到南北京劇觀眾的喜愛。扎實的演唱功底使他在1959年參加上海青年戲劇會演演出的《烏盆記》獲優秀表演一等獎。1960年童祥苓又拜周信芳先生為師,在演技方面不斷創新。他曾與周信芳合作演出《海瑞上疏》《澶淵之盟》《義責王魁》等,還參與創排新編歷史劇《武則天》《大鬧寧國府》《尤三姐》《甲午海戰》《孟麗君》《滿江紅》《十五貫》等。
童祥苓唱做全面,戲路寬廣。在學習余派的基礎上,融入了麒派、馬派的表演方法,演唱韻味醇厚,表演灑脫自如,有別于北派京劇重于唱而疏于演,從而使他在唱腔和表演方面日臻完美。他積累了大量的傳統劇目,常演的傳統劇目有《定軍山》《四郎探母》《淮河營》《戰太平》《漢宮春秋》《群借華》《失空斬》《武家坡》《清官冊》《烏盆記》《擊鼓罵曹》等。曾參與創作拍攝戲曲電影《尤三姐》,后又隨中國藝術團赴法國、意大利、西德、荷蘭等國訪問演出。
姐被打倒,弟卻啟用
受父親酷愛京劇的影響,童芷苓11歲即能演出《女起解》。1939年拜荀慧生為師,并向王遙卿問藝。1940年自組苓社,到上海演出。后又拜梅蘭芳為師。童芷苓戲路極寬,不拘成規,表演細膩,善于刻畫人物。
在上海演出時,童芷苓深受海派文化的熏陶,也受到一代宗師周信芳改革京劇思想的影響,不僅對傳統京劇大膽改革,而且推行現代京劇。
童祥苓說,我開始接觸現代戲也是和大姐一塊,那是1958年,我第一個接觸現代戲是跟我大姐在東北排《趙一曼》。那時候她演趙一曼,我哥哥他們演醫生,我演看守,我夫人演一個護士。后來進了上海京劇院,我們又排了《紅色風暴》,我演施洋。還演過《踏過東海千層浪》。那時候年輕人對新的事物都喜歡。對于現代戲,周信芳院長也十分支持。周院長當年曾看上《紅旗譜》,有天,他對我說,小子,我們再合作一回,我演朱老忠,你演我小子。可惜,這成為終身憾事。
然而,1965年,江青到上海觀看了童芷苓主演的《海港》后,她的命運日落西下。先是說她抵制現代戲,被趕出了《海港》劇組,后來更是升級為文化特務。于是“童家班”全部受到牽連。這時的童祥苓只能演配角,后來又降為跑龍套。但幾個月后,事情卻發生了玄妙的變化。
那天,童祥苓與張南云在淮海路逛街,被到處找他的京劇院領導拉上車來到錦江小禮堂考試。童祥苓唱了《定軍山》,又被要求唱《法場換子》。這時,童祥苓才知道,《智取威虎山》要晉京演出,而楊子榮一角因年老音衰,必須換人。就這樣,童祥苓被調入《智取威虎山》劇組排戲。1966年劇組去北京京西賓館演出,毛主席等中央領導觀看。演出結束以后毛主席上臺接見劇組后就走了。大家緊張地盼等著意見,不一會傳達說,毛主席對唱腔的詞有兩處改動,一是把“迎來春天換人間”中的“春天”改為“春色”;二是把“小分隊整行裝”中的“行裝”改成“戎裝”。這說明毛主席看得特別仔細,同時大家知道演出已獲得成功。就像知道了比賽結果,因為激動,童祥苓回到旅館后,馬上給姐姐童芷苓寫了一封信,告訴她演出成功的消息。因為童芷苓十分希望童祥苓演好《智取威虎山》,“證明童家班不反對演出現代戲”。童祥苓還在信中寫道:“相信姐姐不是壞人”。而童祥苓忘了當時童芷苓已被定性為“反動學術權威,國民黨文化特務”。
回上海后不久,一天,張南云早早來到京劇院上班,發現貼出的大標語:“童祥苓不投降就叫他滅亡”,急得她馬上找公用電話通知丈夫。等童祥苓趕到院部時,知道“壞事了,今天主角是我了!”批斗接著開始,童祥苓暈倒在地,醒了后繼續批判。批斗結束,張南云攙著丈夫回家,原本應向西走,此時的童祥苓卻反向外灘走去。他“尋死”的念頭馬上被妻子發現,亂箭穿心的張南云一把抓住了他,哭訴道:“你走了,我怎么辦,孩子怎么辦?要冷靜,要頂住啊,咱回去說!”童祥苓至今還感慨,“我真要感謝她,是她救下了我,當時沒有她,我就走了!”
