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后回到北京即驚聞“梁林故居”被拆的噩耗。趕在去歐洲巡演之前,“破五”隆隆的鞭炮聲之中,約了平日里常結伴去西山臥佛寺探望梁啟超墓的二三知交,前往梁家的這一處新“遺址”憑吊——東城區北總布胡同24號院,1931年至1937年,梁思成、林徽因夫婦在此租住。這一時期是兩人對中國建筑史及文物保護做出重要貢獻的時期,梁家的客廳成為京城有名的文化沙龍“太太客廳”。
房子果真已基本拆除,只剩門樓旁一小間,門樓的屋頂只剩幾根房梁,從門樓走進去后可見一片殘磚爛瓦,門樓旁邊的倒座房已全部被拆。
回去的路上,車沿著正在努力申遺的北京中軸線開,據悉“中軸線”申遺的主要舉措就是要把當年梁思成苦苦訴求保留的古建筑再恢復起來,而梁的舊居恰于此時受辱遭毀,像一位俄國詩人所說的:在俄國,俄國失去了俄國。傳媒業和錄影業如此空前發達的今天,不幸的事卻在對不幸的事的熱議中繼續重復著不幸,真是無以復加的悲劇。難怪已有哀傷的觀點提出,只要有人出的起錢,故宮也能拆。
凡事都有代價。真搞不懂我們究竟是有錢還是缺錢。眼下的歐洲,經濟窘迫已到了風聲鶴唳的邊緣,但就我所到之處如倫敦巴黎,仍然為避免破壞城市的格局與景觀,拒絕在市區地面貫穿相對廉價的高架,堅持斥以巨資修建地鐵,并逐區、逐街、逐幢、逐一細節、高價而長期地置換內部設施。而號稱富甲天下的我們,卻因窮而急,索性拆;因急而妄,干脆賣地;因妄而狂,終置城市歷史于不顧,由化妝而毀容,由改造而重建,轉眼二十年過去,城市面目一新,面目全非……人們在四合院石庫門的瓦礫堆、在被砍倒的梧桐樹、在混凝鋼筋森林、在漫天塵霧的城市,快樂地迷失。
巴黎是法蘭西的臉面,倫敦是大不列顛的臉面,紐約是美利堅的臉面,911事件等于是砸了紐約的一對門牙,破了紐約城的“相”……北京,是中國人的臉面,現在法國人說北京拆毀老城區是“文化的自殺”,言重了,其實北京是想“再生”,是要“好看”,斥資億萬,刮骨剜肉大手筆整容,只是什么才是自己的臉面從來沒搞清楚。
起步較晚的上海改造比率先“現代化”的北京不知要好多少,建筑一茬比一茬像樣,一年比一年聰明。早建成的,已經不堪追究,往后造的則能記住教訓,避免遺憾,還多少能照顧到周邊的視覺效果,比如我家隔壁的思南公館,盡管和新天地一樣,都是保留石庫門文化表象的洗凈標本,但總還不至于突兀到戕害畫面的程度,念及此——張愛玲提前有言:“到底是上海人!”
山陰路大陸新村魯迅的家還在,隔壁人家停滿自行車,晾出床單,風日妍靜。六十多年前,魯迅在他題約《阿金》的雜文中,說他夜半開窗散散煙,不巧撞見對過的娘姨阿金正在后門“軋姘頭”,這位阿金,當年不曉得住在哪一戶。史量才、鄒韜奮的舊居都還在,我常常在深夜的常德路—陜西北路—銅仁路散步路線時經過。我有一個剛從上海回京的四川朋友,北大畢業,跟我說起在上海的時候路過華山路,看見蔡元培舊居的牌子,于是兜進弄堂去,發現里面正在裝修維護,相比北京,朋友盛贊上海。這點文化的門面,上海還曉得要……可是百年上海,人文薈萃,滄海遺珠,豈止這幾位,豈止這幾“家”呢?
