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革以后,上影廠的人叫劉瓊“老爺叔”,既是尊敬又透著親熱,可見他人緣之好。
老爺叔和我們這班“小爺叔”瞎纏時,會講上海話,他的上海話里帶點蘇州口音,交關好聽。卅年代過來的上海老派男人,講起上海話來那個腔調,今天沒多少人會得講了。
有一天,大家瞎聊文革當中“吃生活”(挨打)的事情,就講“老爺叔”平常會做人,在廠里沒“吃生活”。他就講,文革當中廠里的確沒人打過他,不過還是吃著一記生活,就一記,是外調的人打的。
那時工軍宣隊已經進廠了(正式名稱是工人階級和解放軍進駐上層建筑領導斗、批、改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特注),有三個外地人來外調,廠里的工軍宣隊也在旁邊。
這三個人上來兇得很,嘩啦嘩啦訓了一頓之后開口就問:“劉瓊!你有沒有演過一部反動電影叫《狼山喋血記》的,老實交代!”
老爺叔講,聽到他們提到迭部電影么心里就有數了,就講:“沒有!”
那三個人光火了,就講:“他媽的你還抵賴?白紙黑字的你賴得了?”
說著說著,他們從檔案袋里抽出一張紙朝他面前一丟!老爺叔瞄了一眼心里更加有數,心想,看你說點啥。
來人又用張紙遮掉前面那張紙的一部分,指住紙上一行字給他看,說:“你睜大狗眼看看,這是不是你的名字?”
老爺叔就講:“這兩個字是我的名字,不過我的確沒在這部片子里演過戲。”
三個來人氣壞了,亂叫亂嚷:“你頑固透頂!還賴!還賴!”
老爺叔跟他們講,這個角色連個名字都沒,叫啥個“獵戶男”——“想想,當年我好歹算個電影皇帝,哪能會去演這種群眾角色?電影廠老板也不會傻到出大價錢請我去演啊?我真的沒有演過這部電影。”
來人又說:“上面不是明明白白寫著劉瓊兩個字嗎?”
老爺叔又講了:“同名同姓的事總是有的,也可能新出道的演員借我的名字混一混,是不是?”
來人話鋒一轉,又追問:“這部片子里頭同你搭檔演一對夫妻的‘獵戶女’是誰?你知道嗎?”
老爺叔知道“要緊關子”到了,就不緊不慢地講:“這部片子不知道啥時候拍的,因為不大有名氣,所以就更加記不得當中這個‘獵戶女’是哪一位女演員了。”
三個來人又是一番狂轟濫炸,老爺叔巍然不動。停掉一會,老爺叔就講:“這種紙頭叫電影說明書,一分錢一張,有時候電影院門口頭地上也拾得著。當年為了吸引觀眾,寫點不負責的文字總歸有的。我真的沒演過這部片子,的確不曉得這個‘獵戶女’是啥人演的。”
老爺叔來了個“關門落閂,敲釘轉腳” 。
這三個人一跳八丈高,其中有個人就在老爺叔頭上括了一記,大喝一聲:“滾!”
老爺叔講,一出專案組辦公室門跑到走廊里,他就笑了。
老爺叔講:“我演了這么多年戲,騙騙他三只赤佬還不行,電影演員白當了!”
我就講:“老爺叔,你這趟演戲絕對成功,偉大。”
他有點警惕,用不大相信的眼光看看我。
我正色講:“平常總歸講,演員演戲要放松、自然,不好有雜念,才能進入角色。你想想看,這個時候,面對這么大的壓力,生死存亡關頭,你戲演得這么好,這么真實,要騙得人家相信,多么不容易,隨便什么人也沒本事放松得很,你真是演得好,沒啥話好講了。”
趁他聽得蠻受用的時候,幾個“小爺叔”當然不肯放過機會,盯緊了問他,這個冒名頂替的‘獵戶男’是誰演的,還有一個‘獵戶女’又是誰演的?因為這部片子拍的時候,我們這些人很多都沒生出來。
老爺叔講:“這個人不是冒充的,是我自家演的,這個‘獵戶女’嘛,不講你們也猜得到,當時講出來是要殺頭的!”頓時嘩然。
亂哄哄中有個聰明點的小爺叔就問了:“你自己講電影皇帝不會去演這種名字也沒的群眾角色的嘛,這又是怎么回事?”
老爺叔講:“這部片子是進步電影,講抗日的內容,地下黨為了擴大影響,就請我參演了這個群眾角色。我當時為了追求進步,抗日嘛,打東洋烏龜,也就不計較啥了。當年,江青還是一個進步文藝青年,后來跑到延安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就搗亂講:“哦,我知道了,你當時是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所以橫下心來演戲,三只赤佬給你騙倒。”
老爺叔正色講:“咳,演戲還是要放松,徹底放松、自然,才能進入角色……”
后記:
春天多野夢,夜夢里和“老爺叔”在天馬廠黃大樓底層辦公室對坐,不知兩人瞎七八搭講點啥,只記得窗外灰蒙蒙的在下雨,室內開著不亮的燈,靠窗的墻角在漏雨,滲水的斑跡清晰可辨,驚醒憶及往事,遂記。
又記:
編輯讓我找一張和“老爺叔”的合影,我翻出一張30年前的黑白老照片,攝于老爺叔的創作辦公室,他瞇花眼笑,手里握了個醬菜瓶子當茶杯,可見當時老爺叔也很“做人家”。辦公室在天馬廠黃大樓底層,解放前是修道院的靜修室,有人講是關修女的地方。照片上老爺叔穿著厚厚的鴨絨衫,因為工藝原始衣裳縫得一長條一長條,像坦克車履帶。手里夾根香煙,快要燒到頭了,他說老煙槍抽煙都是這個樣子。“小爺叔”我沒大沒小地和“老爺叔”勾肩搭背,不知當時是在瞎聊天還是存心擺普士拍照片。背后的文件柜里放著被老爺叔槍斃掉的劇本——老爺叔“演而優則導”,老早就做導演了。