二進劇組,“將功贖罪”
就這樣,接著的三年里,檢查、勞動,再檢查。檢查至少有100次。
1969年春,上面關照,又要交檢查了。童祥苓搜遍枯腸,無話可寫。一位法院工作的朋友幫他出主意,“拿出最早一份,修改一下”。果真,他的檢查被順利通過,還通知他再進《智取威虎山》劇組。
童祥苓聽得有點發呆了。后來才知道,江青要把樣板戲搬上銀幕,第一個就是《智取威虎山》,半年前已經成立攝制組,但尋遍全國,找不到楊子榮“聲樂形象”合適的人,沒法只能讓童祥苓重返劇組。
“工宣隊敲我的警鐘,說我的性質已經定了,是敵我矛盾。所以要‘將功贖罪’。”童祥苓錄“穿林海,跨雪原”一段,下午兩點進棚,到夜里12點才出來,前后錄了18遍,唱到后來實在唱不動了,童祥苓就開始給脖子上的聲帶肌肉注射,唱一會休息一會,最后幾乎跪在地上。
受姐姐童芷苓問題的牽連,在北京拍電影的兩年里還不能回家和親人來往。每日除了拍戲,還必須接受勞動改造。“早上起來吃完早點,兩百人的碗筷要由我來洗干凈。接著上班,上班回來吃中飯,吃完后兩百人的碗筷又要洗完。洗完后又上班,晚飯吃完后兩百人的碗筷還要洗,洗完了有時還要開會。”
1970年,京劇《智取威虎山》終于拍成電影,童祥苓也回到上海,不久他又被“擱置”起來。
1975年,《智取威虎山》應邀到日本演出,讓童祥苓去輔導北京演員,不過他是不能出國的。后日方說,我們要原班人馬,這才同意童祥苓出去演出,但一切行動都在“監視”下。果然回國以后不久,童祥苓又被請出了劇組。
真是“三進三出威虎山”。張南云告訴我,外人都不知道,以為童祥苓是“樣板團成員”,實際上他是“紅”一回,我們吃一回苦頭。
“包辦婚姻”,廝守一生
我說,“張老師,我看過你演的《龍江頌》,在兒童藝術劇場。”
“真的?”張南云很驚訝。
原來《龍江頌》中江水英的第一個扮演者就是張南云。后來牽涉到“童家班”的問題,她被驅出了劇組。”
“你和童老師怎么結合的?”我接著問。
“我們是包辦婚姻。”
張南云出生在大連,原名張蘭云,16歲就在鞍山京劇團掛頭牌了,作為梅蘭芳的學生,表演上自然才華出眾,當年毛澤東就是看了她演出的《霸王別姬》后,大加贊賞,并親自為她改名張南云。
1956年,童祥苓在東北遼寧一帶演出,影響很大。喜歡京劇的張南云母親看中了他。由父母做主,兩人認識后就結婚了。1957年他們又雙雙加入了上海京劇院。
回憶起當年的情景,張南云還是回味無窮:
“巧了,我們還是同年同月生呢。第一次見面,他是剛下了戲就過來的。穿著雙排扣的列寧裝、大頭皮鞋,一點也不帥,要是我以貌取人,可能就看不上了……反正我那時很害羞,用他的話說,就是很封建,手一直揣在口袋里,就怕他上來握手,趕緊遠遠地低頭鞠了一躬。”
童祥苓接著說:“你是沒看清,我都把你看清了,靚女啊,辮子到腰……后來有人給了我一張照片,我還想,照片沒本人漂亮。”
結婚后,因為分別在東北西北演出,小兩口很長時間沒有見面。1958年,童祥苓跟團里打了個報告:“8個月沒見了,我要去看我老婆。”趁著演出空閑他來到了長春。張南云演出散場從劇院出來,就看見童祥苓雇了輛馬車在等她。上了車,思念心切的童祥苓一把摟住妻子的腰,沒想到妻子卻身手利落地將他一推,正色道:“嚴肅點!”
張南云笑著告訴說:“你知道嗎,那時還作弄我。當年結婚后,我老不好意思喊他的名字,就‘哎、哎’地叫他,他跟我說你就喊我的英文名字I Love You吧。我那時候哪懂啊,每天喊他I Love You……后來有天一個懂英語的人聽了,笑得差點岔氣,我這才知道……”
50年過去了。夫唱婦隨,共同為京劇事業作出了貢獻。在最困難的時候,妻子成了丈夫的肩膀,家庭又成為孩子的避風港。上世紀九十年代,兩個孩子被整個經濟大潮掀翻了,老大工廠倒閉,老二戲校不讓上,兩夫妻為此就辦理了退休手續,與兒子們合開了一家小面館,童祥苓洗碗,張南云烹飪。
童祥苓痛心地說:“她的眼睛在那時候累壞了,現在視力只有0.01,面前站著誰都看不清樣子。”
“他現在是我的‘拐杖’。我不能沒有他了!”張南云說,“我們下面有個花園,他每天都陪我去散步。”
詠嘆英雄,經典百年
小面館早已退出了歷史舞臺,但多年來的操勞,讓童祥苓也患上了嚴重的心肌缺血。2008年10月,他突發心梗。已經吃了安眠藥睡下的張南云渾然不覺,多虧剛來家里不到半年的小狗妮妮不停狂叫,吵醒了一家人,才及時把童祥苓送進了醫院。3年來,他陸續進出醫院,情況最糟糕的時候,創下了一天早搏n次的記錄,所以醫生反復告誡:“別激動,別緊張,別太累”。
童祥苓笑著說,年紀大了,身體也出狀況了,一般我已不演出了。但唱“楊子榮”實在沒法割舍。人們也喜歡楊子榮,實際是呼喚楊子榮。今天還有多少民生問題要解決,今天仍需楊子榮。我有時唱“楊子榮”,正如夫人所言,有點玩命的感覺。但能呼喚“專揀重擔挑在肩”的共產黨人“開出萬代幸福泉”,我在所不惜。我跟醫生說過:“放心吧,我一拿到話筒,心跳絕對不會停,還會加速呢。”
告別了幸福的老兩口,當我走在小區的花徑中,童祥苓一直存著的心愿又回響在我耳邊:“希望幾百年以后,《智取威虎山》也能變成流傳得下來的經典,那時候,它可不就是歷史劇了么?咱甭管這是誰讓演的,我總覺得楊子榮這個人物寫得不錯,咱演得唱得也不錯,戲本身更是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