按照西方的說法,現代城市人都是無根的,居家就是我們的根。城市的文化記憶與她的日常生活形態交織在一起,家就是根。在巴黎,巴爾扎克、馬拉美、畢加索、羅丹……他們的家,他們的墓園都還在,天天開放。在紐約的西格林威治村,凡十九世紀、二十世紀的美國文學名家居住過的陋舍今天還在出租,租金頗貴,因為你因此可以對旁人說,早先海明威、卡波特或斯坦貝克就住在樓上或樓下,是我上個年代的老鄰居。
過去,張愛玲很敏感,她對胡蘭成說看她靜安寺公寓里兩個洋人的小男孩放學回家,電梯升到樓頂上,太陽荒蕪,互相說聲再見,分頭關門進家。敏感的她說,這樣的冷,看著都寒心。在老北京胡同四合院的獸環木門里,在老上海石庫門的四方天井中,我們才會看見真正的家,這樣的家,快要絕跡了。今日上海的改造除幸運地維持了名人舊居之外,整體規劃與設計理念是失根的,是以大面積放棄上海的居住傳統為代價,全班移植香港東南亞中產階級的居住模式。在老上海,“法國”和“上海”相處無間;在今天的上海,既看不到“法國”,也看不清“上海”,東方巴黎已經自我瓦解了。
我在兩本分別代表本城最具活力的姐妹雜志上寫專欄,Time Out北京的專欄叫Livin’ Beijing,Time Out上海的專欄叫Miss Shanghai。上海的專欄始于2012年,在回去或離開上海的旅途上寫,因為我住在北京。若干年后,也許會有一本屬于我自己的《雙城記》。
我在上海出生長大,真的從未真正留意過她的變遷。后來,為了刻意地回想,每一段或近或遠的距離都成為回顧之旅。巴黎、倫敦、羅馬、布魯塞爾,我總在這些城市的許多角落驀然撞見我生活過的那個“上海”:窄巷,后門,陽臺,過街樓,梧桐,石質的紋飾,鵝卵石地面,黑線條鋼窗,還有世世代代遺留而健在的居家氣息:頹廢殷實,潑辣而溫暖……
我熱愛王安憶的描述,這城市有著她自己的思想,不是深邃而是隱匿。在假浪漫主義的壁飾、樓型、彎曲街角的微妙處理,在這些多少是輕浮的華麗的格調里面,流淌著正直的思索。
石庫門羅馬式的門楣上刻有“紫氣東來”之類的中國偈語,教堂新英格蘭風格的磚墻上用趙孟頫的楷體寫著“以馬內利”,非常適宜,毫不牽強。所謂東西方的建筑與裝飾美學早已在上海融為一體,度越滄桑,在今日的暮色中等待拆毀命運的上海。世界只有這樣一個“上海”。
世界只有一個柏林,只有一個倫敦。此刻我剛剛離開柏林,抵達科隆,在市中心的安道姆劇院旁邊看見一座大戰時期被炸毀的十三世紀老教堂殘骸,門窗洞然,謹供憑吊,而劇院的前庭都有當年科隆大橋被攔腰炸斷的歷史照片出售……二戰期間,德國人濫炸倫敦,蘇聯人狂轟柏林,戰后,勝者倫敦人,敗者柏林人,同心同德,以堅韌的信念,根據老城區歷史的詳細檔案,逐區,逐街,逐幢,逐一細節,恢復舊觀,重拾自尊。其實何止倫敦柏林,二戰后遍歐洲瘡痍滿目、斷垣殘壁,可是今日的歐洲,歐羅巴風情儼然嫣然。
兩年前,梁思成的半身塑像被日本人特地從北京請到奈良,敬在當地,奉若神明。據說是因為他的主張,在二戰終結的前夕,盟軍以美國為主的戰斗機群對日本的地毯式轟炸,才網開一面,保留了以唐代建筑風格聞名于世的古都奈良。
上海,除了八一三淞滬戰事略遭局部戰火,全城區從未歷經歐洲大陸那樣酷烈的轟炸,歐洲難民甚至視上海為歐洲體外的“歐式桃園”。可是今天,新上海新則新矣,此處可比香港,彼處很像紐約,唯獨不像上海自己天然長成的容顏。
上海,我常常想,難道我們會在這個最最富有、最最安全、最最懷舊的時代失去她,失去我們自己?
遂作此《雙城紀》——此“紀”乃“世紀”、“紀念”之“紀”。相信讀者客官知我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